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靄沉沉
可惜,丹枢似乎不理解,或者不想要领受这份好意。
“我仍然质疑。矫枉必须过正,所以禁止一切关于丰饶的研究,在当时确实是无比正确的权宜之计……可时过境迁,当年正确不代表永远正确。既然已经过了那个迷茫动荡的阶段,如今仍是一面与丰饶民作战,一面严禁研究丰饶,将军大人,以武将的身份出发,您认为这合理吗?”
“……这不是我们应该讨论的问题!”
景元的话音里带着严厉。
有些事情我们知道不对,但不能说。
有些事情我们知道正确,但不能做。
这就是现实。即使是在星际时代,即使是位高权重,手握令使之力的将军,但只要仙舟联盟还是人与人的世界,这种无奈就永远存在。
丹枢心中一叹——所以,她们选择了以神治世,以一己之力统治一切。这其实也不能保证永远正确,但起码,保证大部分事情能满足她们的一己之见。说是自私,她也认了。
“丹枢曾执迷于真正的永生,认为这是摆脱困境的最佳选择。但现在,我终于意识到矛盾的根源不在于永生,而在于不受控的永生。”
“所以,你认为如果能够抹除那些不受控的长生,永无止境的丰饶战争便能从此停息,而雨菲那种不断重复的悲剧……也能就此断绝吗?”
“这也是魔阴身的真正解法,活到无法承受之时,安然长眠远比十王司那虚假的……罢了,我不说了。丹枢触犯禁令,自是罪无可恕,但诸位还有大好前程,我便不害你们了。”
“看样子你很清楚,你接下来很难有什么好下场,就不会不甘心吗?盲目天缺,却依然坐到了丹士长的位置,我很难想象你到底付出了多少。再者,无论抱着怎样美好的初衷,你的研究都是禁忌中的禁忌,你就不怕死后一切如旧,什么也没改变吗?”
景元神色缓和,先前的严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惋惜——以及隐藏在心中的敬佩。
是啊,丰饶民战争之所以难打,就是因为那些孽障毫无顾忌地使用丰饶之力,极难杀死,但凡有丝毫生机留存,便会顷刻之间卷土重来。
如果能有断绝不死的手段,一切都会改变。
丹枢说得没错,没有人会痛恨永生本身,人们痛恨的是无法控制,害人害己的永生。
谁都能明白,断绝不死是终结丰饶战争的根本之法。可一方面仙舟人也是长生种的一员,断绝不死对他们而言也是致命威胁。另一方面,与丰饶的绝对切割,是仙舟联盟的基本国策,是人心稳定的基石。
丹枢所为不是别的,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堕入泥潭,也要拾取开启和平的那把钥匙。
战争夺走了太多,每个人都深受其害,又各有选择。
景元选择了默默承受,连带其他四位老友的份,一力扛起罗浮的天空。
符玄选择了坚定背负法眼,即使自身会更快堕入魔阴,也要最大限度发挥法眼的功效,不负逝者的期盼。
驭空选择了退居二线,收敛年轻时的性情,换一个地方发光发热,并守护战友的女儿。
而丹枢,她选择了最困难也最伟大的一条路——堕入黑暗,终结战争。
三人的心情都很复杂,他们能理解,正因为理解,才更为此刻的丹枢而惋惜。
然而丹枢不为所动的模样,只是一脸平静道:
“我不会徒劳无功,无论我的结局如何,我的目的都已达成。将军大人,您真以为禁令能管住所有人吗?”
“……”
“其实对丰饶研究最多的,或许压根不是步离人或其他任何长生族裔,而是禁止丰饶的仙舟人自己,只是很多事情没能摆在明面上,正如某些人对药王秘传的暗中支持一样。我已找到断绝不死的可能性,至于更进一步的细化研究和量产技术,自会有人为我完成。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年的所有成果留下来,如此足矣。”
那才情绝世的丹士长,于星光烂漫的穷观阵中,露出释然的微笑,温柔似水,明媚如花。
她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所以终于可以微笑走向死亡,满心欢喜去找那离别已久的挚友一样。
“押回囚狱之前,让丹鼎司的丹士们再仔细搜身,不要留下什么自尽用的毒药。”
景元忽而说道。
符玄与驭空愣了一下,随后迅速反应过来。
没错,是得提防。
此时的丹枢已经完成目标,再没有对生的眷恋。写完自己的研究成果后,吞药自尽,去找那位雨菲医士,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发展。
丹枢也为之一愣,不由得面向景元,似乎愕然于心中念头被看穿。片刻后,她从身上摸出几粒小小的药丸,丢到地上,无可奈何道:
“闭眼将军,却是比我这真正的盲人敏锐太多了。”
“不,我只是……太理解你的感受了而已。”
“罢了,便不用麻烦那些小家伙了。去见一见那些暗中的人,听听他们的长篇大论,蝇营狗苟,倒也未尝不可。”
“长篇大论,蝇营狗苟?哈!丹枢先生也是妙人,没能早些与你交心,本将军也是深感遗憾。”
“不需要遗憾。我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与我深交也只是害人而已。”
“所以丹枢先生才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公务,从不结交旁人吗?或许还有一部分原因是,除了雨菲医士,我们这些人大概入不了你的眼吧。”
眼见着景元就要发挥长袖善舞的社交达人属性,与这位触犯仙法的丹士长聊成朋友了,符玄不由得蹙眉。
“咳咳!”
