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第421节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天下熙熙（下）
“那为什么凉州没这么多事情呢？”贝阿朵丽丝问：“那里的豪强，没见有闹这么大的。”
“不是一种环境。”太史解释道：“凉州地形开阔，土地肥沃，天然就适合朝廷统一管理。最早的几批国人，又都是有组织地迁徙过去。这种地方，豪强本来就不容易站住脚。”
“而且，还有更大的压着呗。”她顿了顿，强调道：“苏白芷在那里呢。”
“她影响很大么？”贝阿朵丽丝好奇道。
“她才是最有钱、后台最大的啊。”太史指出：“商人豪强，也不是自己一个人就能成事的。但大家都是趋利而来，既然苏白芷提供的价码最优厚，为什么不跟着她呢？”
“怪不得都说她才是那里真正主事的人。”贝阿朵丽丝感慨道。
“是啊。哪怕不喜欢她的人，都感慨说她和吕不韦一样。”侍女插嘴道。
“哎？不是吕后么？”
“呃，我也不清楚……总之就是叫她吕狐狸。”
“嗯，对。”
两人讨论了下，得出了结论。
“那钱程呢，他也听苏白芷的么？”贝阿朵丽丝问：“他们现在看起来也是合作。不过如果有人给出更大的利润，钱程会抛弃苏白芷么？”
“钱子诚自己就带着一伙势力，而且本来也未必听她的。”太史回答：“苏白芷是能给他们钱。但他们想要的……那可不是寻常人能给得起的了。”
贝阿朵丽丝见她又说深奥的话，听的一头雾水，也没去追问。
“小姐，找到了。”这时，另一边的侍女举起手里的册子：“青州和兖州的受灾情况，都在这边。”
“和上一季的对比下。”太史吩咐道：“另外，看看有没有大司农那边关于府库变化的记录。”
“都快年底了，府库早空了。”侍女看也没看，直接说道：“少府也肯定没钱了。上个月刚刚把三辅库存的铜拉出来，给那个新来的赵飞雁用。”
“她做什么，要用这么多铜？”贝阿朵丽丝好奇道。
“皇帝想学秦始皇，造大金人。”侍女说：“宫里有人说，赵飞雁她们手里有些秘技，能造出来可以动的那种的。皇帝就急匆匆地把她叫去，让她赶紧开工了。”
“她这是发财了啊。”贝阿朵丽丝惊讶地说：“有技术，果然是好事。”
“才不是好事。”侍女摇头：“那种东西，她们也造不出来。”
“哎？那为什么宫里的人要这么给皇帝说？”贝阿朵丽丝很是纳闷：“被举荐的人没有相应的能力，举荐者也会跟着倒霉吧。再说，赵飞雁推辞不就行了么。”
“哪有这么简单。”侍女说：“以皇帝的脾气，要是相信她能，就不会听她解释了，只会觉得她在故意找借口。而且大金人和求仙似乎是有关系的，虽然没人明说，但这种事情，皇帝不可能让步，只会越来越苛刻。”
“赵飞雁又不傻。为了活命，只能给人当工具用，配合人家拖着皇帝，从府库里骗钱。”她叹了口气：“她只有个师叔在这里当大匠，人微言轻。哪怕知道早晚要完蛋，被人丢出去替死，也没什么办法。听话的话，大概还能多活些日子——要是活到更新鲜的东西出来，皇帝对这边丧失了兴趣，说不定还这能安全跑掉。”
“再说皇帝三天两头找方士求仙，各地进献祥瑞和异人术师的，数不胜数。真倒霉，也是方士自己倒霉，这些人倒是每次都没事儿。”她无奈地说：“世道就是这样，还能怎么办？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她怎么一来就碰到这种事。”贝阿朵丽丝嘀咕道。
“你以为宫里的豪门贵人都是谦让重贤的？”太史说：“皇帝为人冷酷，不在乎旧情，只管谁能带来更多好处。宫里的贵人如果失势，下场比普通百姓都惨。现在有个一看就有一技之长、而且很可能讨皇帝欢心的人出现，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办？”
“啊……”贝阿朵丽丝愣了愣：“把新人干掉？”
“那是最低级的。败坏自己的名声，招来仇家的攻击，还没什么好处。”太史否定道：“能做到这一步的，都是精明的人，他们很少这么明目张胆。有利用价值的，就相互勾结，或者迫使对方遵从安排，用完再抛弃；没价值的，就当炮灰，骗他去自灭。这种，才是最常见的。”
“当初钱使君，不也是这样么。”侍女评价道。
“是啊。这些人对付可能的竞争者，可不会分你是哪家哪派的。”太史随手把书塞回架子里：“钱子诚人缘好，有好几个势力愿意护着他。这姑娘……唉。”
