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自从她去东方那一趟开始，她自己就开始对那些贵族们颇为不满。
钱程对于西洲的信仰颇为好奇，作为一名信徒，她倒是很想向钱程宣传。然而钱程经常提一些尖锐却无法回避的问题，让她没法回答。
钱程一直质疑对神灵的信仰对道德能有作用，让娜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远征的西洲军队在钱程的地盘烧杀抢掠，她是亲眼看见的；教会和贵族用她来欺骗钱程，也是她至今心里都有的包袱。
让娜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怎样开始感受到神灵的召唤的。但她觉得，那一定和自己亲眼目睹阿尔比昂军队和他们的盟友，对自己家乡肆无忌惮的破坏有关。
她本质上是个宽厚的人，甚至能宽容对待阿尔比昂士兵，但唯独忍受不了他们对无辜者的杀戮。在东方的经历，对她刺激颇大。这些事情面前，她深信的那些道义和教条无法给自己开脱，反而让她陷入了极大的矛盾中。
换做寻常贵族，祈祷一次就能原谅自己了。这些人关心的，从来就不是教义本身，做做样子对他们来说已经算对得起天神了。但让娜越是祈祷，越怀疑到底为何会发生这种事情——尤其是当面对钱程做的事，更让她一直耿耿于怀。
有教士告诉她，对异教徒的所作所为不会受到神灵的追究，反而会得到奖励。但让娜本能地不敢把这个解释告诉钱程。
而且就算说了，也驳不倒他。
钱程当初向那些教士提出过一串问题：教士们经常说，他们的神灵是唯一真正的神，神灵定下的规则是唯一普遍适用的规则。那如果这个规则只能用来对应一部分人，就必然不是普遍适用的规则，神灵也不再是独一无二的；而如果适用于所有人，那教会与贵族的行为，就是悖逆神灵本身。
乌尼亚的那些教士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无论是否认神的普世性，还是认为教会与贵族叛变信仰，都是极为严重的指责，他们根本承担不起，只能闭口不谈相关的话题。
钱程一再逼问，给当地教会很大压力。东方人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他们现在整天都要面对源源不断的意外情况，实在没心思再惹更大的麻烦。
最后，几名主教联合向圣城那边施压，要求他们至少先配合下，搪塞住东方人。否则教会就得面对多方的夹击，甚至引发更严重的危机——谁知道东方的学者，会不会真的继续认真研究这些漏洞去了。
在主教们的催促下，圣城方面很快决定安抚下对方。他们按照当初东方人的名单，宣布上面的人亵渎了神灵的意志。
这其实是个很好的解决办法。大陆各地，最保守和顽固的信徒中，都已经有人开始质疑，既然神圣远征是神灵的意志，为什么会遭遇失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显然，神和教会是不能出问题的，那就只能是执行的人出问题了。
各派教士对此都很满意。那些倒霉蛋当即被开除教籍，并对各国宣布。
按往常，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被开除教籍看起来很麻烦，但对有势力的贵族，也就算个麻烦。除非有人趁机动手，否则只凭教会，是威胁不到贵族的利益的。
但东方人明显不打算放过他们。
让娜作为亲身经历者，算是十分了解那些人了。尤其领头的钱程，骨子里还是个经典的东方学者。面对西洲的仇人，他们显然既不宽容也不温厚，甚至可以说是睚眦必报。仇人还活在这世上，就是对他们的侮辱。
钱程公开号召士人、游侠乃至所有有能力的人，追杀那些仇敌。只要干掉一个，就有丰厚的奖赏。
大复仇的行动随之展开，公羊派儒生狂喜不已。
几个月后，最后一名流亡的乌尼亚大贵族，在巴里希被公羊派义士当街刺杀，头颅下落不明。至此，事情才告一段落。
而且对让娜本人来说，这套说辞更是有害无益的。