靠谱的太卜司大人不满地瞪了景元一眼,随后开口,将话题引到另一个问题——阿蒙的身上。
丹枢思量一阵,道:
“阿蒙其实没有太大的危险性。她为利而来,如今得偿所愿,大概率已经离开了仙舟。即使没有走,要提防她也不难……在不想被她干扰或窥视的场合,只需请程凌霜先生坐镇,自然药到病除。”
“她为什么那么怕凌霜?有没有可能,夺取幻胧和部分的建木之力后,她正在暗中筹谋,准备解决凌霜这个心头之患?”
符玄迟疑地追问道。
丹枢再度沉吟片刻,然后摇头:
“不会。”
“为什么?”
“那日我在茶轩栏边,见证了那位先生的剑。虽然目不能视,依然看到划破黑暗的剑光,何其璀璨,何其强大……阿蒙不是那种无法容忍任何威胁的枭雄,她怕死,而程凌霜先生有可能一剑斩杀她的灵魂,带给她真正的死亡。所以除非避无可避,否则她必定退避三舍。”
“原来如此。”
符玄抚摸下巴,低眉沉思,不知是在分析丹枢所言的真实性,还是已经在考虑程凌霜的多种用法了。
随后又是一连串的问题,避开了最敏感的那部分,只专注于药王秘传的组织人员和这次事件的细节,丹枢自然一一回应,没有半句虚言。
如是小半天后,该问的情报基本都到位了。三人对视一眼,再看向那从头到尾都淡然平和的丹枢,眼底的惋惜与怜悯之情已经不再掩饰。
景元长声一叹,道:
“丹枢先生,你将毕生所有就此付之一炬,只为了完成自己的研究,不悔吗?”
“……”
丹枢陷入沉默。
良久,她悠然道:
“丹枢也曾恨过,恨药师为何偏偏给我这盲目之躯,无药可医,恨帝弓为何夺走此生唯一的光明,夺走我的雨菲。但如今我已想通。药师回应祈求无错,错的是无法承受与肆意妄为的凡人。帝弓征伐亦无错,祂在弥补药师不能尽的管制之责,从这个角度讲,帝弓不是药师的敌人,而是药师的协力者。
一切的根源,在于不受控制的长生。
永生缥缈非我求,长生无为老愧羞。只愿我能更进一步,替药师收回那不应给予的长生。截住长生之祸,独留长生之福。若能如此,或许丰饶便不再是灾厄,而是真正造福万民的慈悲恩赐。而帝弓也能暂歇雷霆,再不至于殃及无辜。
此生仅存此愿,我,不悔。”
丹枢话音落下,仿佛光焰万丈的圣人,过去种种在三人眼中已然完全换了模样。
一位不惜己身的大慈悲者,错的究竟是她,还是顽固守旧的仙舟呢?
他们不约而同地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同一时间,一股仙舟人暌违已久的伟岸力量轰然降下,无比的慈爱温暖,无比的圣洁夺目。
丹枢看到了一双写满怜爱之情的美丽眼眸,像一尊悲悯苍生的圣母,然后向她垂下那万千皓腕中的一只,轻轻点在了丹枢的额头。
【去吧,尽情使用我的力量,践行真正的慈悲。】
丹枢朦胧中,依稀听到了这样的话音,充满了期待与包容。
毋庸置疑,她成为了丰饶的令使。
而且与博识尊的淡漠,阿哈的兴趣使然不同,药师送来了几乎整条命途的力量。祂不是赐予一个席位,祂是直接与丹枢分享了自己的一切,仿佛只要丹枢能承受,祂可以直接让出神位一样。
这到底是药师过于无私,还是药师对丹枢的殷切期盼,丹枢无从得知。
她只知道,安琪众的剧本又特么出意外了!
142
第142章黑暗大反派,讨厌人情债。
星河无穷远,流光击寰宇。
璀璨的光矢尾迹划过光年,有不可直视之神人驾驭光轮,驰骋星空,忽而对远方投去目光。
“药师!”
复仇的烈焰照亮黑暗星空,那神人架起横跨星河的神弓,拉开震荡寰宇的弓弦,瞄准了无尽光年之外的所在。
祂注视了药师的降临。
祂亦注视了那获得垂青的丹士,以及丹士豪迈而悲悯的宏愿。
当然,也看到了某不愿意透露神名的乐子人星神的游荡足迹。不过没有关系,乐子人没事,只要不是勾结丰饶孽物搞事情,就不在岚的狩猎范围之内。
这里要澄清一下,岚仇视的从来不是丰饶本身,而是失控的丰饶孽物,是那如蝗虫般疯狂蔓延,贪婪无度,吞噬亿万生灵的长生之祸。
单纯的长生,祂并不敌视。
所以一位丰饶令使,是否会迎来祂的神矢,从来都是由其作为而定,而非单纯因为命途的问题。
断绝长生之祸么……神人眼中光芒闪耀,比那超新星爆发都要更加璀璨万倍,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可!”
片刻之后,神人放下了弓弦,有清澈神音涤荡星空,万千星辰为之震动。
随后,流光再度划破黑暗,帝弓司命驾驭光轮扬长而去,继续在无尽寰宇之中驰骋,下次露面,必然又是一场丰饶孽物的盛大葬礼。
至于有多少文明观测到了这场神降,又因此产生了怎样的波澜,这不在岚的顾虑范围之内,更不会有人敢于追究星神的一举一动。
祂们是可以创世灭世的真神,是哲学的终点,是概念的化身,是生命所能想象到的真理尽头。
凡人有且只有仰望的份。
岚驰光而去,但那震动亿万光年的话音,却化作一股无形而澎湃的力量,顺着祂之前的目光跨越光年而去,径直落在了刚刚领受丰饶神赐的丹士身上。
于是,刚刚目送药师离去的仙舟罗浮,又一次目睹神迹降临,而这一次,是他们如今信仰追随的真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