“那皇帝呢？皇帝这么看这些？”贝阿朵丽丝看起来有些不安，一连串地问道：“手下有本领的人整天花精力相互排挤，不是很浪费么？如果闹大了，不会影响朝廷的效率么？身边都是这些势利的人，不担心氛围越来越败坏么？——皇帝不担心么？”
“皇帝才不担心。”太史嘲讽道：“有本领的人，哪天不互相排挤了，皇帝才会睡不着。”
“你想想，为什么皇帝喜欢不顾准则和律令，千方百计顺着自己意思来的酷吏？皇帝难道不明白，这些人纯粹是为了钱财官位，没什么道德和理想的么？”
“张汤这样的人，现在都越来越窘迫了。我看，他离身败，恐怕也不远了。”她感慨道。
“为什么？不是说他很会揣摩皇帝的意思么？”贝阿朵丽丝问。
“他太有原则了。”太史回答：“张汤深究律令，来迎合上意，但终归只是在律令里。现在，新一批的酷吏，已经直接跳出律令之外了。张汤的效率再高，再懂皇帝的需求，也比不上这些人。这样下去，皇帝很快就……不需要他了。”
“他对律令太有感情，束缚住了自己。”她摇摇头：“长安这地方，有原则的人是不容易生存不下去的。”
“这样，对朝廷和国家不好吧？”贝阿朵丽丝不知道怎么表达，就直白地提出。
“皇帝自己是一回事，皇家社稷是一回事，天下烝民又是一回事。”太史说：“古人早就知道，这几个是应该区分开的。他们的利，并不是同一种利。”
“都是为了自己的利啊。”她感慨道：“皇帝也是人。指望所有皇帝都会为天下考虑，也不现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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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2节 第一百五十五章 国之大事（上）
“我可能是穷怕了。”贝阿朵丽丝如是说：“看见要花掉这么多铜，我心里都一颤一颤的……”
“还好凉州也在不断输送，否则真不够用的。”太史一脸无力：“不过这一路，很是遥远，只能尽量减轻重量。钱子诚上报说，让长安告诉他，需要什么尺寸的部件，他那边给造好再送来。否则，就太浪费运力了。”
“他们的工坊够用么？”
“够，铜也够。而且最早的那一套，当初还是赵飞雁自己设计的。现在只要把尺寸对好，就能满足需求了——当然，我也不太清楚具体得怎么配对。那得他们自己琢磨了。”
“他们还天天研究这些啊。”贝阿朵丽丝觉得不太能理解。
“钱子诚那帮人念念不忘要铸鼎。”侍女说：“后来慢慢放宽，可把他们给乐坏了。一大群儒生往凉州跑，说在西洲架起几门大鼎，就能教化一部蛮夷的好时代，终于来了。”
“哎……？”
“他们需要钟和鼎就行了。”太史说：“鸣钟汇集学子，传授礼义；列鼎昭显仁德，严明教化。一张一弛，是所谓文武之道。钟鼎既陈，礼教就在蛮夷之地施行起来了。”
“这样啊……”贝阿朵丽丝看起来懂了。
“朝廷里，有司官吏估计也懒得管。给皇帝仔细说，又是一堆两头不讨好的事。反正蛮夷之地，也就随他们折腾了。”太史判断道：“这些人对皇帝一直很不满，不让他们打蛮夷发泄下，谁知道会不会又天天寻思些对皇帝来说更危险的事情。”
“那……”贝阿朵丽丝又不解起来：“这些人这么不喜欢皇帝，又为什么还要听皇帝的？因为皇帝给工资？”
“哪有。”太史笑道：“他们又不是那种没什么本事、只能使劲巴结上司的人。他们明面上还要听话，是因为皇帝是帝王啊。”
贝阿朵丽丝皱起眉头，显然又没听懂。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句你听说过吧。”太史说：“祭祀和战争，这二者在最初的时候，是不同的权力。”
“钱子诚当年的书，我翻一本出来给你看看，你就懂了。”她说道：“说叫帝王，但这两个字是不同的。”
“帝是和神灵相关的概念。商人祭祀时，主神就是这个‘帝’；而王，是从斧钺的字形变过来的，因为最早的王，就是军队的统帅。一直到现在，斧钺都是军权的象征。”
“也就是说，皇帝其实是神王？”贝阿朵丽丝追问道。
“是啊。皇帝是把政权教权合二为一了。”太史理所当然地回答：“所以，大家才离不开这个位置。”
“就像离不开教宗和国王一样？”贝阿朵丽丝不太相信：“这两种，其实也是无所谓的。我们的组织，就不服他们。”
“国王当然无所谓。”太史摇头：“没有国王，只有士大夫，朝廷依然可以运转。而且我们和你们，都有过经验了——国王显然并不是必须的。”
