新书 第377章

作者:七月新番

万脩应道:“说来惭愧,岑、耿二位将军尚在军中,臣却抛下营垒跑回长安宴饮。”

第五伦大笑:“君游难道不知,余为何非要让你回来?”

“因为君游与他人不同。”

第五伦乘着醉意,一左一右,将万脩、马援的手挽在一块,与他们十指相握:“余能有今日,二君居功至伟,余只希望称帝当日,二位能在身边,与余同庆!”

……

“良人昨日在宫中大醉,魏王的酒,真那么好喝?”

万脩昨天喝到很晚才回北阙甲第,但不论如何醉,他还是能鸡鸣后就起来,初夏的长安已经很热了,万脩就站在院子里,打井水冲凉醒酒,他发妻则为其准备袍服,明天就是五月初一,也是魏王登基的大好日子。

作为九卿和重号将军,万脩穿的是华虫七章花纹的绛服,皆备五彩,脚踏赤舄絇履,腰上挂着青绶三彩银印,头上戴着委貌冠,这让习惯了着胄的他有些不习惯。

“这袍服是不是小了啊?”万脩任由其妻子摆布,只感觉脖子处有点勒。

“妾看,是良人在右扶风待久,肥壮了,看这肚子。”

她伸出手替万脩系腰带,过去能够轻易环抱,可如今却有些吃力。

万脩妻是有点怨气的,想当初万脩作为逃犯,跑到新秦中,几年没音讯,她含辛茹苦将孩子拉扯大也就罢了。如今身为九卿、将军,也不说将妻子接到右扶风,偏要她们待在长安,自己则半年不回来一趟,回来就喝得大醉,一晚上夫妻俩话都没说几句,醉后嘟囔也是“文渊,大王”之类,想着就来气。

万将军也有一点惭愧,他年少时家中贫贱,自己又干着游侠勾当,名声不太好,妻子是茂陵良家好女,不嫌他少年穷困,欣然嫁之,自己这些年确实亏待她了。

于是铁般的心肠也稍微软了些,笑道:“大王说,家眷可一同去观礼……”

“不必良人憋到今日才想起,王后早就派侍从登门提过了!”万夫人音量不由高了几分,顺便加了两句抱怨。

“只是大王究竟做何想?本以为仪式会定在宫里,顶多也是南郊,谁料竟放在了鸿门,这大热天多少人乌泱泱赶过去,路上就要花一天,也不嫌累。”

“本朝开创大事,怎能草率呢?”万脩终于穿好袍服了,似乎也没感觉中的紧——只要走路时将肚子收一收的话。

“更何况,鸿门对大王,对吾等而言,意义非凡!”

……

仪式改在鸿门举行,是第五伦钦定的,负责筹划整个礼仪的奉常王隆也只能执行。

王隆的礼服与万脩稍稍不同,冠委貌,衣玄端素裳。

在东去鸿门的马车上,王隆不由想起拟定称帝大典礼仪的过程来。

作为一个儒生,王隆自然会下意识参考前代制度,比如在未央宫前殿演练过无数次的汉帝登基之礼。

汉家皇帝即位,一般是三公主持,群臣脱去老皇帝丧服,穿上吉服参加典礼,此刻开始由凶礼转变为嘉礼。太尉登场由阼阶登上殿中,对安置在那里的先帝灵柩北面礼拜,接着奉读策文。奉读策命后,太尉向东面把传国玉玺和绶跪授给皇太子,皇太子成为皇帝。

到了汉武之后,太尉改为大司马大将军,于是昭帝、昌邑王、宣帝的即位是由霍光做主,到了哀、平,则是大司马大将军王莽来主持。

而眼下魏国群臣,和汉时大将军职能相似的,则是国尉、骠骑将军马援……

第五伦虽然早年起家建军多赖丈人行,但更多凭的是自己的运营,身为开国之君,当然不会照搬这种制度,给后人留遗患,于是遂不取汉礼。

那新朝皇帝王莽称帝,有没有点参考价值呢?

王隆特地与参加过汉新禅代仪式的众人来:太师张湛、太傅王元,都是当时的见证者。

张湛比较古板:“我记得那是始建国元年正月朔,王翁帅公侯卿士奉皇太后玺韨,上太皇太后,顺符命,去汉号。”

张湛比较念旧,至今不肯直呼王莽姓名,只是喊他“王翁”。

“同一天,王翁就抱着孺子婴,到了前殿……”

王莽是把汉家末代太子当做道具么?确实如此,张湛还给“先帝”留点情面,王隆的叔父王元对他追溯的往事,就说得直白多了。

“当时我只见到王莽抱着孺子婴到了登基台上,群臣不明所以,都同呼王莽放下孺子,早继大位。”

“却见王莽依然抱着孺子婴,就是不放手,而礼官读了很长的策命,引经据典,我不太记得了,差不多的意思便是汉家历世十二,享国二百一十载,气数已尽。”

“读策毕,王莽又亲执孺子手,流涕唏嘘,说什么‘昔周公摄位,终得复子明辟,今予独迫皇天威命,不得如意!’”

