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07章

作者:七月新番

正值盛夏,是河流涨水之时,灞水又是关中干流,最狭窄处也超过了百步,河心最浅的地方亦能将人淹没,像王隆那般形单影只一个人泅水溜过来容易,但大队人马却不好渡。

第五伦的大军是夜尝试了数次,都被在水边防备的北军发现,强渡失败。

还是兵太烂的缘故,指望新兵们顶着对岸的箭矢,淌着湍急的河水佯攻对岸,不太现实。

若是人人都像第五伦带来的八百士吏那般训练充足,士气高昂,区区灞水岂在话下,但他也不舍得将这批人集结起来一起用——一旦基层军吏被抽调一空,其余三万多人的指挥就完全失灵。

随着北军诸校陆续抵达,强渡的时机已逝,双方只能隔着灞水对峙。

虽然王莽要求北军“主动进攻,剿灭叛军”,但既然桥已经烧了,宁始将军史谌也顺水推舟,索性在灞水畔布防。

灞水西岸,从北到南上百里内,分别有四处防区:

最北面的是虎圈,王莽已调遣射声营四千人守备,不但要看着灞水下游,还要守备东渭桥。

其次是正对灞桥的枳道,步兵营及杂牌军万余人在此。

再往南走,是位于白鹿原的南陵县,越骑营三千人已经从下杜移师于斯。

最南边则是蓝田县,屯骑营三千人在监军孔仁带领下,前几天就在那等待与第五伦汇合,岂料先接到的,却是对方叛乱的消息。

在四支军队后面,还有从昆明池赶过来的长水胡骑三千人入驻杜陵县,随时支援四处。

如此一来,常安外围,只剩下中垒营五千人守备,射声营还有两千人守着西、中两座渭桥。

“宁始将军,吾等的兵力,只能守,不能攻!”

卖饼将军王盛力陈己见,绝不是他胆小,而是北军确实兵力不足,不如暂时与叛军隔河对峙。

“倒不如将叛军拖住,良久无功,彼辈自散!再等几天,各郡的勤王之师就会到来。”

但问题是,关中各郡的郡卒连同青壮,都被抽调泰半,跟着大司空王邑出征颍川了,哪来的勤王军?

虽然知道拖下去不是好主意,但史谌亦非宿将,又因北军才刚刚被调换了校尉,士气不振,兵卒惶恐,这种情况下是没法进攻的,一筹莫展之下,也只能如此了……

但对面的第五伦却不陪他们干等,又过了一个时辰,日出之际,三万多“叛军”倾巢而出,在灞水东岸南北数十里的范围内,到处鼓噪,做出欲再次强渡的态势,连第五伦大旗也动了,导致北军诸校紧张兮兮,死死盯着各处河面。

这样的虚张声势持续了整个上午,但在霸陵县以北二十里外,靠着在新丰、霸陵收集到的船只、木料,一支三千人的部队,却在艰难渡过另一条更宽、更深,但对岸没有任何官军戒备的河流。

在灞水边数次受挫的耿弇,再度被委以重任,带着王隆及士卒们,趁着第五伦大军砸灞水鼓噪之际,却一转方向,向北渡渭!

战术上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交给战略。

这是第五伦见大军受阻于灞水之上时,做出的决断,一如耿弇所言:第五大将军在兵权谋上,确实玩得不错。

渭北诸陵,自东向西,排列在一条直线上:从第五伦的老家长陵,再到最西边的茂陵,这一串,是第五伦多年来养望扬名,交朋宴友,提前数载堆砌好的“薪柴”。

“就只差一把火,让它们烧起来!”

“伯昭、文山,汝等立刻北渡,与赶赴临渠乡的第七彪、第八矫汇合。从长陵到茂陵,三天之内,我要各县处处举事,得让王莽在寿成室中,都能看到渭北五陵的烽火!”

这就是第五伦的战略:农村包围城市。

“以五陵,包围常安!”

第241章 五陵少年

若不算昌邑王刘贺、孺子婴等,前汉一共十一位皇帝,亦有十一座帝陵,除了文帝霸陵和宣帝杜陵外,其余都呈一条直线,排布在渭河以北的咸阳塬上。

长陵不是最东边的,但却是第一个屹立于此的陵邑,故长陵人常自诩“五陵”之首。

时间回到地皇四年五月二十五日凌晨,长陵县南部,被成国渠贯穿的临渠乡。

随着第五氏的崛起,整个临渠乡的官位基本都能“自己人”囊括:第八直做了乡三老、第一关做了乡啬夫、第六犊做了乡力田,而掌管乡中治安的游徼,则落入猪突豨勇军候郑统手中。

几位住在邑里的乡官还在酣睡,却分别被人喊醒,却是张鱼、朱弟。等他们匆匆赶到乡寺,却在案后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浓须花白,风尘仆仆的老爷子。

“老宗主?”

