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魔法与东方帝国 第346章

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

“那这些和寓言有什么关系?”她催促道。

“寓言里,孔子说少正卯有五种罪名:一是心思精明而用心险恶,二是行为乖僻而又顽固,三是说话虚伪却能言善辩,四是记述丑恶的东西而十分广博,五是顺从错误而又加以润色。”钱程说完,看向对方:“把这些和刚才说的,他抨击子思、孟子的话对照,就很容易理解。”

“我们就是‘少正卯’。”他指了指自己,总结道。

“所以荀子的意思其实是,应该用孔子对付少正卯的办法对付你们?”大公主似乎很意外:“为什么这么恨其他同门啊……”

“他的观点就这样。诸子百家里,专门抽出精力和篇幅,去批评自己一个学派、而观念不同的人,也只有他了。”钱程回答:“荀子对他认为的腐儒、贱儒,不是一般的厌恶,才会提出这种说法吧——之前之后,都少有这样的学者了。”

“不过我之前还真不太了解这些。”她说:“那为什么之后没人说这些了?大家提起的时候,也只是争论孔子有没有杀人,没人再讨论这些更深入的问题了。”

“秦人焚书,各派都受到严重打击。能勠力同心把坟典经传保存下来,就算不错了,哪还有精力,继续自相争斗啊。”钱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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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章注释: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然而犹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 ,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荀子·非十二子》

孔子曰:居,吾语女其故。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得免于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

——《荀子·宥坐》

(对一下就知道荀子想砍谁了。。)

“五行”是孟子一派提出的仁义礼智圣。这个说法汉代之后失传了,是现代人又挖出来的。

他们之间的矛盾能写本书了,这边就不细说了。。不过荀子提出的那些问题的确是存在的。思、孟一系的理论确实很晦涩,可能是他们更重视向内探讨本心的结果。(荀子对这点非常不爽……)

PS2:西汉人还不算很重视家学的界限问题,这个到东汉时期学术世家化,才明显起来。之前学生跳槽换老师挺常见的……

另外东汉的学术世家也不止是儒学。按现代人的核算,东汉末的世家里,儒学世家也没过一半。像钟繇钟会,他们家其实是学黄老的;诸葛亮是学申韩的。这种人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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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3:

宣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汉书·元帝纪》

不过实话说,从后来汉元帝对付他老师萧望之那一群人的事迹看,汉宣帝也是低估他儿子了。

汉武帝去世到西汉皇室失去权力只有八十多年,汉宣帝去世开始算的话只有四十多年,这么点时间就让天下舆论彻底转过来,想想也不对劲。

元帝成帝也好,儒生也好,其实也都是背锅的……

PS4:吕后的地位其实挺尴尬的。一方面整个汉朝都忌讳这件事,另一方面大家回避不了这个问题。因为汉朝的制度其实是吕后时代完全成型的。

(刘邦一辈子都在打造反的内外诸侯,这其实也是汉朝统一战争的一部分,而不是只有楚汉战争那几年……汉朝的统一,直到他临死才算勉强完成。)

《史记》《汉书》里,吕后都有本纪。

(能力和影响上,吕后都是数一数二级别的了。

然而大家都喜欢吹败家娘们武则天。就很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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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节 第六十章 理想者的结局(下)

大公主沉思了片刻。

“那你选择哪种呢?”她追问。

“孔子说,‘择其善者而从之’。”钱程回答。

“如今大多数人都是追随一位老师,像你这样,也可以么?”大公主表示疑惑。

“因为如今大多数士人,学一个老师传授的知识,就要耗尽精力了。”钱程看起来并不在乎:“但孔子说,‘当仁不让于师’,仁义大道面前,也不用拘泥。孟子荀子都是崇奉孔子学说的,我按照他的教诲,总归是没问题的。”

“再说,孟子支持权变,荀子提倡从新。有些事情,不能太死板。”他补充道。

大公主想了想,表示可以接受。

“那你觉得,人性到底是善还是恶呢?”她问。

“孟子等人认为是善,其实这后面也有缘由。孟子是坚持‘人皆可以为尧舜’的,他认定,每个人生来都是一样,天生拥有成为圣人的机会。如果认定人的本性是恶,这些理论就都难以成立了。”

“那可真是宏大的理想——不过我想问你的看法。”大公主坚持问道:“你认为人的本性如何?”

钱程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他最后承认道:“也许再增进些学问,多一些经验,我才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我真的不知道。”

“没事。我也挺期待这个答案的。”听到他的回答,大公主倒是没什么不满:“看看你是得出更现实的结果,还是更理想些的那种。”

“这方面倒是不然。”钱程摇摇头:“荀子一样是位理想主义者。”

“哦?我觉得他强调隆礼重法,观点也偏向实用,应该有些差别吧。”

“其实也是一样的。”钱程说:“荀子一直坚持认为,王道是简单易行、实用且有效的道理,反对把它说得太玄乎。他也一直在这个方向努力,甚至不惜与其他儒者直言驳斥。然而穷尽一生,教出了这么多声名远扬的徒弟,自己依然只能终老闾巷之中,见不到建功立业的机会。”

“研究荀子的学者,经常说他言语凄怆,让人读了之后都觉得痛心。”他叹了口气:“明明通往大道的方法就在眼前,却始终无人理会。他心里的积郁,不会比孔子少吧。”

“一个个都这么凄凉么……”大公主低声道。

“所以我说,这就不是个适合当世的学问啊。”钱程重复了一句:“心怀理想的人,终究会面对这种结局的。”

“那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大公主问道。

“为了更好的世界。为了所有的人。”钱程回答:“现在这个见鬼世道,所有人都在受罪——这怎么可能让人服气啊。”

“所有人?”大公主反问。

“是啊。你看看咱们陛下。”钱程举例道:“上古圣王是君王,她也是君王。但她每天真的安心么?不是担心诸侯有异心,就是怀疑大臣不忠诚。事事都得谨慎,每天过得像是盗贼横行之地,家门大开的富户。这真能算幸福日子么?”