“他哀叹良久后,才终于放开了吓哭孺子,礼官将孺子带下殿,北面而向王莽称臣。百僚陪位,莫不感动。”

王隆听得哑然失笑,王莽当时权势熏天,能不敢动么?不过如此听来,王莽虽然装神弄鬼,为称帝仪式寻找古文依据,但说白了,就是欺负汉家孤儿嘛。

而风水轮流转,轮到魏王要称帝时,第七彪等宗室成员,居然提议将王莽的女儿,汉家末代太后提溜来参加,一次辱两朝,结果却被魏王拒绝了。

“王巨君欺孤儿,余竟要效仿他,辱寡女么?”

于是王莽的称帝典礼也被咔嚓,没什么参考意义。

这可苦了王隆他们,只能继续往前追溯,一口气上溯到了汉高称帝仪式,都是开创之君,这总能照搬一二了罢。

于是他令史官们翻阅记录,找到了记载:

“甲午,乃即皇帝位氾水之阳。”

然后,然后就没了,居然只是简单记了这么一句,细节、礼仪全无!

不过想想就知道了,那时刘邦刚打败项羽,制度草创,叔孙通还没得到重用,礼仪可想而知十分简单。

再往前,连秦始皇帝称帝的旧账都翻出来了,亦然是记载寥寥,只能咨询太学博士们,更古老的夏商周礼仪,更是吵不明白。

唉前人不努力,后人就只能凭想象瞎编呗,最后,王隆只能倾尽生平所学,拟定了称帝仪式的基本环节,和魏国如今的制度一样,也是秦、汉、新的缝合怪。

“先于南郊祭天,而后谒城中齐壮武王庙,再移至未央宫前殿,行策命礼,而后授玺、戴冠冕,最后是颁诏、封赏、大赦等。”

除了授玺一项因传国玉玺不知为何竟被蜀中公孙述所得,只能另刻新玺外,其余场地,长安一应俱全:将汉朝的殿、庙刷层新漆,充作魏殿、魏庙不就行了!

然而这项目的初稿交上去,第五伦却不同意,反而大手一挥,决定将仪式举行的地点,改在鸿门!

这就意味着,很多计划要推倒重来。

当时时间只有半个月了,王隆头都要爆炸,无比想念第八矫,更过分的是,第五伦还嫌不够,又给他添了新的难度。

搞一个“百姓观礼团”,要求关中各县,乃至于治下每个郡,都要有一二父老来参观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魏王直接给流程添了一个大动作。

“亲卫师上万人的大演武?”

王隆当时想要据理力争,老板动动嘴,员工跑断腿,如今天下雌雄未定,一切从简点比较好。

但第五伦一席话,却让王隆不再反对大操大办。

“汉自高帝以后,不论贤如文景汉武昭宣,还是昏聩如元成哀帝,皆是子承父业,所以只需在未央前殿,关起门来,好似蜗牛壳里做排场,虽做得高高在上,却脱离了天下人太远。”

“而王莽喜好复古,做的是尧舜禅让那一套,欺孤儿寡女,称帝只需装神弄鬼,抱着孺子婴装模作样即可。”

“但余不同,余与高皇类似,提三尺剑起于行伍,称帝结束,还要立刻挥师平定天下,不能将自己,乃至于子孙的格局弄小了。”

“鸿门是余接管猪突豨勇,拥有人生第一支军队的地方。”

“也是公然打出吊民伐罪,起兵反莽,获得大义的地方!”

“魏之立国,离不开军、民二字,过去如此,今后欲成帝业,亦是如此,所以请百姓观礼,以及大演武,一样都少不了!”

“这些事秦、汉、新皆无?好啊,那就从魏开始罢!既然先王不足法,那就让后世师法我这位‘后王’罢!”

闭目回想着这一幕,王隆心潮澎湃,而这时候,颠簸马车停止,御者说道:

“奉常,鸿门到了。”

王隆钻出马车,看到的是气象一新的鸿门平原,魏王的亲卫师不但充当戍卫任务,稍后还要参加演武,现在正在做排练,声震四野!

还有来自各郡县的父老代表,都觉得此事颇为新奇:他们活了这么多年,汉、新诸代,什么时候轮到庶民来观礼了。

王隆咬咬牙,对已在此筹备半月,累得快变形的太官、太宰、太医、太史等属下道:“只愿吾等十余日的准备、演练勿要白费,都记住!”

