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80章

作者:七月新番

亦有猪倌和放羊的孩子,远远捡起石头,放在皮筋里飞速旋转,然后猛地砸出去,这是打猪打牛的招数,砸在赤眉身上,亦能叫他们头破血流!

虽然这群民众实际造成的伤害不高,但气势极强,围攻第五伦,啃了整整一刻迟迟无功的赤眉偏师本就士气开始低落,被他们这么一打,还以为是官军援兵到了。在内外夹击下,竟开始陆续溃败,除了被亲卫们缠住不得走脱的,其余两三千人纷纷朝大河方向撤走。

第五伦的鼓声未停,他也颇为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若是一般的战事,百姓们指不定会添乱。可遇上赤眉,且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却成了压垮对方的最后一根稻草。

秦汉民风尚且彪悍,百姓并不全然懦弱可欺,对面赤眉军也曾经是小老百姓啊!当初若有强有力的官府将他们组织起来,何惧贼寇?

冯勤也纵马过来禀报情况:“大尹,皆是本地百姓,自发来助我军破贼!”

“大善!”第五伦大笑道:“都是义民啊,伦事后必有重谢。伟伯,你这次也立大功了!”

而看着百姓助阵这一幕,第五伦比被豪强们拥戴、被官僚吹捧更加欢喜,暗道:“看来我做的一切,确实是对的。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决定百姓人心向背的,不是最初的阶级,而是你为他们利益而做的努力。

人民,两郡的人民,在赤眉和第五伦中间做选择时,和他站到了一起!这是天意要他胜利啊!

老天爷都站在你这边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第五伦朝还想痛打落水狗的义民们拱手:“战事纷乱,刀剑无眼,为免诸君伤亡,可远远跟在我军后头,为我捕得赤眉残卒即可。”

而第五伦则调转马车,带着自己浴血奋战的亲卫,朝向局势大变的战场。随着袭击第五伦的奇兵以失败告终,而迟昭平又被马援部奇袭,赤眉人心大乱,加上打了一个时辰肚子也饿了,已无战心,开始陆续败退。

第五伦可不愿轻易放敌人离开,再度敲响了鼓,声嘶力竭地大吼道:

“随我前驱。”

“将赤眉贼,赶到河里!”

……

第210章 这河里

没有人比赤眉更懂跑路。

尽管他们中不少人,参与过成昌大捷那样的胜仗,可更多时候,众人都在被郡里、州里、朝廷的军队追得东奔西窜。

故而冲锋时悍不畏死,败退时也毫不犹豫,赤眉军这次进攻本想一鼓作气打进河北,如今战事遇挫,士气已衰,身后甚至还遭到袭击,顿时就竭了。原本拧成一条心想打赢求活的赤眉开始散乱,后队方才还是推攮前排,见情况不妙,遂开始倒退着撤走,然后掉头狂奔!

与之相反,第五伦戎车上的旗帜,则在第七彪等亲卫簇拥下,在那些“义民”的紧随下,开始向前奋击。

作为一军之胆,他不但要在敌人包围、飞矢往来中面不改色持续击鼓,还要吹响反击的号角。

“随我反攻!”

旗帜经过民兵队伍,鲁仲康与本地民兵靠着松散的秩序和简陋的甲兵,与数量相当的赤眉打得有来有回。因双方是菜鸡互啄,战术含量极低,造成的伤亡也不高。方才围困第五伦的那批赤眉后撤时,还顺便将阵列冲开了一个大口子,若非整个战局都已倾斜,只怕要变成突破口。

此刻他们亦积极追随第五伦,声音喊得极大。

“将赤眉赶到河里!”

接下来是五花八门的豪强武装,他们能各守阵脚不失,但在反攻到来之际,却对撵赤眉主力没兴趣,反而热衷于去抓跑得零散的赤眉溃兵——豪强们各有私心,第五伦答应战后可以分到部分俘虏,作为报偿,许多人理解成抓多少就能得多少。

曾承受了两倍之敌进攻的郡兵和更始旧兵,亦是不甚积极,看得出来,不论是柴戎还是彭宠,都想在战争尾声到来之际保存实力。

最后途经中央靠前的大阵,臧怒带着两千甲士在最前线和最多的敌人战斗,扛着五倍甚至十倍之敌的围攻,坚持了近一个时辰,正因为他们死战不退,才让战斗有了胜利的希望。

尽管甲厚兵利,但众人也拗不过贼众前赴后继,此刻战罢,已是人人浴血,战损率全军最高。哪怕还活着的人,跟赤眉玩了一个时辰的你推我攮后,也早已耗尽了气力。那洪流如来时一般退却后,战士们大多一屁股坐在地上,甚至是敌人的尸体上,喘息不已。

第五伦戎车经过时,他们纵是疲倦,亦撑着矛起身,而第五伦朝众人作揖。

“此役,诸君立首功,但吾等尚未得全胜,汝等且往战场左右追击。”