“不在意这些也不行。”大公主解释道:“这些都是确实存在的问题。”

“是啊,就是因为确实存在,所以问题才更严重。”钱程提醒道:“如果大家都觉得自己是迫不得已、是正确行事,结果却互相抵牾,彼此损害,那不是说明,还有更大的问题么。”

“防御盗贼确实是没错的。但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只靠防御盗贼本身,是没用的。”钱程比喻道:“设计官制,让内外制衡,维持朝政平稳,也是没错的。但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只靠官制和制衡,一样是不行的。”

“现在其实已经能看出端倪了。朝中上下都觉得自己不安全。我在西洲都能感觉到这种气氛,你在长安肯定更清楚。”钱程说:“忠心耿耿给皇帝服务的人,原本应该是心安理得,没有顾虑的。如今,连特别提拔起来的官员,都人人自危。”

“母亲施政太……急了。”大公主犹豫了下,直言道:“不过她自己也清楚这点,她给我建造这博望苑,让我接触百家学者,也是希望我能弥补这点吧。”

“你觉得,她为了巩固朝廷,整顿秩序,做的是错的么?”钱程反问。

大公主见他突然又为皇帝说话,愣了愣。

“没错。”她回答。

“是啊,她没错。”钱程点点头:“那些想保全家业的勋贵,还有为了出人头地而去迎合上意的官吏,是有私心不假。但他们这样做,真能说是错么?”

大公主抿了抿嘴。

“这些确实都是人之常情。”她说:“但母亲为了天下,也是做了许多事情的。你觉得,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我也不知道。”钱程摇摇头:“但我知道,所有人都不能安心,肯定是天下的礼乐规制出了大问题。而且,从上古以来,这种情况就没停止过,只不过有时轻微,有时严重。”

“那怎么让礼乐回归正道?”大公主问。

“我觉得,这和先前说的那几个一样,也是没法靠调节它本身实现目标的。”钱程笃定地说:“礼乐这东西,原本就是大同之世不再、为了维持天下运转,产生的替代品。指望它能尽善尽美,原本就是不现实的。”

“只要这天下一天没到大同的境界,就没有人是安全的。”

大公主沉默下来。

“不过实际执政的人,面对的情况,哪有嘴上说说这么简单。”钱程摇摇头:“所以,这些也只是说说——我讲这些大道理,只是希望你将来遇到问题的时候,能看清背后的原因,不至于迷惘,而不希望你。能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就已经很不错了。”

“诸子百家都有针对现状的办法。话说回来,只要能传到现在的,都有一技之长——没有真才实学的,早就淘汰掉了。”钱程说:”所以我刚才说,向其他诸位先生学习,是大有裨益的事情。”

“那你的想法呢?”大公主果然继续问道:“你见识广博,知道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么?”

“我也不行。”钱程直截了当地说:“我只是知道这一番大道理,到底怎么做到,乃至有没有可能做到,我都不清楚。”

“我也读了不少书,但越读,心里就越恐惧。”他叹气道:“大道真的能施行么?王政真的可以重现么?古代的辉煌真的能回来么?”

“到现在,我也看不出丝毫的征兆。”他苦笑了下:“相反,我只看到了一连串的悲哀,看到一代代仁人志士是怎么受到猜疑、排挤、欺压,最后是怎么完蛋的。”

“第一纪的遗址,至今还有存留。那时的人类何其伟大,到最后还是成了丘墟。”他看向殿外远方:“到荀子的时候,大儒们其实已经放弃了人性本善的定论——这个‘善’,不止是单纯的善良。放弃这个,也是放弃了人人生来都享有同等的机会、都必定有希望成为圣贤的观点。”

“有些事情,是越学习圣贤、越研究大道,就越疑惑,却不敢到处说的。”他再次摇头。

“是什么?”大公主追问。

钱程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视线。

“人究竟有未来么?”他反问。

“我在西洲,见到有人也琢磨这个问题。”他说:“那些人倒是很有信心,他们认为自己就是神的宠儿,所以肯定会兴盛起来的——这些人就是这样,没来由地无忧无虑。”

“可惜我们不行。至少我是不太信这种空口承诺的。”钱程忧虑地说:“但这里,在中原——谁来给我们保证呢?”

“所以我说,这些都太缥缈,还是关心眼前吧。”他最后总结道:“陛下……雄才大略,从匈奴到内廷,她已经都做的差不多了。不需要太劳心,只要稍加修复,调整一下,也就可以了——”

大公主看了看他,皱了皱眉头。

她没来由地涌上来一股倔劲,当即坐直身:“没人的话,我来。”

钱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江先生说,在什么位置就要做好什么。臣子要做好,君主也要做好。”她认真地说:“天不言语,就让天子来保证。天子不便说的,我作为储君,就帮她表达出来。”

“天下就是我家的。我家人不保证,难道让别人保证么?”她反问道。

“有这心思是好事,但还是不要强求。”钱程摇头道:“这条路太难太危险,劝别人去走,和害人差不多。”

“你好像很悲观。”大公主指出:“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因为理想就是理想啊。”钱程长叹道:“只要它还在,就会有人这么做的。”

“我们这些人,还抱着最后的希望,觉得如今天下大变,新事物不断出现,正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尽力一搏,总归是还有可能的。”他回忆了下,陈述起来:“不过想来,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什么最后?”大公主奇怪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