“今日之事,和尧舜禹汤周武、秦皇、汉高时细节阙载不同,每一个章程,都是要载入丹青史册的!”

第443章 故事

鸿门自有高台,七年前,北伐匈奴前夕,王莽曾来此观礼,第五伦那时候还是个小小的军司马,第一次与新朝皇帝相见。

两年前,第五伦亦是在此接手四万杂兵,于鸿门台上斩王莽使者,吹响了“吊民伐罪”,以下克上的号角。

而今日,高台又被装点一新,台下是百官群臣,台上是十二卿,尽管许多官员因要镇守一方未能尽来,但奉常王隆、中尉第七彪、治粟内史任光、少府宋弘、典客冯衍、廷尉彭宠等多在,他们中不少人亦是鸿门举事的见证者。

而王祖父第五霸也拖着病体来此,安排在较为舒服的位置上,别人得站,他却能坐着,但当孙儿的身影开始向高台顶端迈步时,老爷子也忍不住站立起来,手竟有些哆嗦。

昨天抵达鸿门时,第五伦是这么与他说的。

“大父,可还记得当初孙儿辞官时,与你许下的诺?”

老爷子马上满八十岁,年纪大了,记性也渐差,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你辞官那么多次,究竟是哪回?”

第五伦道:“便是处置第七、第六两家争水后,辞了乡孝悌时,那时我说过,为大父,竖起这天底下,最高大的阀、阅!”

“是,是有这么回事!”

第五霸记起了,顿时哈哈大笑,笑的是他那时候志气小,胆子也小,想着自己虽碌碌无为一生,却在死前栽培出了一个孝廉,也算对得起先祖了……

“却没想到,老夫居然培养出了一位皇帝!”

第五霸又笑起来,身子也在高台最好的观礼角度站得很直:“伯鱼确实做到了。”

“你竖起的这皇帝阀阅,高,确实是高!”

……

在两位大将:骠骑将军马援、卫将军万脩的拱卫下,第五伦穿戴十二章服,多绣五彩图案,一步一步走上最高的二十四层石阶,台上有祭祀之社,在王隆主持下,燔燎告天,禋于六宗,望于群神等繁琐却不可或缺的自不必提。

倒是第五伦的策命即位仪式,就有意思多了。

比如戴冠冕这一项,汉时本该由大司马大将军给皇帝戴,但第五伦却自为之。

而汉时皇帝即位,总是要搞点神器加持作为道具,除了传国玉玺,还有,玉具、随侯珠,以及高皇帝当年在沛县大泽斩蛇宝剑。如今玉玺在公孙述手里,斩蛇剑则被第五伦送给了刘婴,也算物归原主,随侯珠和玉具不知所终。

而王莽也搞了新的神器:十二神物,分别是武功丹石、三能文马,铁契、石龟、虞符、文圭、玄印、茂陵石书、玄龙石、神井、大神石、铜符帛图等。不过它们在新莽覆灭时,因为大多太过笨重带不走,基本在刘伯升烧莽三庙的大火里报销了。

听说王莽的头颅,居然被绿汉刘玄制作成了“神器”,只不知那头现在何处。

第五伦则是独树一帜,神器只有二物:鸿门起兵时自持的斧、钺。

斧是一柄陈旧的砍柴斧,柄上绑着布条,黑黝黝的斧身尽头是雪亮的刃部,没人搞得清楚此斧来历,只传是第五伦年少时所用,后来也随身带着,在军中与士卒同辛苦,劈柴之类。

至于那钺,形制其实更像是一把镰刀,第五伦当初持此二物起兵诛莽,号称它们不由暴君、一夫来授。而授之于天意,授之于民心。

第五伦心中是如此想的:“汉高的斩蛇宝剑,最初不也是三尺残剑,后来承载各类神话含义,硬生生加到七尺么?”

神器靠的不是其原本的价值,而是包装,英王加冕的苏格兰石之类,不就是块破石头么,但只要加进故事,掺了传承的历史,普通之物也能让你看出光辉来。

就比如现在,王隆看着魏王举起左手持斧,不由想起自己旁敲侧击问此兵来历时,第五伦打趣胡诌说道:“余年少时,曾持此斧砍倒过一棵樱桃树。”

樱桃?王隆却认真了,他知道这种稀少的树种,又叫楔树,因为拥有荧惑晶华般的赤色,耀眼的外观与先百果而熟的特质,樱桃素有仙果之誉,一般只有皇室才能享用,连他们家都不配吃。汉朝时,上林苑的樱桃园配有专人看守,防止鸟雀偷食。

所以第五伦少时微末,怎么可能砍樱桃树呢?这一定有内涵!王隆思来想去,只觉得莫非是天赐神斧,而令第五伦伐倒了象征皇家秩序礼仪的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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