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354章

作者:七月新番

大城陷落,小城也没守住,到了次日,刘林及其最后党羽已退至丛台负隅顽抗。

此处乃是战国时赵武灵王为了观看军操而建,楼台众多,而连聚非一,故名丛台,倒是易于防守。

赵王刘林受了伤,颓唐地靠在女墙之后,不断灌酒以缓解身上疼痛,岂料越喝越疼,嘴里也骂骂咧咧。

“昔日秦赵长平之战后,赵国君臣忧惧,早朝晏退,四面出嫁,结亲燕、魏,连好齐、楚,积虑并心,备秦为务。其国内实,其交外成。”

“寡人虽遭王郎背叛,真定王所击,丢了不少郡国,但也卑辞重币,结好梁汉。刘永竟作壁上观不渡河来救,何其愚也!他难道不知道,第五伦欲覆灭诸汉,绝了我刘氏再受命之运,邯郸既陷,迟早会轮到他睢阳么!”

早先刘林还觉得,秦击赵时,邯郸被围了三年,而如今与魏军作战不过三月,只要撑到隆冬,还有机会!

又下令:“昔日平原君令夫人以下编于士卒之间,分功而作。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得敢死的士卒三千人,守住了城防,如今寡人亦要效仿,城中刘姓宗室,不论男女老幼,皆上丛台守备!”

赵地刘姓颇多,单从赵敬肃王刘彭祖算起,此人生孩子速度虽然比不上小老弟中山靖王刘胜,但也拥有二十七个长大成人的儿子。汉武帝对这一家子颇为照顾,统统封侯,繁衍七代人后,赵刘后裔已经暴涨百倍,没有一万也有几千,凑一起也是支军队。

先时避铜马之乱,各地的赵刘后人纷纷跑到邯郸来避难,如今大小城破,因为刘林宣扬说第五伦要屠尽刘姓,他们信以为真,都簇拥在丛台,男人武服仗剑跟着刘林,家眷孩童则嘤嘤痛哭,一片亡国之相。

“哭什么!”

刘林颇为烦躁,站起身来,他知道丛台迟早会陷落,自己已经被逼入了绝境,看着面前数百上千的刘姓宗室,骂道:“从赵敬肃王到寡人王考赵缪王,传承一百六十余年,在王莽篡汉时,已经沦亡过一次。”

“孤忍辱负重,本欲复兴赵刘,乃至于继承汉统,却沦落至今,赵国社稷即将倾覆,而大汉也永远没机会复兴了。”

“汉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吾等作为枝叶,哪还有资格活着?”

“十多年前,汉为王莽所篡,赵刘不能举事与之死战,已是奇耻大辱,今日第五伦破邯郸,吾等当从容赴死!以殉宗庙!”

大树倒下,异姓的猢狲鸟儿可以各自散去,但树枝树叶,却要一起毁灭!

绝望到疯狂的刘林,在丛台即将陷落之际,令卫士将赵刘的孩子们统统赶到城墙边上,头缠白布,站成一排,为汉赵社稷戴孝。

城下魏军只当他要用一群孩童做挡箭牌,在第五伦命令下,暂停了射箭,却听刘林嘶声力竭地对台下魏军叫骂:“今日便让汝等看看,赵刘的血性!男者宁死不食魏粟,女子宁死不愿为汝等贱庶所污!”

这时候,刘林回过头,看到自己年幼的儿子,他才五六岁,手中尚捏着一个“鞉”(táo),此物如鼓而小,有柄,两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便是后世的拨浪鼓,事到如今还拿着,可见是最喜欢的玩具。

这孩子年纪小,被丛台下的喊杀声所吓,畏惧父亲面上不敢哭,下面却忍不住尿了出来,热乎乎流了一摊,这一幕激怒了刘林,顿时骂道:“高皇帝和敬肃王,怎会有你这样胆小的子孙?”