第五伦有计较,如果让赤眉乱跑一气,留个一两万人在河北,相当于再来一支五楼贼,他的辖区还是会遭殃,必须统统赶过河才行。

眼前这光景,第五伦也后悔,若能未卜先知,他肯定不把骑兵派给耿纯二人了。

在友军都不努力的情况下,追击已经变成了民兵的主场,与各怀心思的杂牌、精疲力竭的主力不同,他们都是欢呼狂吼,跟着第五伦奋勇向前。加上后头数千义民鼓噪,起码声势不小,第五伦瞧着人心可用,未来扩军时,他们便是潜在的兵源。

此刻赤眉若是有人组织反击,他们恐怕要吃大亏,但败军之际人人都只顾得争先遁逃,方向还极其分散,亏得如此,在岸边战斗的马援才避免了被几万败兵冲垮的厄运。

迟昭平的亲信纠缠着马援,那载着女渠帅的大车也开始后撤,驶往冰封的大河,唯独上头摇旗的那位傩面女子,面具孔后的眼睛一直望着西面,望着元城方向,恨恨不已。

“和上次一样,只差一点!”

等第五伦带人杀到岸边与马援汇合时,大多数赤眉都下到了河床上,拥在长达十数里的冰河上,仿佛晶莹镜面上的一群群小蚂蚁。

跑得早的人已经过到对岸去了,慢的则还留在这边,急不可耐。

或许是今日被太多人践踏,或许是冰面上太过拥挤,忽然之间,镜面陡然开裂,如同春天开河提前到来,冰面的破碎声伴随着赤眉军的惊呼声,响彻两岸!

那道巨大的缝隙犹如黄河大鱼张开的巨口,直接吞噬了上千人,他们绝望地落入冰冷彻骨的水中,挣扎着想要抓住漂浮的冰块,或朝岸上的乡党袍泽呼救,但更多的赤眉只是匆匆避开裂缝,从还完好的冰面绕道。

如此一来,赤眉秩序更乱,恰逢第五伦带兵冲下河岸,击其后队,导致更多人争先恐后,践踏之下几处冰面开裂。

此情此景,连第五伦见了都深感震撼,只给众人下令:“围城尚阙一,困兽犹斗,勿要逼得太紧。”

第五伦努力让人勒住打得兴起的民兵,只不远不近吊着,用远射武器杀伤贼人后队。

给人一点点逃走的希望,他们就会拼命朝那儿挤,反而无法齐心反击。

倒是马援依然死死盯着迟昭平,她的车乘也被开裂的冰缝所阻,上面的傩面女子和一众与其打扮相似的侍女,只好下车步行,见一时脱逃不得,遂试图指挥赤眉反击。尽管他们已是一盘散沙,再捏不成团,但仍得数千人,背水而战。

第五伦却也不着急,只让人放弃追击其余赤眉,他们过了危机重重的冰面后,几乎都没勇气再渡过来,事到如今胜局已定,反而要谨慎一些。

果然,被困在北岸的赤眉先忍耐不住,主动发动了进攻,这一次,后队的第七彪换到了前队,与拼死反击的赤眉鏖战,数千人厮杀一团。第五伦从容指挥,随着将令、军旗、鼓声的催动,马援亦率部出击,一举击溃了赤眉左翼。

赤眉已然大乱,眼看突围无望,很多人选择了投降,跪在河边,趴在那里,在哭号,在骂天骂地,在求饶,更多的人没力气张嘴了,只扔了兵器,认命地躺倒等着被俘虏。

他们多是兖州人,跟着迟昭平打河北,大多数人只是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活下来,与河北富庶一同传遍两岸的,还有第五伦的仁慈厚爱——听说抓了五楼贼,十个只杀一个,放掉九个呢!

只要给口吃的,哪怕被俘后重新做回佃农,做回奴婢也无所谓。

但亦有刚烈之辈,宁可死也不愿受辱,这千余人簇拥在迟昭平身边,眼看魏兵逼得越来越紧,再不给他们半点喘息的空间,眼中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候,一阵阵女子凄厉的歌谣,从赤眉最后方传来。

“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

“齿桑浮兮淮泗满,久不返兮水维缓。”

“河汤汤兮激潺湲,北渡回兮汛流难。”

这是汉武帝《瓠子歌》中的几句,在两岸流传甚广,被百姓们改了改后,变成诉说大河泛滥的恐怖,愤慨于神明之不仁。

但也希望终有一日大河能复归平静,不要再折腾他们……

既然民间传言,说河决不堵全是为了保护元城皇庙祖坟,那将它们刨了烧了,也许河伯的愤怒就能平息?可如今,连这奢望也破灭了。

第五伦听得叹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他让人高声招降:

“汝等若肯降……”

但这千余人竟无人动摇,反而跟着迟昭平高呼道:“不降!自由过的鱼,岂肯复入于网钩之中?横身于刀俎之上!?”

