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30章

作者:七月新番

他前脚才支使王隆去翻阅辞赋自学,对第五伦却极上心,找来藏在家中的方言一书,耐心地说教。

“这天下方言,大致可分为十四区域。”

“秦晋为一系,梁及西楚为一系,赵魏自河以北为一系,宋卫及河内为一系,郑韩周自为一系……”

……

常安城郊的太学区舍处,刚来报到,准备在此游学一年半载的刘秀,正在面临一场刁难。

“你这前队人,名字叫甚么不好,偏要叫刘秀!这不是让吾等为难么。”

来为他们登记名册的博士弟子趾高气扬,手持木牍毛笔,对刘秀、邓禹等人呵斥起来。

前队,是王莽更改的南阳新名,南阳人都觉得难听无比,好好的南方大都会,一下子变成里闾小村的感觉。

可却又没办法,与他们同病相怜的还有河东、河内、弘农、河南、颖川,六个难兄难弟被凑成了王莽的“六队郡”,紧紧围绕着改名为“保忠信卿”的洛阳城。

但刘秀万万没想到,新室改名居然改到自己头上来了。

原因无他,博士弟子说,国师公就叫“刘秀”,二人重名了,于是他要求,刘秀平日里爱怎么叫怎么叫,却得重新想个名记在薄册上。

邓禹年少英才,有些不服,辩驳道:“只听闻天子登位,布名于天下,四海之内,无不咸避,却没听说过要为四辅三公避讳啊。”

听说国师公原名刘歆,正是为了避汉哀帝的同音名,才在二十年前改称“刘秀”。

如今却是少年变恶龙,要将改名强加到别人身上了。

邓禹还是嫩了些,论掌故,哪里敌得过这些博士弟子,却见那弟子冷笑道:“前汉时还真有为外戚避讳的,禁中者,门户有禁,非侍御者不得入,故曰禁中。新室文母太后之父,大司马阳平侯名禁,当时避之,故从此以后皆曰省中。”

“如今国师公嫁女予太子,也算外戚,避讳情理之中,一字尚且要改,何况你是姓名一齐撞了。”

“再者,太学中不少博士皆是国师公高徒,若是他们拿着薄册念名,读到‘刘秀’二字,岂不是直呼师长尊讳,是大不敬了?休得多言,速速想个写上去,往后在太学中,你也多称字,少说名。”

这一席话,让素来谨厚的刘秀都忍不住捏了捏拳头。

他这名,是亡父取的,是岁县界有嘉禾生,一茎九穗,因名曰秀。出生后三个月,告于舂陵祖庙,让祖先知晓,岂能随意改动,哪怕只是临时。

若换了刘秀的长兄刘伯升在,肯定大骂“这太学不上也罢”,拂袖而走,继续琢磨他的复汉大计去了。

但刘秀不同,他的冷静能够胜过愤怒,终究还是松开了手,接过了笔。

但要落下时却又犹豫了,写什么呢?刘文叔?但在一堆单字名里,二字岂不是太违和。

博士弟子催促道:“快些,若是不愿,便离开太学,回前队种田去吧!”

是啊,种地,刘秀在老家就喜欢埋头在农稼里,赶着粮车去城里卖钱是他最快活的时候。为此没少被自诩英雄的长兄刘伯升讥讽,拿刘秀与汉高祖那不成器的哥哥刘仲相比,说他没出息。

要不就刘仲?刘秀自嘲一笑。

可这也不行,因为刘秀同父异母的二哥真叫刘仲,在家里地位低归低,毕竟是兄长,这么做是轻视他。

要不,按照排行,刘叔?

博士弟子彻底失去了耐心,骂道:“莫要想了,当年,率礼侯刘嘉与前汉宗室三十二人皆知天命,或献天符,或贡昌言,或捕告反虏,立了大功,于是天子赐姓曰王。彼辈连姓都改了,你只在薄册上改个名算什么?”