言罢竟然伸手将他拽到前头,亲手将幼子拎起,往外一推,从十多丈高的墙上一推而下!台上只剩下孩子母亲的哀嚎痛哭。

远远看去,那孩子一身素服往下坠落,城下的部队只当是什么守城器械,连忙后退,露出了一片空地。随着落地的声响,惨叫戛然而止,转眼一看,却是鬟发稚童摔死于地,鲜血一点点扩散,手中还捏着他的拨浪鼓……

接下来,让攻城者永世难忘的一幕出现了,在刘林这大宗之主的勒令下,一个又一个赵刘的孩子被残忍推攮而下,倒是魏军在片刻愣神后,接到了第五伦的命令。

“将旗帜铺开,在墙根接住他们!”

诡异的一幕出现,绝望的刘林认为汉赵既亡,享受了百多年好处的刘姓就再无生存的资格,开始屠戮自己的宗族。作为敌人的魏军却出于某种恻隐之心,开始救助被推下丛台的孩子。

先前被第五伦封为白耳伯的中山靖王之后刘建也被派去高台对面喊话:“魏王有诏,只诛刘林、李能二人,其余人等,不论是何姓氏,皆可赦为庶民!”

皇室王室,宗法血缘纽带极强,小宗平素都在刘林这大宗族长面前唯唯诺诺,直到今日生死关头,当刘林疯狂地要所有人死战,还要夺走孩子,让他们先一步“殉汉”时,终于有人爆发了反抗。

哪怕树根朽坏,但枝叶,亦有活下去的欲望啊!

有了第一个人拒绝,就有第二个,丛台之上爆发了内乱,厮杀中,李能被杀,刘林卫士尽死,而他还被不想死的亲眷们用戈矛顶着,逼到了丛台边缘。

他们还是没胆子直接砍刘林的头颅,只随着宗族众人集体推攮,刘林失足从台上跌落而下!

刘林头朝下,地面陡然靠近,就像在邯郸这个受诅咒的地方,奇迹般持续了七代人的赵汉社稷一般,疾速陨落,最后在一片血色中彻底终结,摔得脑浆迸裂!

等魏王驾临丛台时,台上台下皆是一片血污,尸体也被抬走,只在那血中,还有一个孩童玩的拨浪鼓落下。

第五伦将其捡起,久久无言,却又见赵刘剩下的数百人匍匐在丛台下,头低低垂着,其中还有不少孩童,只不知他们抬起头时,目光之中,究竟是得以活命的侥幸多些,还是亡国的仇恨多些?

司直黄长过来请命:“大王,这些赵刘后裔如何处置?”

今日见刘林如此疯狂,黄长害怕留有后患,想要替魏王将赵刘斩草除根,脏了他的手也无妨,为人臣子,就要有这种自觉!

但第五伦却道:“余既然说只诛刘林,就说到做到,妥善安置在大城,留他们性命。”

光一个河北,除了赵刘,还有真定刘、常山刘、中山刘、河间刘、广川刘、广阳刘等,加起来十几万,想消灭仇恨?杀得完么?

“昔日刘邦灭田氏兄弟,却留下了后裔,迁入关中,为第一到第八,往后就依照其例,拆散开来,往后送去各郡吧。”

“但就是汉高放过的田王子孙,如今要来灭了汉家啊。”黄长依然忧心忡忡,出言提醒。

第五伦却道:“汉家非亡于王莽,亦非亡于第五,而是亡于自身衰朽,若汉道尚昌,王莽只能一辈子做周公,我说不定也是治世能臣呢!”

王权没有永恒,只要还是华夏内战,几百年后是亡于张三还是刘四,重要么?到时候,伍氏子孙该跪就跪,千万别搞什么举族自杀以殉社稷。

第五伦登上了丛台,远眺赵地。

他手中的拨浪鼓仍在,血染了掌,但没浸到手肘,第五伦也不在意,只轻轻摇动,让它在风中当当作响,仿佛是在祭奠无辜的亡魂,又似是在庆祝胜利。

“邯郸只是开胃菜,让将士磨一磨牙,真正的大餐,还是那匹‘铜马’!”

