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而第五伦接下来挑的,是猪颈背部的梅花肉,这肉肥瘦相间,且最靠近猪首,意义不凡,被他分给了里长一家——里长就是个傀儡,大事小事都要向第五伦祖孙请示,这分肉是表示他两人之下,百人之上的地位。
分给管家第五格和他儿子第五福的是前排肉,瘦肉夹肥,口感也不错。第五格这些天唱黑脸做恶人,没少被里人背后骂,对背黑锅的人,待遇可要好点。
这年头猪不吃饲料,远没有后世那么肥,带肥的肉很快就分光了,轮到老实巴交的第五平旦光着脚上前时,接过来一看,竟是里脊肉,不由一愣。
里脊肉是瘦肉中的上等肉,肉质最嫩,往年社日,都是分给里中什长的,怎会落到了他手上!
抬起头想拒绝,第五伦却对他道:“平旦,你有两个儿子,前段时日修祠堂里社,汝父子三人连日劳作,少有歇息,汝家的勤奋肯干,我都看在眼中。勉之!这肉接好了。”
先前做活时,干得多却吃得少,还被什长欺负使唤的第五平旦差点没哭出来,原来小郎君一切都知道啊。
他只捧着肉朝第五伦长作揖,转过身回到人群中时不再像平常那般弓着腰,反而昂首挺胸,骄傲得很。
里中就这么多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脸面极重要,先前少吃的那几碗饭,哪抵得上社日里当众分到的好肉呢。这件事,第五平旦能吹一年!
而那个曾欺负过第五平旦,监守自盗的贪鄙什长,对肉也馋得很,一直伸长脖子,但左等右等还轮不到,直到同族都得了肉,才喊了他的名。
众人面面相觑,眼睛里都带着幸灾乐祸,暗说你也有今天!分肉的顺序极有学问,谁前谁后是有讲究的。当年孔子就是没等到鲁定公分给他的祭肉,失望之下周游列国。
第五伦活学活用,将自己对里人的褒贬赏惩都暗含在分肉先后上了,既没有直接说破,却又不言自明。
而这什长分到的,是一头老母猪身上最差的一块肉:猪臀肉,肉质很硬,吃起来柴柴的。后世若有大厨耐心烹饪做个回锅肉,还能化腐朽为神奇,可眼下只炖了炖,硬得难以下口。
他一下子愣住了:“小郎君,这肉……”
“这肉怎么了?”
第五伦抬起头看着此人,依然笑呵呵的,但目光却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你利用职务之便,为了几口饭偷偷占便宜、欺负邻居,我全看在眼里!
什长心虚了,没敢再往下说,只捧着肉,像先前被人踢走的狗子一样,夹着尾巴悻悻回到座位,只感觉众人都在戳自己脊梁骨,他家人也抬不起头来。
接着轮到外姓们,等所有肉都分完了,第五霸这才捋着胡须,对第五伦的表现极为满意。
看来,往后若真有天下大乱,第五氏举兵的那天,里中哪些人信得过可以用,哪些人不靠谱要踢一边,皆在第五伦心中,自己也能放心将族中大权,渐渐全交给他了。
第五霸遂笑着问众人:“父老们,伯鱼分肉如何?”
众人皆敬服,男女老少五百余人,都拱手发自内心地赞许道:“少宗主为宰,甚均!”
……
胙肉分罢已经凉了,虽然色香味俱不全,但众人还是吃得很开心。
有的人下黑乎乎的豆酱,用随身携带的削割成小块与家人分食。有的是自带一小袋盐,十分小心地撒了点在上面,蘸着吃,不小心盐粒掉了,竟心疼得捡起来和土一起塞进嘴里。
第五伦只尝了点,还是觉得挺难吃。
“比起我后世吃过的那顿‘李庄白肉’,可差远了啊!”