第八直、第一关、第六犊愕然:“老宗主不是在常安享福么,怎么回来了?”

第五霸被王莽“请”去常安已经好几个月,前天下午,他乘着常安骚乱,被第五伦安排接应的张鱼、朱弟接出,立刻往北赶。因为三座渭桥皆被射声营把守,灞桥也过不去,遂寻了渡船过渭水,匆匆赶回临渠乡,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召集众人开会。

“京师出了大事。”

第五霸奔波了一天两夜,但喝了口酒后,他又精神起来,看着众人,一开口就是个大新闻:“皇帝要杀伯鱼,诛灭我宗族!”

“啊?”第六犊直接吓得面色惨白,他只是个善于农稼的地主,对混到今天的位置很是满意,怎能料到这等大祸,整个人都懵了。

“何至于此?”第一关也愕然不已,不断追问:“究竟出了何事?莫非有何误会。”

第五霸冷笑:“不是说了么?皇帝要杀吾等全族,皇帝杀人,需要缘由?”

倒是第八直,惊讶之余脑子还在转,想到这数月之间,他儿子第八矫保持着同魏地的通信,与游徼郑统经常借口盗贼频发,将诸第的青壮集结起来训练“防贼”,问他话也不说,只怕早有预谋啊。

第八直遂问:“老宗主,事到如今,为之奈何?”

第四咸也参与了谋划,说道:“估摸到天明后,就要有皇帝使者带兵来找我宗族麻烦了。”

第五霸沉声道:“伯鱼已经在鸿门起兵,吾等也要立刻响应!”

这,这是要谋反啊!众人都心惊不已。

第五霸早就想明白了:“都回去召集族人,带上先前分发的兵刃,有甲的穿好甲,天明时分,集结于乡邑。”

第八直、第四咸应诺,而第一关、第六犊还在呆愣,被第五霸一通好骂:“还等着作甚?难道要老夫替汝等奔走?平素分矿产、货殖好处时,怎就一个个你争我夺,如今倒是蔫了。”

第一关跪了下来,哭丧着脸道:“老宗主,这究竟是怎么了?若当真谋反,被官军击败,这些年攒下的硕大家业,将就此毁于一旦啊。”

不等第五霸动怒,机敏的第四咸就过去给了这厮一脚:“不反,难道要坐以待毙,等着带全家人,将头伸过去让官兵砍?跟着宗主举事,或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胜了,汝等的富贵,还能少得了?”

这是他的心声,第四咸知道,从推举第五伦做宗主开始,他们几个家族,早就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灭俱灭!反正这烂世道,生意也难做,还不如豁出去拼一回。

“不错,田横敢以区区五百人,对抗整个大汉,吾等身为田王子孙,人众数千,又何惧之有?”第五霸对持刃在旁的游徼:“郑统,敲鼓,召集邑中丁壮!”

“诺!”

郑统娶了第五氏的远房侄女,也算自己人了,他和臧怒同期,但因为常被第五伦安排跑腿,一会去西海救第八矫,一会又留在临渠乡练族兵。几年下来,地位大不如臧怒,他早就憋久了,这次定要好好立一番功业。

长陵是人口大县,足足有十七万人,一乡能顶个万户县。虽然被王莽征召了一遍,但全乡青壮加起来可得数千,每逢要合练,就以击鼓为号。

鼓点咚咚敲响时,而第五霸上到乡邑望楼上,却见深沉夜色下,官道在大片粟田之间,如一条黝黑的带子,从近处延伸向外,蜿蜒于沃土之上。

众族长点着火把匆匆离去,他们仿若分散开来的星火,而随抵达各自的里,那儿的烛火便渐次亮起,如同薪柴被点燃。

半个时辰后,几乎所有的里落都点亮了灯火,把一个沉静的夜晚搅乱得如昼日闹集。

关中人多地少,里闾密集,甚至可以鸡犬相闻,一时间尽是鸡鸣犬吠。待到天色将明之际,陆续朝乡邑赶来的青壮,马蹄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绝於耳,碾碎了夜的悄然。

一起被碾碎的,还有这五陵之地维持了两百年的和平!

