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非想琉璃
在与苏嫣兮告别后,赵夜袂便踏上了前往北郡府的路途。
大虞王朝共有二十四府,澜州城处于沧澜府,大致处于王朝中部。
而北郡府,顾名思义,自然就是在王朝北部的行府。
从沧澜府到北郡府的路程不算短,而且大虞王朝由于某种原因,并没有便捷的府际交通,所以赵夜袂他们也得提前几天出发。
在两天的奔波后,他们抵达了云州城,暂作休整,赵夜袂提出要在云州城里逛逛,柳青青则是罕见地答应了。
赵夜袂闲庭若步地在云州城的市井之间穿梭着,柳青青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沉默不语。
“你不提醒我要注意时间了?”赵夜袂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向柳青青说道:“之前不是还说什么一定要在大赛开始一周前到北郡府么?现在又不着急了?”
柳青青平静地说道:“时间还来得及,而且,比起赶到北郡府,我觉得,还是让苏公子你知道我们的敌人是谁更重要些。”
敌人是谁?
赵夜袂挑了挑眉,说道:“请不要把我也算到你们那边去,我们只是单纯的交易关系。”
“敌人就在这云州城里?还是说,敌人在这里安插了耳目?”
“不,我们的敌人并不是那么具象化的存在。”柳青青沉默了片刻后,轻声说道:“它是一种规则,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它,无处不在。”
“如果苏公子您想要知道的话,那么,就请在这云州城里随意挑选一家工厂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云州城是财政司批准的示范区,那么,我们的敌人应该不少见才对。”
随意一家工厂......么?
赵夜袂隐隐猜到了什么,查询了一下云州城知名的几家企业,而后从这里面随机挑选了一位幸运观众。
.....
云州城,天逸集团下属第三钢铁工厂第四车间。
一名神色疲倦,昏昏欲睡的男子正拖着濒临极限的身躯工作着。
正当他操作着吊臂移动沉重的钢材时,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向滚烫的炼钢炉中坠了下去。
周围同样如同行尸走肉般麻木的同事们直到好一会儿后才意识到这一件事,但并没有人去查看情况,甚至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看着那位掉进炼钢炉中的“幸运儿”。
幸运的是,男子只有一只手掉进了炼钢炉中,大半身子还在外面,即使如此,他的那只手也在转瞬之间气化。
剧烈的疼痛让男子的脸变得扭曲了起来,但这份痛苦中又夹杂着无法抑制的狂喜。
这让他的脸变得诡异无比,明明痛楚已然传遍全身,但他却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看着自己的焦化的伤口,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残了!”
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
第四车间的组长在男子掉下来的时候便将目光投向了这里,在见到这一幕后,便从身旁的冷却槽里舀了一勺冷水出来,泼在了男子身上。
男子被冷水一激,茫然地睁开了双眼,便看见了往日严肃的组长对他露出了和善的笑容,说道:“阿清,恭喜你啊,不过现在可还不能休息,得趁这个机会赶紧去领下残疾证才行,等你回来后,就有机会和咱们工厂签订正式合同了。”
正式合同。
这个词就像魔咒一般,让男子豁然睁大了双眼。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不顾焦黑的伤口,甚至连处理一下的想法都没有,向组长道谢了一声后就跌跌撞撞地就往外跑,周围的同事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露出了艳羡的神情,很快又在组长的催促下投入到了重复的工作之中。
失去了一只手臂的男子沿着早就刻在脑海里的路线奔跑着,路上的行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但他浑然不顾,很快就来到了一座威严的建筑前。
建筑外部悬挂着一块墨色的牌匾,牌匾上刻着“审疾司”三个字。
男人用仅剩的一只手推开了门,跑到了前台,发自内心地笑着,向前台的登记人员说道:“大人,我刚刚因为工伤失去了手臂,想来申请残疾证,您可以给我一张残疾认定表吗?”
登记人员对于他这种情况早已见怪不怪,但看到他还在淌着血的伤口,还是忍不住说道:“好,我给你,但你的伤很严重,得马上接受治疗......”
男子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不不,大人,您还是先把表给我吧,没签完表,拿到残疾证,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登记人员见状,只能长叹了口气,说道:“好好好......”
并将残疾认定表给了男人。
她在审疾司工作也有三年左右的时间了,自然知道为了取得残疾证,这些人都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
审疾司,即由国师设立的,专门负责对残疾人的管理的机构,其中对残疾证的管理自然是最重要的部分。
审疾司对残疾证的颁发有着严格的限制,诸如自残等行为是不会被认可的,只有真正的“非人为性意外”与“意外事故”所致的残疾,才会被颁下残疾证。
而为了防止这个过程出意外,这些申请人员便会采取这样的方式,不惜以死相逼,就为了能够办下残疾证。
男子就像练xi过千百遍一样,在残疾认定表上飞快地写着,然后便将残疾认定表交还给了登记人员,诚恳地说道:“我写好了,麻烦大人帮我走一下流程。”
登记人员将残疾认定表交给了同事,立刻便有一队人鱼贯而出,而后她看着站在面前,脸色苍白却眼含希冀的男子,眼露不忍地说道:“流程很复杂的,你还是先接受一下紧急治疗吧,我的同事们已经在核查你的资格了......”