跟烹饪方法有关系,但猪本身也有问题,看来若有闲暇,该跟徒附们钻研下阉猪技术,对圈里无辜的小猪仔们下毒手了。
这时众人已经将另一个釜里炖着的腰子、肚肺等内脏捞出,切作小片样,和以酱豉,滋味调和,再同煮熟的粟米饭混在一起,分给各家食用,这就是今天的主食“社饭”。
另有果园里收上来的枣儿,各户自己捏的社糕,都统统摆了上来,邻居间相互尝尝味道。忙碌了大半年方有丰收,社日就跟过年一样,今日每个人都能吃到撑。
既然没有外人,喝酒就不必防备,第五霸令人将坞院窖藏的黄酒搬出来,加上各家私酿的浊酒,众人吃完饭后直接端着碗一起干。
席上男女杂坐,杯盘狼藉,随着觥筹交错,这些马尿一下肚,原本还有些矜持的众人声音也大了,腿脚也坐不住了,相继起身,开始唱唱跳跳。
唱的不是什么大雅小雅,也非流行的郑卫之音,只不过是民间的街陌谣讴,甚至没有乐器伴奏,就是大家拍着手跺着脚,相和徒歌。
唱的却是一首前朝元成之际,在关中流行起来的《乌生八九子》。
“乌生八九子,端坐秦氏桂树间。唶我!”
“秦氏家有游遨荡子,工用睢阳强,苏合弹。左手持强弹两丸,出入乌东西。唶我!”
“一丸即发中乌身,乌死魂魄飞扬上天。阿母生乌子时,乃在南山岩石间。唶我!”
“人民安知乌子处?蹊径窈窕安从通?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复得白鹿脯。唶我!”
“黄鹄摩天极高飞,后宫尚复得烹煮之。鲤鱼乃在洛水深渊中,钓钩尚得鲤鱼口。唶我!”
“人民生各各有寿命,死生何须复道前后!”
第五伦听着这相和歌,颇为惊讶,这歌其实是一个寓言,讲的是乌鸦生在南山岩石间,后来迁徙到秦氏桂树上做窝,却为秦氏子持弹丸所杀,丢了性命。作为移民,临渠乡的人对这歌感触很深吧。
“大好的日子怎唱这种歌?”
第五霸或许是嫌这歌曲太悲,他自上场给大伙跳了一首汉军在西域打仗时的《入塞》之曲,确实多了点慷慨激昂,但上一首歌的调子久久萦绕在第五伦耳畔。
那歌谣仿佛唱出了汉末新室的时局来,世道艰难,乱相横生,世界充满凶险和悲剧。
第五伦也喝了些酒,站起身来似乎想说点什么,旁人也听不清,只哈哈大笑着,挽起少宗主一起跳。
他们手舞足蹈的样子像极了展翅欲逃的乌鸦。
他们绕着篝火奔跑如同拼命躲避的白鹿。
他们身形灵活旋转跳跃犹如渊中之鲤鱼。
展喉高歌一曲又像摩天高飞渴望自由的黄鹊!
掌声如雷,舞蹈越来越快,男女老少,所有人都加入了狂欢,天地似乎在一同旋转,但第五伦却越来越清醒。
乌鸦、白鹿、鲤鱼、黄鹊,就是老百姓的化身。朝令夕改的法令,猛于恶虎的苛政,贪婪没个限制的皇亲国戚、州郡豪强,像是弹丸、弓箭、鸟网、钓钩一般如影随形。
不管百姓们躲得多好、藏得多深、迁徙得多远,也都无法逃脱被强者掩捕、射杀、宰割的命运。
他们难以抗争,只能无奈地感慨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未必!”
第五伦挣脱旁人的手,走出了舞池。
如果说第五伦初来乍到,只是为了自己,后来与第五霸渐渐恢复了祖孙感情,开始考虑家族,但更多是利用。到现在通过分肉共祭,宗族里民其乐融融相和而歌,让他生出了更强的融入——这是属于我的宗族!
但放眼天下,区区第五里依然是弱者,一只小蚂蚁。如今“天下太平”尚能安静度日,可一旦几年后乱世来临,能逃过被强者残杀的命运么?
“要想不变成鱼肉,只有化身为刀俎啊!”
对未来要做什么,他有了更明确的打算。
而不远处,里监门正匆匆跑来,他的话结束了今夜欢宴。
“宗主、小郎君,里门外来了人,是乡啬夫第一柳,还有位来自郡府的官吏!”
“啬夫?郡吏?来做什么!”第五伦立刻叫停了欢庆。
“都停下!”
随着他的奋力大喝推攮,众人慢慢停止了歌舞,面面相觑。
在孙儿过来附耳几句后,第五霸一晃神,立刻下令道:“快,将酒都收起来!”
第15章 云台二十八
“酒?”
众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是啊,虽然乡社日喝酒合情合理,但新朝效仿周政,群饮不合法啊,第一氏心胸狭隘,会不会是故意带郡吏来找茬的?