姓都改了?连祖宗是谁都忘了么?真是屈辱啊。

刘秀家也算汉室宗亲,血缘可以追溯到汉景帝的儿子长沙定王刘发。

汉朝倾覆,王莽很快就取消了刘姓宗室的特权,他家利益自然是受损的,心中也难免有些怨气。

而今听这博士小弟子如此咄咄逼人,一向老实过日子,最大理想就是做执金吾娶阴丽华,从没生出过逆反之心的刘秀,却忽然想起兄长曾说过的大志向。

兄长在家称呼王莽为“篡位逆贼”,时常愤愤,怀复汉家社稷之虑,不事家族产业,倾身破财,交结天下雄俊。为此没少被叔父刘良埋怨,觉得他迟早惹来祸事。

“或许,兄长是对的。”

刘秀将笔一抖,在那薄册上写下了自己在太学的化名。

“刘交!”

刘秀只想着,他日兄长真效仿高祖举事的话,自己也不做埋头土地的“刘仲”了。

“我愿为今世的‘楚元王刘交’,若天下有变,就用在常安太学修得的学识,辅佐兄长做一番事业!”

……

第34章 大学城

常安城南郊七里,有一大片庄严的建筑,太学便坐落于此。

太学在周时被称之为辟雍,与明堂、灵台三位一体,并称“三雍”,乃是周政核心,毕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前汉时,很早就有儒生提议重建,但汉武帝忙着开疆拓土,同时大修宫殿苑囿满足自己享乐,对周政也无感,没有理会这些声音。

一直到汉元帝时,开始加大力度起用儒士,重修三雍之事被刘向等人重提。但周代古制早已湮灭而不可查,孔子本人估计都没弄明白,今文经的老博士们又有门派之争,就这样辩了好几十年,对三雍究竟要怎么个建法,依然没有统一意见。

“最后,还是国师公看不下去了……”

这几日不管走到哪都有人提与他同名的“国师公”,刘秀有些烦这老家伙了。

“你也配叫刘秀?”实在是太伤人了。

但刘秀面上却未露出不满,依然听带他们熟悉太学的“主事”说话——此人正是国师的弟子,名叫郑兴,字少赣。

“吾师刘颍叔当时是太中大夫,他写了一篇《移让太常博士书》,痛斥今文博士故步自封,抱残守缺,妒真道,失圣意,陷入了文吏之议。”

从那时候起,刘歆便扛起了古文经的大旗,跟已经腐朽积弊的今文经唱对台戏。汉哀帝崩,王莽复出主政后,开始全面采纳刘歆意见。

不但将古文经列入官学,还资助刘歆,让他在《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周官经》这五本收集自民间、秘府的古文经中,三下五除二,就找到了三雍的出处!

至于真假,就仁者见仁了。

既然有了葫芦,画瓢便容易得多。

郑兴道:“是年八月庚子日,当时还是宰衡的今上便捧着策书抵达此地,脱下宽衣博带,亲自下地铲土搬砖。此事立马传得京师家喻户晓,到了第二天,也就是辛丑日,从京师和三辅慕名而来十万人!”

“其中有诸生,也有庶民,甚至是商贾赘婿,为今上之举感动,全都自发跑来相助。在今上与将作大匠带领下,不过二十天,三雍便已完工!”

真是一个奇迹啊,那个道德沦丧的年代,人们期盼的就是奇迹。

郑行是发自内心相信这一切的:“古时候周公奉成王,据上公之尊,也花了整整七年才制定周礼。周礼堕废而没人能够复兴,连孔子也碰了壁,今上却只花了四年便完成制礼作乐,功德烂然。又用短短两旬,废弃了上千年的明堂、辟雍、灵台,便重新屹立于斯!”

“诸君,如此功业圣德,自唐、虞发举,成周造业,诚无以加。”

郑兴说得激动,毕竟他们从小学经,便将复周政视为使命,现在真有人实现了此事,把象征周代礼仪伦理的三雍肇造而成,王莽不是圣人,谁是?

汉家天下不禅给这样的圣人,说得过去么?

