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09章

作者:七月新番

……

过去十余年间,王莽的每一封乱命,官吏们狐假虎威的一次次訾税,都在渭北一点点积累薪火,近年来内外交困的穷征黩武,更是浇了膏油。

火焰从渭南鸿门点燃,射过渭水后,这把火极其迅猛,阳陵、长陵,这两个占了列尉郡小半人口的大县相继举事。

而作为第五伦火把的耿弇、第七彪,也带着数千兵卒,于五月二十七日,抵达汉惠帝的安陵邑,围城一角,一边整军休憩,一边射入檄文叫降。

安陵已经属于“京尉郡”的范围,第五伦的名声在此没那么好使,城中颇为混乱,官吏兵卒慌不择路,百姓茫然相觑。

而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士人,亦得登上城墙,看着外头忽闪忽闪的火光,听着城内嘈杂的惊慌,这似乎寓意着,他们家族担心已久的乱世,还是来了。

班彪紧紧皱着眉,忍不住感慨道:“吾辈何其不幸,遭世之颠覆兮,罹填塞之阨灾!”

第243章 好日子

五陵者,汉时五位皇帝陵邑也,从汉高之长陵,到汉昭之平陵,它们的建立和迁民,前后持续了百余年。但在地皇四年五月,席卷渭北的火势,仅仅用了三天,便从东烧到西,波及武帝之茂陵。

原本驻扎渭北的中央军,唯独池阳县的“胡骑营”,此营还跟大司空南征,列尉、京尉郡兵也被调走泰半,导致五陵防备空虚。渭南北军六校尚能烧了灞桥阻挡第五伦大军,但在渭北,耿弇、第七彪等带着数千人,仿佛捅入了一根空心竹子,小耿进军急速,又舍得犒赏士卒,每半天就能打下一个县。

“叛军”人未至而声先达,硕大一个茂陵已乱作一团,城外的士族聚在一起商量要不要举事,而将族人聚集到坞堡的茂陵耿氏,杀了前来找麻烦的绣衣使者后,已经率先响应;城内豪杰们也摩拳擦掌,听说当年在茂陵小有名声的轻侠万脩,亦在第五伦军中。

有人则唯恐乱兵劫掠,开始向外逃窜:刘歆的弟子,孔子的十五世孙孔奋乘乱摆脱了官府的控制,抱着诗书,匆匆赶往陇右,欲至河西避难。同行者还有不少大儒,他们很快就会将常安变乱传到陇右豪杰耳中。

而城中著姓公孙氏,则离开城郭向南走,从去年开始,公孙氏就开始将族人悄悄转移入蜀,只剩下一群丁壮被三个弟弟带着,亦以防贼为名训练。

当年差点由兄长帮着向马援家提亲的公孙恢纵马出了茂陵,回头望去,城头已插上了连夜绣好的五字旗,士族和豪杰们终于决定响应第五伦。

“速速让数人轻骑赶往蜀中。”

公孙恢愕然之余,亦有兴奋,放眼天下,达到“跨州连郡”的二千石,可不止第五伦,还有他兄长公孙述啊!

“要将关中的剧变,立刻告知伯兄知晓!”

……

两百年前,匈奴南下,烧回中道,甘泉宫能见烽火,已使得满朝上下惊愕万分,一日三警。

如今那烽火更逼近了,“火焰”在五陵熊熊燃烧,闪烁于渭水之上,此情此景,让人想起了犬戎入周那一幕。

光照常安,刺得王莽难眠,忧闷之下,老皇帝连饭都吃不下去,只喝酒,吃鲍鱼果腹。

王涉、董忠皆被缉捕,王莽火线任命平定大逆有功的大长秋张邯为国师、五位中城将军崔发为大司马,五威司命陈崇为卫将军,负责城中。而一个个消息从方圆百里内的前线传来,全是噩耗。

“陛下,第五霸逃出城后,归于长平(长陵),自号五陵偏将军,已取郡府,发文书于列尉十县。”

“第五伦遣叛军一部数千人渡渭,攻取渭阳县(阳陵),往西扑向嘉平县(安陵)。”

“嘉平、广利(平陵)皆已陷落,连京城县(茂陵)也消息不通,只怕是……”

“三日,短短三日,五陵皆失?”

这意味着,王莽一直指望的“六尉勤王之师”,起码北面两个郡是不要指望了,反而投了第五伦。

而派往西边陇右,给王莽堂弟,那位曾献上“卢芳头”的安定大尹王向的勤王诏令,也受阻于天水,据说是天水盗贼封锁了道路,一时间东西交通断绝。

唯一的好消息是东边送来的:“陛下,大喜,宁始将军、前将军已阻第五伦于灞水,整整三日,敌军数次强渡失败,损失极其惨重!”

惨重,指尝试渡河时被湍急水流冲走了十数人,第五伦也不急,一边令万脩制作土嚢,准备在恰当时机堵住上游之水,一面在等待渭北的星火燎原。

不说东边还好,一提那,王莽就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道:“予已发去十二道严令,史谌、王盛为何还没发动进攻,击溃第五伦?予以举国财力养北军十余载,以精锐之众,攻第五伦仓促之师,必胜,为何不动?”