第414章 三路兵线

“荒荒缭乱,离离何店。水来吃鱼,水去吃粮。”

十月下旬,站在巨鹿城头往北看,第五伦面前是一大片沼泽,土地低洼潮湿,冬日灰色天空笼罩下尽是枯萎的芦苇荡,道路消失在野草和水坑间,只有站到最高的望楼上,才能看到泽中央硕大的清澈湖泊,波光粼粼,偶有简陋的渔船在湖上撒网,唱着渔歌。

这便是幽冀之地最大的湖泊:大陆泽,传说大禹时代治水,将黄河导过从湖,然后分为九河入海,传说真假不知,但此地低洼长年积水是真的,若将外围的沼泽算上,南北一百多里,东西也有近五十里。

“有此湖作为巨鹿城北部屏障,难怪此城易守难攻,让秦末时章邯打了许久。”

但时过境迁,相较于秦时紧邻城郭,如今的大陆泽向北消退了不少,这座城在几个月前就被马援轻易拿下,于是魏军在拔除邯郸后,顺利将控制线推进到此。

“以大陆泽为南北分界,以南的魏郡、赵国、广平、清河,以及半个巨鹿郡在我手中。”

“真定、河间、信都、常山、中山及巨鹿郡北部在彼手中。”

冀州十个郡国,第五伦控制了四个半,刘子舆和刘杨手里有五个半。

也是在巨鹿,耿纯写信荐了一人前来谒见第五伦,却是新朝的和成大尹,邳彤。

第五伦在巨鹿郡府接见了邳彤:“余在魏郡时,早就从伯山与他人口中,得闻邳伟君乃河北贤大夫,主政和成十年,郡中大治,只恨未能亲见。”

“小人丧家失郡之人,万幸魏王收容。”

两年前还和第五伦一个级别的邳彤,如今模样却有些颓唐,因为他是从下曲阳逃出来的。且说夏天时,刘子舆带着铜马西征,经过下曲阳,邳彤为保城池降服,但一直不肯开城放铜马入内。

等刘子舆与与真定王和解后,考虑到邳彤与耿纯关系莫逆,遂回头派铜马大军逼近下曲阳,剥夺邳彤权势,邳彤无奈,只能带着精骑两百弃城而走,却没有折回老家信都去,而是跑到南边来投奔故友耿纯,然后通过“熟人介绍”来到了魏王面前。

虽然邳彤所带部属不多,但第五伦还是给了他很高的礼遇,他很需要邳彤提供一些冀州北部的消息形势。

直到这时,第五伦才知晓,那刘子舆居然在真定立了太子:却是真定王刘杨的长子刘得,如此安抚了真定王势力,这才奇迹般将铜马、真定两股捏合在一块。

在第五伦询问邳彤,如何看“铜马帝”时,邳彤态度鲜明:“刘子舆者,不过是出身微贱的假号之贼,纠集十余万流寇,号称百万,实际上他不过是用谎言欺骗百姓、蒙蔽冀州人耳目罢了!驱集乌合之众,遂震燕、赵之地,表面上看气势汹汹,其实是外强中干。”

邳彤的身世是信都郡大族,对铜马当然不会有好印象,既然当过新朝十几年的二千石,对复汉其实也没什么执念,一旦坐实刘子舆是假冒,连君臣之份也可以摒弃。

“冀州北部各郡,如今已是礼仪沦丧,昔日大渠帅做了诸侯及郡守,小渠帅则为县令都尉,皆是沐猴而冠。豪姓狐疑,普通百姓也为铜马所掠扰,怨声载道!”

他给第五伦提的方略和耿纯类似:“刘子舆名义上占有五郡,实则各郡内部皆有豪右聚众于县乡抗拒,盼魏王如望甘霖!今大王奋关西之兵,举仁义之师,扬响应之威,若能得到河北豪杰相助,以攻则何城不克,以战则何军不服?”

确实有道理,第五伦自己暗暗做过矛盾分析法,河北形势复杂,看上去是第五魏和北汉的矛盾,实则还夹杂着诸刘军阀之间的矛盾、豪强与铜马的矛盾、第五伦与地方土豪的矛盾……

随着第五伦在邯郸城下令宽赦刘姓,所谓的“国敌”很大程度被消解,站在他对立面的不再是河北诸刘,更不是谁当皇帝其实无所谓的土豪,只剩下死心塌地追随刘子舆的铜马。

河北的主要矛盾,是各阶层迫切希望恢复安宁,同刘子舆妄想利用铜马,割据一方,长期分裂的矛盾!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豪强也好刘姓也罢,春耕前务必要结束战争!