众人连忙抱着酒各回各家,场面有些混乱,甚至有人摔倒在地。
第五伦却冷静了下来,他先端起一碗热豆羹,一口气干掉。又折了根木条枝抓把盐漱口,朝手里哈了气闻了闻,酒气几乎没了。
他便对第五霸道:“大父,这交给你处置,尽量将酒收好,让里民们各自散去回家。我去迎乡啬夫和郡吏,争取多拖延半刻。”
第五伦说完带着人朝里门处走去,又问里监门:“那郡吏可报上姓名,是什么官?”
里监门道:“其自称是郡文学掾,名没说,小人也不敢问。”
文学掾是主管郡内教化、礼仪之事的三百石曹掾,相当于市教育局长,对第五里这种小村子来说,算大领导了。
但就算第一氏嫉恨第五氏另立宗祠,要告发他家群饮等罪,也轮不到一个文学掾来搜检啊。
念及这官的职责,第五伦想到一个可能。
“莫非是教育局长亲自出面,要来劝我……不要辍学?”
……
景丹字孙卿,乃是师尉郡师亭县人(栎阳县),对于第五氏这种外来移民举族而居的里聚,他一点都不陌生。
因为景氏本是楚国昭景屈三大贵族之一,战国时号称“楚之三户”,在荆楚之地树大根深。他的祖先景驹甚至称过楚王,只可惜被项氏杀了。
到汉并天下后,为了充实关中,刘邦迁徙齐、楚大族西迁,景氏便是在那时候被安置在泾河两岸,与第一至第八算得上是难友。
不过景氏身为楚人之后,更容易打入好楚风的汉初君臣圈子,比起诸第的落魄,景氏混得还不错。在新莽建立后更迎来了一次起飞的机会,有族人名曰景尚,当上了新朝的“太师羲仲”,也就是四辅之一太师副手,位高权重。
景氏再度复兴,却和景丹没什么关系,只因他出身小宗寒门,只能靠自己奋斗,走的是读书仕进这条路。景丹年少时便入选为太学生,只可惜在常安待了好几年都射策不中。他最后没有选择回乡,而是来到列尉郡,被征辟为郡文学掾,成了郡大尹亲信。
如今来到第五里,这里聚格局,真是太熟悉了。而叫门不多时,就来了位身材不高,穿着朱色衣裳的少年,彬彬有礼,面含微笑,得体地朝景丹作揖。
“郡府上吏与乡啬夫光临鄙里,实在荣幸!后生第五伦,见过二位!”
虽然要拖延时间,但也不能挡着人家不进门,那太无礼了。
第一柳中午听了第四咸的劝说后,确实有过反思,又见郡府派人来第五里,更是心惊。
但如今见到前些日子鸽了自己的第五伦,他气不打一处来,一时竟没忍住,阴阳怪气地说道:“第五伦,汝家莫非是细柳营么?怎么郡中上吏亲至,叫了半天门才肯出来?”
第五伦瞥了第一柳一眼,只笑道:“只因今日秋社,里中忙着聚会祭神,太过喧闹,连里监门都凑热闹去了,故相报得迟了些,还望上吏赎罪……不过乡啬夫,你家今天不过社日么?竟得空来第五里了。”
“秋社日定在了今天?”
景丹一怔,他路上没听第一柳提及,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齐人移民,节庆日期与雍州土著不太一样,这很正常。作为楚人后裔,景氏还保留着过楚历新年的习俗呢。
他很清楚今日来为了什么,止住了还想找茬的第一柳,笑道:“难怪,若是提前知晓,我便不来惊扰百姓秋社了。吾乃郡文学掾景丹,字孙卿,第五伦,你的字是‘伯鱼’罢?果是少年英才。”
景丹?第五伦当然不认识,他和大多数历史知识有限的现代人一样,只记得王莽、刘秀,甚至连刘秀家在哪都不清楚。
对了,还听过“云台二十八将”,然而里面究竟有哪二十八位,全然不知,只以为是和“燕云十八骑”一样的组织。
他自然更不晓得,历史上的云台二十八将中,景丹便名列其中,排位第十。
但这并不妨碍,第五伦与景丹的第一面,就对这位郡吏印象极好。
景丹三十余岁年纪,虽然相貌不甚出众,但颇有官仪,说话又好听,没有摆上吏的架子,让人生不出恶感来。
他不急着表明来意,在被迎入第五里后,只唤了第五伦在一旁走着。
与第五伦对话时,因为离得近,景丹似乎嗅到了什么味儿,顿时明白过来。
他稍微思索后,便不急着往祠堂走,只放慢了脚步,不紧不慢地左看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