崔发小心地说道:“陛下,灞桥已在战中被烧毁,渡河强攻不易,恐为第五贼所乘。更何况,两位将军既要守着灞桥,还得分兵去看三座渭桥,以防五陵贼南下击其侧翼。”

整个常安周边还忠于王莽的军力,都押在灞水、渭水一线,动弹不得,加上前几天更换了一次校尉,人心惶惶,更无战心。

而王莽颓然坐在案几后,只觉得自己再度受到了欺骗,将军公卿们个个吹嘘北军之精锐,让皇帝放心,发下去的每一文钱每一石粮食都用到了刀刃上。北军一出,足以横扫八方叛逆,只是此宰牛刀,不宜用来杀鸡,所以对匈奴、句町、赤眉皆未出手。直到对付绿林汉帝,才派出两营,便足以溃敌。

可如今以六校之军,却被第五伦几万乌合之众、乡里鄙夫吓得只能守不能攻,导致京师从北、东被叛军包围,这让王莽大失所望。

绝望与酒精作用下,他竟糊涂地问道:“大司空的援军呢?到何处了?”

王邑、王寻那“四十万”大军,成了王莽最后的指望。

崔发、张邯等人面面相觑:“陛下,叛军占据灞水、戏水间,发与大司空的文书,只能从蓝田出发,绕道右队(弘农),此时此刻,只怕是连洛阳都没到。而大司空、大司徒皆在左队,恐正与绿林交战……”

就算二人接到消息后不管南阳绿林,立刻以车骑回援,到常安也得入秋了。

既然远水救不了近火,五月二十八日夜,王莽只能在宫廷内敲钟,召集群臣与会。却发现来的人没以往那么多,这是有九卿官吏见外头大乱,乘机跑了啊。王莽勃然大怒,大骂叛徒,让人点了次名,将未与会者统统撤职通缉。

好在主要公卿尚在,面对王莽“如今为之奈何”的提问,平素好高谈阔论的众人面面相觑,半天不发一言。

“太傅,你是朝中长者,你先说。”

王莽点了老太傅唐尊之名,唐尊依然穿着短衣弊履,以瓦器饮食,维持其清流人设。他封侯的主要功绩是协助王莽在国内大搞道德教化,欲在常安重现孔子中都之政,以使路不拾遗、男女异途。

然而实现的途经,一是派京兆官吏往地上扔钱钓鱼执法,然后蹲在边上盯梢,若有人低头捡钱,就哗啦啦冲过去按翻在地,扭送官府严加惩处。一来二去,地上的钱,还真没人捡了——也可能是新钱日益贬值,已经不值得弯腰。

而男女异途更是夸张,也是派人盯着街头,若有异性并肩而行,就冲过去以沾了湿土的脏布狠狠抽打以示惩戒。到了后来,连做母亲、父亲的牵着鬟发儿女赶集都会被刁难。很长一段时间,常安的夫妻上街,得女穿男装才能逃过一劫。

而此时此刻,被问到退敌大计时,唐尊就只会跪下duang、duang磕头,泪流满脸,竟无一策,只道:“愿一死以报陛下厚恩。”

“予不要你死,要你出计策!”

王莽无奈,复问新任的大司马崔发,崔发在其位谋其政,如今朝廷苦于兵力不足,遂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陛下不如赦免城里监狱的犯人,都发给武器,杀彘饮血,令彼辈他立誓说:如有不为新朝效力者,社鬼记之!”

这什么主意?不就是商纣发七十万刑徒与周武战于牧野的故事么?废物,都是废物,王莽气啊,目光看向下一个人,如今和扬雄一样跛脚,得拄着拐进殿的新任卫将军,陈崇。

陈崇没想到第五伦居然会当真叛乱,还如此干脆利落。他临死翻盘拿下王涉的小得意,如今已变成了惊惧不安,人人皆知陈崇与第五伦有仇怨,而现在形势不妙,常安已被包围,若让此子得胜,自己落到他手中,必死无疑。

陈崇眼珠一转,说起一件似乎不相干的事来:“始建国年间,陛下下诏,说昔周二后受命,故有东都、西都之居。新之受命,盖亦如之。遂以洛阳为新室东都,常安为新室西都。邦畿连体,各有采任。”

这确实是王莽一直打算做却未能成行的大事,还专门派人搞了玄龙石文,制作谶纬:“定帝德,国洛阳”,欲以迁都来应天命。

但后来因王政君崩耽搁了几年,随着关东形势日益不妙,朝廷连迁都的资金都没有,只好作罢。

如今陈崇旧事重提,这是想要劝王莽效仿周天子东狩,抛弃岌岌可危的常安,去洛阳投靠远在东方的王邑、王寻啊!

陛下,与其做周幽王,不如做周平王!

