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65章

作者:七月新番

他们没打火把,全靠天上的圆月亮提供视野,而以潼塬下一连串的火光作为目标:那条火蛇,就是拉得老长的绿林军进攻队列。

眼看岸越来越近,河畔出现昨日进攻失利留下的浮尸,脸朝下,背上扎着一根箭,显然是调头逃走时挨的,他们在水中一沉一浮,看得让人心悸,这会是河东兵接下来的命运么?

九月中的河水已很冰凉,能飞快夺走人的体温,张宗的血却是越来越热。他不顾身后士卒的提醒,姿势从蹲变为站,一手擎盾,一手挽刀,当船靠岸的震动传来时,他也第一个跃上了岸!

踩着寒冷的河水,兵卒们悉数随张宗上岸,而后便列成两队,众人脸颊都被寒风吹的通红,甚至有人鼻子下已经挂上了长长的涕。

张宗故意挑了一处不适合登陆的地点夜渡,岸边是一片高耸的丘塬,上头守着王常留下保护侧翼的兵卒,他们的营火已在眼前,空气中甚至还有烤米的香味!

众人将鼻涕一擦,把刀叼在嘴里,在土石上攀爬,犹如鬼魅山魈般朝高处攀去,他们甲衣摩擦地面窸窸窣窣的声响,都被潼塬上的震天厮杀给掩盖了。

站岗放哨的绿林兵卒持火把眯眼看着河岸,困得倦意十足,就在他睁眼闭眼的当口,夜色里忽然走出一个鬼魅般的敏捷身形。

“谁!”

“自己人。”

妥妥的南阳口音,绿林兵松了口气,大概是去撒尿的人回来了,不想那人却猛地冲刺到跟前,一刀捅进他的肚子里!

随着一声惨叫,张宗身先士卒,打响了夜袭的号角,其后河东士卒亦紧随其后,一口气将这营地冲得七零八落,许多绿林还蜷缩在营中、围聚在火旁就被迫迎战。

王常在河边长塬上布置了起码三千兵卒以防偷袭,但因为岸太长,所以是分散扎营,一营不过数百人,东西两侧的营垒相隔数里,察觉此处出事,点了火把朝这边靠拢支援。

他们这一批人数不过三四百,放在整个战场上,面对数量过万的绿林,犹以小雪投沸汤。

但张宗却有自己的打算。

“不要与来援之敌浪费时间,继续向前,一口气杀到黄巷坂中!”

他们现在居高临下,能看清远处战场的情形:上潼塬的必经之路,是长达十五里的黄巷坂,夹于山丘之间,这条小道因山形隆塬所限,弯弯曲曲,好似蛇形,又细又绕。

王常的绿林兵挤满其中,多点火把,放目望去,像极了一条火蛇在缓缓向前爬行,欲将潼塬这头巨象一口吞下!

张宗作战时挨了一箭,却一点不在乎,像折签一般将其掰断,目光炯炯看着前方,黄坂巷的拐弯处,那儿最是拥挤。

“趁着蛇在吞食猎物的当口,打其七寸,会如何?”

……

神兵天降!

在王常眼中,完全可以如此形容这支夜袭的奇兵,他们从最难靠岸的地方攀爬上来,击溃己方侧翼一营后,竟不顾左右的绿林兵来追击,而是铁头径直往前走。

且战且进,穿过崎岖的丘塬,抵达了黄坂巷“七寸”的顶上,然后便弓弩齐发,打了蹲在这休息,等待进攻潼塬的绿林兵一个措手不及!