“但另一方面，皇帝神权的那部分，才是问题的关键。”她认真地说：“至今，我也没见过可以彻底摆脱神权的国度。你们也不行。你们只是不相信教会的神而已，不是一样有其他神来共同崇拜么？”
贝阿朵丽丝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好像也是。哪怕维塔利亚的贸易城邦，和更遥远的精灵城市，说到底都差不多。”她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他们的执政官就任，都需要对神灵宣誓，遵守规则。这么看，确实没人能摆脱的了这个问题。”
“是啊。所以在那些儒生眼里，最好的皇帝，是什么事情都别管，安心做些日常祭祀的事情就行。”太史笑着说：“说白了，就是把神权和王权分割，皇帝只需要来提供神授的合法性，不要干涉具体事务。这才是最理想的情况。”
“这有可能么？”
“当然没有。”太史耸耸肩：“有了祭祀权，肯定要追求更多，这大概是人的本能吧。看一看皇帝权力是如何增长的，不是很明显了么？”
“这倒是。教宗最初也只是祭司们的头领，但后来，整个教会也是越来越多地追求世俗权力去了。”贝阿朵丽丝点点头：“不过他们倒是比你们差得远。”
“现在整个大陆，没见过能把两个权力合一的。哪怕最强势的国王和教宗，也只能通过把控职务任命，借助其他贵族们的协助，才能让二者不发生矛盾。他们估计会很羡慕你们的皇帝吧。”
“你明白的还挺多啊。”太史笑着说。
“我跟着老师到处流浪，见过不少地方，也听她讲了很多事情。”贝阿朵丽丝如实说道：“我们的前辈们希望更好地生存，就只能利用贵族之间的空隙，时间长了，也总结出不少经验。”
“不过，我也没什么办法就是了。”她老老实实地承认：“一直到大家让我逃出西洲，来这里寻找机会，我也没想好该怎么办。”
“我们一样没办法。”太史叹气道：“每次我看到文件里皇帝的开销，都能吓一跳。也难怪不少人会忍受不了。”
“我们这里的民众可是很趋利的——他们每天熙熙攘攘地往来忙碌，不都是为了些许收益么。”她苦笑道：“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去养皇帝，大家肯定会慢慢怀疑，这样值不值的。”
“我倒是听人私下里说，第一纪的人，之前就提出过一个解决办法。”侍女探出脑袋，说道：“他们认为，也不需要废黜皇帝，而是可以用法律来约束。就像西洲人约束执政官那样，限制皇帝的权力……”
“那不是商君一系里，有人提出来的疯狂方案么。”太史眨眨眼：“只要法就行——除了法，什么都不是必须和不可替代的。国君不是，官吏不是，连他们自己都不是。不过，也没见有什么可行性。”
“而且，这个提议本身就自相矛盾了。”她指出：“如果有法，能约束皇帝，那么律法的神圣性，就已经高于皇帝了。也就是说，至高的神权在律法本身，而不是皇帝身上”
“刚才说过，皇帝的王权一面，并不是必要的。现在连神权也丧失了，那还留着白花钱的皇帝位置干什么？”
“未来，要么就继续维持现在这种合一的状态，要么就完全废止皇帝。”她判断道：“我阅读了这么多史料，按我对中原人的了解，大家是不可能接受这种多此一举的思路的。”
“这个办法，我觉得是行不通的。”她摇着头说：“我们这边可都是些很实际的人。就算是为了钱，大家也不会给自己多找麻烦。”
“那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呢？”贝阿朵丽丝有些不甘心地问：“您这么了解历史，能推测出来么？”
“我也没这个本事，预言这么久远的未来啊。”太史叹气道：“虽然和钱子诚他们，也是讨论过……”
她抬起头，回想了下。
“结论本身倒是不难，稍微推测下就知道了。按他的看法，不外乎天天说的‘诸夏’、‘国人’、‘共和’这类概念——普天之下，其实也没太多新奇事情。”
“可惜，我是觉得这太难。也不知道还得多久，才能有些希望。”
“他还讨论这些啊。”贝阿朵丽丝眼见炉子里又烧空，一边丢着册子一边说：“我还以为他天天，就来回琢磨胡萝卜和黄瓜呢。”
“那是你没见过他认真说话。”太史不以为然：“他也不是……只会说废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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