陈崇道:“叛军虽控制了灞东、渭北,但蓝田尚在屯骑营手中,陛下可带上宫室皇亲,令中垒营护卫,从蓝田前往弘农,与大司空汇合,再发兵收复常安不迟……”

但王莽现在连待在寿成室都觉得不安全,哪里敢乱跑?不等他拂袖,殿堂内就有一个声音高声道:“陛下,请斩陈崇!”

众人一看,却是平素常以忠贞之言规劝王莽,反被冷落,遂少言寡语,只默默做事的共工(少府)宋弘,字仲子。

宋弘过去性情温和,今日却痛斥陈崇道:“北军诸校本就士气低落,若陛下弃之而走,只怕一朝皆溃,或从逆而反。加上叛军游骑遍布灞水一线,南及蓝田山。陛下东狩绝对瞒不过彼辈,若第五伦以大军截之,陛下将进退维谷,何以弃大都坚城不守,反而自缚于郊野?”

宋弘的驳斥有理有据,陈崇只能稽首谢罪,说自己考虑不周。

其实他的思量可周到了,劝王莽弃都,还不是去洛阳,而是出了常安后,陈崇就欲挟持王莽往南,奔汉中、蜀地而去,反正离第五伦越远越好。

王莽遂问:“宋共工,汝可有破贼良策?”

“如今之策,只有依靠北军六校。”宋弘点明了关键所在:“北军甲兵非不利也,训练非不精也,之所以不能奈何叛贼,只是因为士气低落。”

“如今陛下令九虎将军统辖北军,又内其妻子宫中以为人质,但还不够。臣知道,省中黄金尚六十余万斤,其他本用来筹备大婚的财物也比比皆是,陛下不如散千金之财,分予士卒,使之得到犒赏后,奋力死战?”

“善。”王莽颔首,让宋弘去筹办此事:“北军士卒,一人一匹丝帛……再发一万……不,发四万钱!”

王莽难得大方了一次,只是以新室的官吏来做这些事,就算宋弘自己清廉,但这些好处一层层发下去,最后普通士卒究竟能得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老皇帝尤觉得不足,最后问新任的国师张邯,他协助王莽复兴井田制,又通阴阳方术,或许有何高见呢!

张邯遂道:“陛下《周礼》及《春秋左氏》有载,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陛下如今应该赶赴南郊,以告皇天太一上帝,皇天既命授新室,何不殄灭众贼,以天雷,将叛逆第五伦劈死!?”

这是什么主意?连迷信的王莽都听呆了,有用?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他不得不听张邯之言。

“陛下,天有异象!”太史急匆匆来禀报。

王莽与张邯等群臣遂出得王路堂,抬起头,顿时愕然。

却见苍穹之上,太白星流入太微,烛地如月光!

……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已经在灞水畔等了三天的第五伦亦仰头而望,今夜无月,太白金星的光芒照在他脸上。

这三天的等待是值得的,不止等来了渭北五陵悉数拿下,将有数万响应之众在明日击三座渭桥的好消息,还有这意外之喜。

“立刻派人通知君游,让士卒将备好的土囊投入水中,明日渡灞!”

第五伦目不转睛,看着这难得的奇异天象,仿佛照耀天际的信号弹,自言自语道:“还有比这,更好的总攻信号么!”

“太白为兵,太微为天庭。太白赢而北入太微,是大兵,将入天子廷也!”

“国师公刘歆没算错,四七二十八,果然是个,好日子!”

只是那预言,得换一个字了。

“四七之际,金为主!”

……

第244章 哭,都给我哭!

黄皇室主王嬿和废太子王临的妻子,那位以观星惹祸自杀的国师公之女关系不错,年少时曾听其清点星室。

听她说,天上特地划出一块区域称为“太微垣”,代表天廷,对应地上的皇帝宫室。

而太白星(金星)为战争的征兆,只要其在天空中位置发生变化,肯定和用兵征战有关,而若是两者相会……

“太白入太微,国有忧!”

新朝有忧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几乎从建立伊始就没断过。最初是王莽好兴事主要去挑起四夷之患,到了后来则是莽欲宁而风不止,终于到了众叛亲离,常安被京畿反抗的火焰包围这天。

王嬿对此早有预见,她从始至终都没看好过父亲的事业,尤其是在他为了“理想”,连杀几位兄长后。

所有阻碍的人都是他的绊脚石,包括她!

王嬿开始谋划后路——被她从掖庭要到定安馆的阴丽华,就是对未来的保障。

阴丽华是南阳汉将刘伯升的弟媳,凭此人或能得到舂陵刘氏手下留情。但王嬿反复思索,自己身为前汉末代太后,却又是王莽的女儿,身份极其尴尬,若真有汉兵破常安那天,她觉得……

“最好的结局,大概还是投于火中,不再面见汉家为妙。”

但事情的发展超乎她想象,如今威胁常安安全的,却是檄文上只字不提复汉的第五伦。

常安这几天很乱,随着渭北两郡响应,皇帝打算征发城内青壮协助御敌,侯伯高官们在偷偷逃出城,前往陇右、巴蜀避难。

留下来的人,则在审视自家与第五伦的关系如何。王嬿也不能免俗,但第五伦于她,昔日不过是一路人,甚至不记得曾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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