“乱世要来了。”这是第五伦在北阙甲第那一夜,对第五霸陈述自己计划时说的话。

“新室将亡,孙儿要么拾级而上,要么随之一起覆亡,为宗族计,我决定选择前者!”

“大父,我要往前走一步,为我家,竖立这天下,最高的阀阅!”

第五霸感到惊愕,但细细思索,却又觉得不意外,他在甲第“韬光养狗”,不就是为了今天么。

第五霸当然听孙儿的,但是想到对自己颇为礼遇的皇帝王莽,第五霸总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而此时此刻,乱世真来时,翻腾在他心中的,还有另一种情绪。

第五霸对一旁的张鱼说道:“当年陈汤校尉带吾等远征西域,斩郅支之首,回程的路上,却被儒官以矫制为名百般刁难,缴获统统收走,犒赏也迟迟发不下来,吾等回到家乡后心灰意冷。”

“我当时年轻,不忿,曾自言:我第五霸若是生于乱世,带三尺剑,跨烈马随明主征战,何止区区屯长?说不定能封侯,万户侯!”

但第五霸这漫长的一生,除却在西域那几年外,都是实实在在的太平岁月,至少关中是如此,和平生活真是沉闷啊,不知不觉,他就老了。

没想到,一只脚踏入棺材的年纪,乱世却迎面而来,猝不及防,将所有人都卷了进去。

年轻时期盼的金戈铁马来了,但第五霸,却发现自己高兴不起来,这是为什么呢?

他在那喃喃自语,张鱼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道:“将军也说过,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呸,暮气!”

岂料第五霸却啐了一口,也不知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第五伦,反正是收起了这份伤感。

而此时,有一车驶至乡邑,却是赶回第五里通知的朱弟,他身后是第五里的人,来的不止是青壮,连头发花白的老伙计都悉数出动!乃是第一支抵达乡邑的队伍。

这些年来,义仓、义钱、义田,第五伦分利益与族人,保护他们免受苛税訾产,众人都记在心里,听闻鼓声,瞬时响应。

朱弟扛着一副物什入了乡寺:“老宗主,甲取来了!”

这甲式样很老,年纪比朱弟、张鱼加起来还大,是前汉的旧货,但第五霸却点名要它。

这是他年少时作为恶少年,远征西域时穿的札甲,一直藏在家里。

甲片锈了就换,革带断了就缝,去年时上了新漆,至少看上去没那么旧了。

看到它,第五霸仿佛见到了老伙计,露出了笑:“来,替老夫披上。”

张鱼、朱弟替第五霸披挂甲衣,老爷子闭上眼,感受身上的沉重,似乎在回想自己的大半生。

虽然居住在关中泾渭之畔,但第五氏的血系里,却带着大海的咸味,来自遥远的东方。

东海太冷,需要渗大量的酒,浮动在杯底的是他的家谱。

他出生的哇哇大哭,或许带着点田横五百壮士的嘶吼。

他长大时的眼里,尽是五陵的斗鸡走马之游闲。

到后来,迎面而来的是西域风沙,刮得脸疼。

虽然不知过了多少年,但他的耳畔似乎还有郅支城重木楼上的鼓点,汉家大黄弩穿了来自异域的夹门鱼鳞阵,有人高呼:“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可是后来,环首短刀折于农田,五花马老迈不堪骑乘,伏枥而哭,连千片铁也甲慢慢生锈剥落,壮士头发已白。

但现在,那些曾经放下的,离第五霸远去的东西,却一点点披挂了回来。

他的勇气,他的功业,还有他消磨的壮心!

“老宗主,有点紧。”

“紧点没事。”

甲虽沉,却让人安心,第五霸带着两位年轻人,推开乡寺大门,临渠乡还剩下的三千丁壮,悉数在邑外集结。虽然偷偷摸摸训了快一年,但他们此刻仍是乌合之众,人心不一,需要一位领袖振臂一呼。

“吾乃第五霸,第五伦之大父!”

第五霸站到邑墙之上,老家伙此刻腰杆还能挺直,学着孙儿说话,亦能赢得众人欢呼,毕竟孝义伯鱼之名,在本县人尽皆知,本乡人人崇敬。

虽然说,白发不能复黑,人无再少年。

虽说,他也不知道未来等待家族的是什么,第五伦究竟想将家里的阀阅增高到何种程度。

上一篇:这个剑修有点稳

下一篇:渡劫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