一阵弓弩后,为首那高个大汉,更从三丈高的塬上一跃而下,长矛贯死一个绿林小渠帅,而后换刀盾,带着河东兵开始在其中大杀四方。

绿林人数虽多,但碍于道路狭长,忽遭此中心开花式的袭击,数量优势不再有,也只能“狭路相逢勇者胜”。

但他们已对潼塬进攻了一昼夜,虽有轮换,许多士卒吃喝拉撒都得在这小道上解决,士气早已衰竭,身心也疲惫不堪,直接被打懵了。

王常很焦虑,但后方援军为乱兵所堵进不去,前方的进攻部队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惶恐反顾。

反叫坂口的第七彪抓住机会,高呼“援兵已至,绿林败了”杀将出来。

巴蛇欲噬大象崩了毒牙,七寸却猛遭一击,嘴巴也被象撑破,象牙划着蛇皮,巨腿居高临下猛踩,要将它彻底碾碎!

随着第二批登岸的部队抵达,王常留在侧翼的兵卒也无暇他顾,只在河边混战,而随着张宗等人的厮杀,绿林长蛇已被斩为两段,只能各自挣扎,夜色中还不知会有多少河东兵渡河而来。

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是将大军撤回来,虽然肯定会折损四五千人,但好歹能保住点种子。

“唉!”

手边没有案几,王常只能又锤了一下空气,宣布他和刘伯升的这场军事独走功败垂成!

“第五伦赢了,刘玄赢了,而我和伯升一起,输了!”

……

亏着景丹的阻止,第七彪在潼塬憋了两天,乖乖以逸待劳,守险御敌。此刻他终于能痛痛快快带兵杀到黄坂巷中,绿林士气已竭,尽管仍有小渠帅英勇作战,但还是顶不住魏军顺势一冲,纷纷败退,却又为“七寸”处张宗所阻,只能作困兽之斗。

经历了一个时辰的鏖战,待残敌死的死降的降,第七彪肃清数里之敌,走到张宗和他的河东死士们身边时,天色已经大亮。

第七彪没有第一时间感谢,而是骂骂咧咧地上前斥责:“吾等苦战两日,狼烟放了五回,窦融为何现在才派人来击……”

可等他走到张宗面前时,一切质问都被鲠在喉咙里,第七彪的麾下也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狠人。

张宗札甲已破,一根折断的矛贯穿了他的胛背,矛尖从他肩下露了出来,如今还滴着血,而背后则多中流矢。

再看河东士卒几乎人人带伤,头还昂得老高,这一战,叫他们打出了威风。

第七彪性格顽劣,能叫他服气的人不多,尤其是在勇锐上,此刻见张宗如此,目瞪口呆,只暗呼这人比我还不要命!那些不善的质问全憋了回去。

而张宗又在做什么呢?他坐在几乎铺满地面的尸体上,偏着脖子,旁若无人地吮着皮囊里的酒——缴获来的,目光则瞥向气势汹汹的第七彪。

嘴唇离囊,须后露出了笑,却不拱手也不作揖,只道:“第七将军,可要同饮?”

第七彪前一刻还骂骂咧咧,此时有些尴尬,只伸手接过酒馕,晃了晃,发现里面酒水所剩无几,便随手扔掉!

一时间双方气氛剑拔弩张起来,却见第七彪沉着脸朝后吆喝一声,他也是打仗从不离酒,手下遂将满满一囊,经由一双双手递了上来。

第七彪亦双手持囊,将其递给张宗:“此酒,当由我敬予诸君!”

也不知他说的是张宗,还是河东“诸君”!恶侠佩服两种人,一是有本事的,二是比自己狠的,张宗两者都占了。反正这厮最擅长顺坡下驴。一时间,魏王嫡系和河东杂牌都欢笑起来,其乐融融,直到有人喊了一声:

“塬西边起大火了!”

众人纷纷回首抬头,却见冲天的浓烟从西方冒起,升得比巍峨的潼塬还要高,那是渭口的位置,邓奉守备之处,也是窦融亲自进攻的地点!

第311章 数奇

一个时辰前,就在张宗在黄巷坂打了王常“七寸”之际,作为河东军主将,窦融也带着诸校尉、军司马乘漕船逆风向西南行,他们的目标是邓晨军侧后方的渭口。

其实在决定进攻方向时,窦融是耍了点小心眼的,他故意表示自己要啃硬骨头,去硬碰王常的大军,然而张宗却道:“死生有命,张宗岂敢辞难就逸乎?”