她的预感一向很准，甚至救过自己和同伴几回，而这件事也是如此。她能肯定，如果她也这么说，钱程倒不会发怒或者失望，只会无动于衷。但今后两人再想这样交流，恐怕就会很困难了。
除了偶尔几件事，她很少见钱程因为西洲贵族们的表现，显示出生气的情绪。哪怕有些鲁莽无知的家伙触犯招惹他，钱程的情绪也往往没什么变化。
让娜一直对周围人的情绪很敏锐，她觉得钱程是真的不在乎这些。然而这恐怕不是因为宽容和忍让。
她一开始也不懂这是什么情况，后来一次，她偶尔听到钱程和几个精灵在那里开玩笑。
不少精灵一直很鄙视大陆的人类，尤其是那些古板的老家伙们。他们直接把西洲人称为猴子，认为他们和这种类人的动物一样，缺乏文明和教养。
钱程则称之为“沐猴”。他经常用这个说法来形容那些自己厌恶的西洲贵人。
双方就很能聊得来。
让娜这才知道，他为什么连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这种平静显然并不会让她松口气，反而感到了些少有的担忧和后怕。她其实很不喜欢这种态度，然而一切都是自己这方造成的，她也没什么办法。
而且，钱程至少还在和她有理有据地分析，莫德雷德干脆直接不理会这些事情了。
莫德雷德对钱程的那一套理论接受很快。她之前一直对自己的境遇牢骚难平，但也说不清到底是谁的过错。想怪罪君王，但又出于私情，又觉得不像是她的错。钱程帮她分析了一番，她就弄明白了。
莫德雷德就不理解，让娜替贵族们操心什么。让娜为何坚持帮助国王，也是她想不通的。
在她看来，她们俩都算不上真正的贵族。钱程教她的那句“肉食者谋之”，简直再适合不过了。
事到如今，连更接近贵族的莫德雷德自己都不关心，让娜也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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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让娜的老爹是税吏兼村长兼民团首领，她舅舅是个神父。所以她有机会学读写。
PS2：历史上的让娜比书里写的可能还单纯。她一开始是真不想多杀英格兰兵。
后来有次她的几个朋友去打探消息，被英国人抓住虐杀了，之后让娜性情变了很多，也开始认真杀英国人了。
PS3：“普世XX”都是经典的神学概念。
当然也只是神学概念……如果非要超出神学范围讨论，或者干脆不信那个系统的宗教，这个定义也就没啥意义了。
所以非一神教社会的人就能经常感觉到这玩意儿漏洞百出，而且逻辑很奇怪……
实际上不管表现形式再怎么变，欧美的社会始终都是个宗教社会。从这点代入，很多迷惑的地方就很容易理解了。
（比如最近那个环保小姑娘，看起来显得奇怪，然而如果从中世纪圣徒的角度理解，各方的反应也就没什么稀奇的。有需要的时候出这种人，也是欧洲日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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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0节 第一百零五章 贵族教育（下）
一路上没什么事，钱程就拿出本书，开始写了起来。
让娜看了眼，发现那还是她送给钱程的经书。
“你在写什么？”她好奇地问。
“注释。”钱程说。
“注释经文？”让娜有些吃惊。
“是啊。”钱程点点头：“要不然，很多人估计看不懂其中蕴含的道理吧。”
“这只是你自己的理解吧。”让娜指出：“不少神学家都在研究经文，试图得出完善的解释，不过我估计，教会是不会授权给你，让你去传播这些的。”
“我自己写的，和他们没关系。”钱程指出：“我不会打扰他们，让他们帮忙推销这个的。”
“呃……”让娜愣了愣，小声嘀咕道：“以往这些都是教会批准才行的。”
“你自己得到天意之前，也没让教会批准啊。”钱程提醒道。
让娜觉得他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一时无言以对。