迟昭平回过头,她从一个被人欺凌的弱女子,摇身一变成为赤眉三大巨头之一,拥众六七万,天下何处去不得,却终因那执念作祟,只怕要止步于此了。

哪怕是严冬,河水依然在冰面下奔流不息,故河是从幽州渤海郡入海的,但这是她的新河道,尚未完全固定,每年都要扭扭身子,途经寿良,最后从迟昭平的故乡——平原郡汇入大海。

这该死的大河啊,浩浩汤汤,无情无义,让人爱她又恨她,她的乳汁滋润了两岸百姓,她的愤怒也毁掉了无数人的生计家庭。

可到头来,她还是要复归于其中。

“迟昭平不能带诸位毁元城,平大河了。”

“只能以血肉之躯,填之!”

迟昭平解了傩面,将它留在岸上,旋即就如同填海的精卫一般,抱着一块石头,纵身一跃,跳入这满是冰凌的大河之中,很快便没了身影!

这是她回老家平原郡,回到死于河灾的丈夫、孩子身边,最快的方式了。

而她收留在身边的数十名孤女亦紧随其后,皆赴于中流!

仿若当初田横五百壮士的重演,这被困住的最后千余赤眉军亦纷纷效仿,犹如一群赴死的旅鼠。

而抵达南岸的赤眉败兵数万人,碍于河上冰面彻底断裂,救援不得,只看着这一幕恸哭不已,捶胸顿足,甚至有人后悔自己方才的胆怯。

他们心有不甘,遂在南岸叫嚣了许久,但因为没了大头领,肚子又饿,没了气力后,相继跟着各自的渠帅散去,不知所往。

也许会去东方追赶樊崇的脚步,或许往南投靠董宪,亦或是变成各地的小股盗贼,反正不会来河北找不自在了。

经历这样的一幕后,方才还杀得兴起,直欲痛打落水狗的士卒、民兵们亦拄着矛心情复杂,这是对生存权的争夺,是解不开的结,只能有一方能够胜利。

但他们毕竟是人,亦会物伤其类,好受不起来。好在是都已见惯了死亡,相继散去,开始清理战场,收缴战利品,以及将陆续抓获的赤眉俘虏汇拢到一块,最后只怕能得上万人。

唯独第五伦伫立在河边,迟迟没有离开,他被方才那一幕震撼得久久无法言语。

他现在算是明白,史书上“河水为之不流”,究竟是怎样的光景了。

今日一役,赤眉战死者数千,葬身于河者亦有数千,他们或是淹死,或是冻死,被冰层所阻,搁置在河面上。或许下一场大雪气温骤降,会将他们冻成凝固的冰雕,到了开春雪融,才会随着水流入于海中。

从新秦中到魏地,从上游到下游,第五伦在这条母亲河畔经历了太多战争,见过太多故事。

他知道,迟昭平们的歌谣,没有唱完。

“颓林竹兮楗石菑,宣防塞兮万福来!”

对着葬身河中的数千亡魂,第五伦朝他们作揖,暗下了决心,揽过了一件连王莽都逃避,和登天一样难的事。

“终有一日,这黄河。”

“将由我来治!”

……

第211章 改变

地皇四年腊月底,第五伦在黄河边击破“大河赤眉”,迟昭平投河殒命之际,另一支赤眉,却在天下之中的济平郡定陶城大显神威。

上古之际,尧帝初居此,故曰陶唐。春秋战国时,范蠡以陶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乃辗转至陶定居经商,十九年间,三致千金,可见其富庶。

到了汉朝,定陶是刘邦称帝之所,乃是极其富庶的大郡,虽然汉武帝时被黄河决口冲了一次,但很快恢复了繁荣,至平帝年间,户二十九万,口百三十八万,远超魏地。

耿纯的父亲就在此为官,他年少时几次往来定陶,对济平的富庶印象深刻:路途上,有东来西往的商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头垢面的刑徒、脚步匆匆的小吏,络绎不绝。

农田里,则是里闾比邻,几乎所有平坦点的地方,都开辟出了农田,近处数百上千的农人、隶臣散布田间,播撒粟种。

最热闹的还是城中的市坊,四通八达的地利,能看到来自天下各地的商贾,秦蜀之丹漆旄羽,江汉之皮革骨象,吴越之楠梓竹箭,燕赵之鱼盐旃裘,魏韩之漆丝絺纻,都在那汇聚交易,人来人往,声音嘈杂,一年的市税极其惊人。

可当耿纯和耿弇再度抵达此地时,那些繁盛的过往,全都没了!

荒芜的乡野,空空如也只剩下野狗和乱兵鸟逐麋走的道路,农田连宿麦都没种,间或还能看到倒毙的饿殍尸骸。

“去年更始将军、太师大军东来,才摧残了数月,等到他们败时,赤眉又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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