于是,窦融就顺理成章将显然更难打的东边交给张诸君,自己来了西边,渭口乃是渭水、潼水入河之处,这里颇为平坦,相较于张宗登陆处的丘塬纵横,这儿更容易让大船靠岸,可以一次运送较多兵力,对攻方有利。

窦融对这一仗信心十足:“此役便是要一举击溃敌军后队,堵死渭口,与景将军一同,将这数千之兵全歼于潼水谷地中!”

仔细算算,自唐河之战大败于刘伯升至今,已经九个多月了,他窦融就在南阳、颍川被绿林撵着跑,旧部尽失,颜面丢光。以至于投靠第五伦后,虽然魏王说“吐哺而得周公”,敬他为国士,爵位职务都没落下,但窦融仍为麾下校尉所轻。

他往后若想在河东令行禁止,这一战就但有所表现!

靠着张宗折筹作为引子,窦融已经把全军士气重新调动起来,但作为战场宿将,窦融亦未因对面只有几百人守备就轻敌,让初次进攻失利的军司马来询问,将交战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他。

“渭口河道宽、河叉多、芦苇长得密密麻麻,有一人多高。”

“奉窦君之命,前几日绿林贼未至时,在芦苇荡中藏了百多伏兵接应,以芦苇为隐蔽,分散在各关键处安营。结果等登岸时,来迎的却是换了甲胄的绿林贼,忽然暴起交战,定是彼辈将我军伏兵悉数除掉。”

“绿林中也有善用兵者啊。”窦融颔首,如今渭口的芦苇从反叫敌人给占了去,敌在暗,他们在明。但欲登岸击邓晨部却又必须经由此地,否则就得划船逆渭水而行,再走几里,却是绕了远路。

魏兵校尉、军司马们也知耻后勇,眼下并不畏惧,而是纷纷向他请战:“先前是中了贼子之计,不慎失手,如今吾等渡过来两千余人,大船靠岸,步卒结阵前行,而小船沿着小汊往里索敌,贼人兵少,能奈我何?”

窦融没有答话,先伸出手感受风向,刮的是西南风,船只逆风而行已很不容易,更别说加上逆流进入渭水,若是那样,必会浪费更多时间。

“驶向渭口!”窦融如此下令,然而随着河岸越来越近,他心中的不祥之感也越来越深。

开战前窦融是亲自坐船来考察过的,岸边的芦苇茂密,如今深秋已经枯萎,颇为干燥,在风中摇曳晃动,发出沙沙之声,听上去好似有千军万马在里面挪动一般。

而岸上确实有些绿林兵卒在营火旁眺望,瞧见魏兵前锋抵达,立刻抄起弓弩乱射,魏兵顶着盾挡箭跳上岸,他们扔下几具尸体后,却已经匆匆往后逃去,钻进了芦苇从中。

众人要追,不想后头却传来窦融之令!

“不得深追!”

想要一雪前耻的校尉、军司马们颇为不解,马上故态复萌,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窦君莫非是怕了绿林不成?”

被绿林屡败,这是窦融的痛处,所以必须表现积极些,但他却没被冲昏头脑,冷静地指点一位较为谨慎的军司马,让他带部众缓缓前行。

“让兵卒以横队搜索前行,后方阵仗闹大些,叫绿林贼以为我大军尽入芦苇之中,听到鸣金立刻退回来!”

麾下应诺而行,众人面面相觑,但窦融让他们稍安勿躁。

“我看,窦周公就是被绿林打怕了,畏首畏尾。”窃窃私语被惊呼打破,如今已近平旦,天色将明,旭日已经从东方升起,然而在芦苇荡深处,也亮起了许多亮点:火光!