这邳彤经过一番问对,被第五伦视为确实有才干,欲除为巨鹿太守,不料邳彤却请命先前往信都郡。

“若臣所料不差,大王与铜马如今以大陆泽为界,魏兵应是分为四军。”

耿纯一向谨慎,应该不至于透露消息给邳彤,莫非是他自己看出来的?第五伦正襟危坐,让邳彤继续说。

却听邳彤道:“一军便是大王亲将,布于巨鹿,南至邺城,监督粮秣运输。”

第五伦这次确实是亲自客串运输大队长……呸,应该是萧何的角色,河北是一场大仗,搞不好就能打出总数10万+的大决战,但决战前却是漫长的试探与对峙。粮食民夫从河内、魏郡源源不断往北输送,一旦粮道被断,前线大军危矣,第五伦亲自看着才能放心。

邳彤又向西指道:“一军走西路,应是从太原东击井陉。”

没错,前将军景丹将兵2万,稳住并州局势,阻止匈奴越过雁门南下后,就沿着太行山道向井陉关推进,紧逼真定王刘杨的常山郡。

“一军走中路,应是沿邯郸北上襄国,与铜马大军对峙对柏人县一带。”

确实如此,第五伦发动魏郡百姓,几乎每五户出一丁,调了3万兵布于对峙的丘陵地带,由耿纯统帅,他们面对的是铜马号称十万人的南下大军。

“一军走东路,占清河,欲北上信都,包抄刘子舆侧翼!”

东路是由马援所带的万余兵卒,经营清河数月,开始向北面的河间、信都推进。

邳彤不愧是在乱世中保全郡国数年的得力二千石,对河北颇为熟悉,一通分析,将第五伦的方略猜得八九不离十。

邳彤也没办法,魏王朝中位置基本都定了,作为新近来投者,他再不努力表现,恐怕混得还不如从前。

这番分析没有白费,让邳彤在第五伦心中的评价高了一级,按照桓谭的五品标准,从第三品的“州郡之士”,跃升到了第四的“公辅之士”。

三路大军加上第五伦的后勤辎重民夫,总数已近十万,这是第五伦调集整个司隶资源,才凑出来的极限兵力。

第五伦道:“伟君欲往信都(河北衡水),莫非是认为,此战关键在此?”

“然也。”邳彤说起家乡的地利,更是头头是道。

“信都据河北之中,川原饶衍,控带燕齐,称为都会。东近瀛海,资储可充,南临河济,折冲易达……臣就这样打个比方罢。”

“西路军,如一把匕首,抵敌之右肋,但太行道窄,常山骨鲠也硬,恐怕很难重复淮阴侯的大胜,只能让敌稍稍出点血,分点心。”

“中路军,本就不是为了进攻,襄国以北丘陵丛生,攻之不易,守却方便,依山凭险,形胜之国,中路军若盾牌当其正面,拖住其主力南下即可。”

“唯有东路军,可若长剑击其左肋,能否重创敌军,切断铜马与其老巢渤海联络,就看此处!”

邳彤主动请命:“臣本就是信都人,与伪汉留守信都的丞相李忠亦有交情,不若让臣去加以规劝,或有奇效。”

以私心来说,邳彤的家眷还被扣在信都呢!

第五伦答应了他的请求,在“巨鹿太守”之外,又赐旌节。

军情紧急,等邳彤拜谢而去后,第五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暗道:“也算不俗了,四路里,邳彤竟猜对了三路。”

但能否完成第五伦“将铜马歼灭于冀州”的大目标,除了西、中、东三路外……

“决定这场战争要打多久的,还是北路奇兵!”

……

刘子舆没有长留于真定,还真的如诺将此地还给了刘杨,他则在赶走邳彤后,以下曲阳城为行在,在此发号施令,指挥“百万铜马”与真定兵配合,挡住第魏军的冬季攻势。

然而这位假皇帝骗术一流,胆子也大,唯独打仗这种事,可不是读了几本兵书就能补上的……

真定、铜马两股势力强行捏合在一起的弊端开始显现,整个十月份,刘子舆就光听刘杨派来的将军和铜马渠帅们骂成一团,为究竟该如何打仗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决定各打各的,铜马三个王,也将大军分成了三路:西路军为河间王上淮况带三万人支援井陉关,协助真定王刘杨守住险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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