来自南阳的太学生们也纷纷颔首,唯独刘秀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他也学儒,但身上还有汉高皇帝的血脉,对故国岂能没有哀思之情。

每年例行的教育结束后,郑兴让新生自己熟悉太学。

太学一共有五个区域,南为成均,北为上庠(xiáng),东为东序,西为瞽宗,中曰辟雍。辟雍最大,修筑在水畔,墙形如壁环。

正北方是能容纳一万人的太学生舍,或许是王莽年轻时求学艰辛,当了皇帝后,便十分关切太学师生的生活起居。

在太学中设立市场方便他们生活,又设常满仓供应粮食,叫学生们勿要饿着。建筑不管远近,都有长廊相连,上设屋檐,让学生们雨不涂足,暑不暴首。

来自州郡太学生们虽然大多不是穷人,但郡官学相对简陋,进入制度完备的太学后都十分满意,听着郑兴对新政的赞誉,更是感动莫名。

毕竟太学生,确实是王莽改制中的最大受益人,读书人头一次被捧到了最高处。

刘秀倒是清楚自己来太学做什么,先是到了南边的成均馆,他有位同乡兼好友,名唤朱祐,字仲先,早几年入学,如今留在太学做“侍讲”。

刘秀来到成均讲堂外时,朱祐正在给一群太学生上课,他瞧见门外日角大嘴的青年,一眼就认出是刘秀。朱祐年少时常去舂陵刘家,与他们两兄弟太熟了。

“文叔,快进来。”

朱祐也不管规矩,笑着招手让刘秀入内,让他坐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上,惹得太学生们纷纷侧目。

而讲到一半,朱祐令众人自行诵读方才教的课,他则坐到了刘秀身边,十分高兴地说道:“文叔啊文叔,前几年伯升与我同来太学时约你一起,你却不肯,如今你是新晋弟子,而我却已是侍讲,还不叫声夫子来听听?”

刘秀笑道:“若仲先肯收我,师事于你又有何不可?”

朱祐忙摆手道:“方才只是玩笑,这太学之中,设了三十位博士。每位博士之下,又有主事八人、高弟八人、侍讲八人。非博士不可私自收徒,我区区一个小侍讲,只偶尔代师长来授业,可没资格教你。”

太学也是等级分明,方才当着新生的面,给王莽大唱赞歌的郑兴是主事,昨天逼着刘秀更名的是高弟,都比朱祐高。

朱祐又表示,他能给刘秀介绍师长。自从王莽上台,太学扩招开始,累计已有一万八百人在此游学,竞争越来越剧烈,往往得走关系才能拜入师门。

“太学有六经、分为二十门家学,不知文叔想学哪一种?”

刘秀来时就想好了,毫不犹豫:“我想学《尚书》!”

朱祐道:“莫非是因为当年伯升来长安,学的就是尚书?”

确实有这原因,刘縯虽然在五六年前就混了个太学生名额,心思却全在结交豪杰上,花重金求人抄来的尚书也扔在家里,倒是刘秀监督奴婢干农活时无聊,翻过几遍。

他来太学,也不单纯是为了学经,亦有见世面、知朝政、广交游的目的,选一个自己有基础的经术,能省很多精力。

除此之外,刘秀还觉得,学尚书,能明仁君治民之道,明贤臣事君之理,在兄长一心想做大事的前提下,学了或能有裨益。

“欲学古文?今文?”

朱祐道:“古文尚书乃是今朝显学,由国师公之徒作为博士,年终射策时多有中者。”

“吾不好古文。”

刘秀摇头,他现在对国师公刘歆师徒是绕着走,哪还愿意去凑热闹。

朱祐又道:“今文有《欧阳尚书》、《大夏侯尚书》、《小夏侯尚书》三家,文叔且挑一个。”

刘秀表示随便:“仲先与哪家熟悉,便荐我过去。”

最终朱祐替刘秀找到了教授《欧阳尚书》的博士,庐江人许翁,字子威。

等到刘秀去给许子威送束脩那天,正好刮大风,才出门他就感受到了一阵寒意,不由紧了紧身上的裘服,打了个哆嗦。

“这北方,真是冷!”

他的家乡南阳隶属荆州,气候温暖,哪似北国常安,一入冬寒风像是刀子般割肉,入夜后,屋里必须烧着火才能呆。

朱祐带着刘秀抵达太学北面的上庠馆,找到许子威家时,发现其居住讲学的院落外,已经排起了长队,却是其他来拜师的新生。

刘秀手里捧着束脩,其腰上已经挂着太学生每人专有的符传,上面写了他们的籍贯、姓名。

他的目光被前方那人的名吸引了,这姓实在是太罕见了。

“列尉郡,第八矫?”

前头的第八矫也回头看了这美须眉的大嘴青年一眼,又瞥了下刘秀腰上的木牌。

“前队郡,刘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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