邓奉麾下八百人不足以守备绵延数里的渭口河岸,但却足够用来放火,随着一阵鼓点响起,他安排好的人手点起火来,那炎炎烈焰从南向北烧,随着风鼓动渐渐弥漫,沟汊里也推出些堆满薪柴的火船来,刮刮杂杂烧着,乘着顺风直冲将出来。

窦融立刻让人鸣金,他麾下的士卒还没走远,立刻赶在被大火淹没前退了回来,风又紧,火又猛,众魏兵只得钻到烂泥地里,亦或是连跑带游回到船上,颇有些狼狈。

而船上诸校,只瞠目看着燎遍整个渭口的火场,野鸡乱飞,麋鹿奔逃,晚了片刻,他们也要被烤成熟肉。

窦周公在船上望火兴叹:“兵法云,行火必有因,烟火必素具。发火有时,起火有日。时者,天之燥也,风起之日也。”

“此地树木丛杂,芦苇从生,又值大风,正是用火攻最好的地方。”

“欺敌者必败,方才若中了诱惑之策,悉数追入,船舶阻于汊口回旋不得,这火一烧,恐将大败!”

众人应诺,都后怕不已,而等了片刻,火势烧小时也不见敌军杀出来,看来邓奉放火是防守而非进攻,他靠着火场阻碍,带兵从容后退。

倒是魏兵正在风口上,叫烟熏得难受,窦融也没有改风向唤雨水的本事,这火不知要烧多久,只能采取第二策,带人逆风逆流进入渭水。

等他们登岸绕过冒烟的芦苇从,追到禁沟里时,半个时辰过去了,绿林已丢下仰攻潼塬的数百具尸体,向南撤走。

景丹亦率部从潼塬下来,望见烟火后赶来的第七彪跟在后头,与窦融汇合后,景丹尚能作揖有礼,第七彪却面色不太好看,质问道:

“窦郡守,来何迟也!?”

景丹与魏王设计的磨盘计划,河东军颇为关键,张宗那一路前后千余人,创造了极大的战果,算是达成了目标。反而是窦融这边人数更众拉了垮,叫邓氏兵从容退走。

景丹倒是会做人,劝着第七彪:“第七将军,吾等已击退绿林两军,歼敌俘获数千,而我军伤亡才千余,超出了大王筹划,此乃大胜也!”

最爱欺软怕硬的第七彪却仍不爽,张宗太过勇锐骂不出口,所有气就全撒在可怜的窦融身上,瞪着他道:“没错,是大胜,就是美中不足啊!”

窦融有苦说不出,还是怪他数奇,本来捡了容易登岸的一方,却遇上了个会打仗的,被这把火烧得没脾气,能保麾下无失,已算不错。

此刻面对第七彪的讥讽,窦融只能拱手讷讷应是,然后自嘲地告诉自己。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或许一个被绿林打断了脊梁,用兵畏首畏尾,再难立军功,只能老实治郡的窦融。”

“要比一个恢复往日光彩,将兵能与魏王伦齐名的窦融,活得更好,更长久!”

……

“叔父,追击的魏兵已被我击退,又断了一座桥梁,应能稍阻敌众。”

邓奉先这两天可谓打满全场,大放异彩:一战清扫了窦融埋伏在芦苇荡里的兵卒;二战击退河东军试探性的登陆;三战用一把大火阻敌,掩护邓晨撤离。

如今又亲自断后,靠着禁沟南北走向的狭隘地形,将第七彪急吼吼派来追击,在沟里拉成一字长蛇的魏兵痛击一顿!

四役全胜,邓氏兵中敬佩这位“少宗主”的人更多了,尤其是放在整体的失败里,邓奉先犹如灰烬堆里的一粒黄金。

反观邓晨却很是颓唐,休憩时也一点食物都不入口,只剩下焦虑了。

他和刘伯升的计划是声东击西,但魏军比预想中难对付,如今东边非但未能会师进攻河西牵制第五伦,反叫打得大败。王常那一路偃旗息鼓,他也仓皇而退,初战不利,也不知渭水及右扶风两个战场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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