“而且我也不是和他们抢生意。爱看看，不看也无所谓。”钱程补充道：“我的目标，其实只是出一个精炼浅显的版本。”
“为什么？”让娜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脱口而出道。
“我发现这里的教徒，文化水平实在太低，经书又太晦涩。那些乡村教士，自己都半懂不懂，所以很多人根本不了解教义。”钱程指出：“所以，对经书进行简化，是必要和应该的。”
让娜张了张嘴，思考着怎么表达自己的疑虑。
“你也不用担心，这种事情我们很有经验了。”钱程看出她的想法，解释道：“我们自己的教科书，就是先贤整理出来的。孔子删订诗经，笔削春秋，之后这些书才广泛用在教学里。”
“就算删减过的版本，很多人都学不懂。要是把原版都搬上来，恐怕更没几个人能学会。”他摇头道：“你们这边的教育情况比我们还糟糕的多，不想点办法，肯定不行。”
“至于有没有不妥的地方，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这得先试试再说。”钱程最后补充道：“不过我已经把完成的那部分，印了一些，又找了三浦先生画了浅显易懂的插图。乌尼亚那边的信徒，反响都不错。”
“那位是谁？”让娜疑惑道。
“就是位很有名的新派画师。”钱程说：“他给我说，他很擅长创作那什么……切支丹题材的绘画，比如教士啊修女啊什么的……”
“这人……靠谱么。”让娜看起来完全不相信切支丹画师三浦。
“肯定靠谱，我们那边很多畅销书籍，都争着找他画插图。他也说了，最近要尝试新的绘画风格了。”钱程回答。
“能让我看看么？”
“行啊。”
钱程从旁边的包里翻出本册子，递给她。
封面上写着“拜上帝教至圣经义·第一卷”。
让娜也不太懂其中深意，就随手翻开一页，看向插图。
“放弃你虚伪的信仰吧，人类！”一个尖耳朵壮汉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但是我拒绝！”一个健壮男子大笑道：“本圣徒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对那些自以为是的人说不！”
“？？？”
让娜又急忙翻了翻，一直看到后面。
一众信徒聚集起来，听其中一个领头人的演讲。背后的字框里，用颇有冲击力的字体大书：“替天行道”。
“这都是什么异端书啊啊啊啊啊啊啊……”让娜惨叫起来。
“这哪里异端了。”钱程瞅了眼那幅图，解释道：“天父公正仁义的意志，不是天道么？天父不亲自在世间施行，而是让人自己传播福音，践行礼义，不是替天行道么？”
让娜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反驳这句话。
她又来回看了看。
“我估计这书只要出现在教会还有影响的地方，就会被烧。”她说：“别的不说，他们也不能容忍古典语言之外的关于经文的书籍，认为那些都不是神圣的。”
“也就糊弄自己。”钱程不屑道：“他那个算老几？敢和雅言比？”
“不对啊。”老秦再次插嘴道：“我看这边的人，说的话都不一样。那你说的这种语言，到底是哪边的话啊？”
“古时候的话。”让娜说：“现在除了教士和贵族，已经没什么人说了。”
“那信徒想看经文，就得专门去学是吧。”钱程说。
“一般人哪里学的起。”让娜摇摇头：“我都不怎么会，更别说连上学的机会都没有的人了。城里的工匠学校，也是肯定不教这个的。”
“那不是神父说什么，教众就得信什么么？”钱程奇怪道。
让娜想了想，答道：“确实是这样。教会认为大多数教徒并不坚定，也缺乏明辨是非的能力，必须有人引导才行。所以，只让神父去研究这些内容。”
“神父也不会的话怎么办？”钱程指出：“我看乌尼亚的乡村神父，很多就只会几句。他们自己也不擅长这种语言。”
“有高级教士呢，他们懂得更多。”让娜说：“这个也是层层向上的，越虔诚和坚定的人，在教会中权限也越高，可以去掌握和思考更多的知识……”
“之前不是说，高级教士往往也是出身更高的人么。”钱程突然打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