说着,便有两名医生自她身后走出,拿着药物和绷带打算给男子做简单的消毒与包扎,男子却仿佛触电般向后跳了一步,而后步步后退,直到靠到了墙上,似是被激怒了般咆哮道:
“别过来!你们想做什么!我说了,我是因工伤导致的残疾,你们打算将我治好,然后翻脸不认人吗!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配发的残疾证是有名额的,每发一个都会扣你们的俸禄!你们也想像对之前那些人一样糊弄我吗!”
说着,男子的另一只手举起了大厅内的一把椅子,左右挥舞着,试图阻止医生的靠近。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有一位穿着纯黑制服,胸前佩着一枚金属勋章的黑发青年自楼上走下,抿着嘴唇对男子说道:“这位市民,我是云州城审疾司审疾官林正荣,您的申请,我们已经在加快核实了,如果情况属实,自然会将残疾证发给您。”
“而且,我们审疾司从未有过什么配额一说,还请您放心,我们不会让滥竽充数之人通过审核,也不会让应该得到帮助的市民被蒸汽所弃。”
“所以,还请您先让我们的医生给您做一下治疗吧,不然的话,您可能撑不到那个时候。”
男子的脸色阴晴不定,但最终却化作了哀求:“大人,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我不能赌,我不能输,我必须拿到残疾证,我不能......”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锉刀,对准了自己的脖颈:“总之,没见到残疾证之前,你们若是靠近我,那我就自杀!”
林正荣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只能焦躁地向身边的副官说道:“通知铭文他们,让他们快一点!”
副官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男子的气息也越发微弱。
虽然因为他的手臂是直接气化,所以伤口创面得到了一定的止血,但他一路跑过来,又做出了这么激烈的动作,伤口早就再度裂开,血流不止,此刻,他的身下已经积了一层浅浅的血洼。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了起来,眼神开始涣散,但当医生试探着上前一步时,男子便豁然将锉刀刺进了脖子中,吓得医生不敢再动。
但审疾司的审查流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要经过多方调查,确认的确是“意外”而不是“人为”后,才能够颁下残疾证。
尽管已经再加快速度,但必要的时间依旧不能被缩短,时间很快就来到了深夜时分。
终于,当刚刚外出的那一行人以几乎是冲刺的速度回到审疾司,并将一叠厚厚的报告交给一直站在男子身前的林正荣后,林正荣匆匆一瞥,便给手中早就准备好的残疾证盖上了印章,便要交给男子。
但已经太迟了。
男子依旧死死地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行人,就像他还活着一般。
“......林清先生已经去世了。”
医生蹲下身,检查了片刻后,站起身来,向林正荣摇了摇头。
林正荣就像他刚出现时那般抿着嘴唇,走到了男子的身前,单膝下跪,想要将残疾证放到他的手里,却发现男子即使是死了,也依旧死死握着锉刀,最终,只能轻叹了一声,将证件放到了男子的口袋里,并为他合上了双眼。
他起身,以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向身边的副官问道:“工伤?”
“是。”副官已经粗略看过了报告,立刻回答道:“是因为在工作时不慎跌落,手臂接触到了炼钢炉里的铁水,因而受的伤。”
“......哪家的?”林正荣微眯起眼问道。
“天逸集团。”
“又是他们?加上他,这个月已经有十七个人因工伤致残了!这还没算上去世的!”林正荣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他们就这么一直逍遥法外吗?”
“审判他们是刑法司的职责。”
副官的回答意味深长,既是指审疾司并没有这个权限处罚天逸集团,同时也是指刑法司不会对天逸集团做出处罚。
“那让他们为因工致残者支付赔偿,总是我们的职责了吧?”林正荣咬牙说道:“让他们赔,按最高的标准!”
“......但林清先生并不是天逸集团的员工。”副官沉默了下来,将一页报告交给了林正荣:“准确地来说,他是天逸集团从逸天劳务公司租来的临时员工,也就是劳务派遣......”
“劳务派遣,劳务派遣,劳务派遣,劳务派遣!”
林正荣深知这在大虞的法律体系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只能重复着这个词,将头上的大檐帽狠狠地丢在了地上。
片刻后,他才捡起了帽子,将它端端正正地戴在了头上,抿着嘴对副官说道:“通知他的家人吧。”
之后,林正荣不敢再回头去看林清一眼,推开了正门,想去外面透透气。
但就在他出现在门口的同时,一群残疾人便围了过来,对他哀求道:“林大人,求求您,给我们发残疾证吧,我们真的残疾了......”
“林大人,我家里就我一个劳动力,我没了手,我家就没了顶梁柱啊!”一位没了手掌的男子哀求道。
“是啊,林大人,我上有老下有小,没了腿可怎么办啊......”
林正荣无言地看着身边的一圈残疾人,不言也不语。
他们的确是残疾人,但他们是为了取得残疾证,故意将自己变成这副模样的。
他们是很可怜,但如果开了这个口子的话,那么,审疾司的存在便形同虚设了,所有人想要取得残疾证,进行身体改造,只要给自己来上一刀就好了。
所以,林正荣只能狠下心,匆匆回到了审疾司中。
只是,近日来的见闻,依旧让他开始动摇了。
自己坚持的原则,真的是对的吗?
“看起来,他动摇了。”
赵夜袂站在街口,静静地看着审疾司门口的残疾人们又一哄而散,就像他们一哄而上时一样。
“林正荣审疾官还年轻,面对这种事情,自然难以坚定。”柳青青回答道。
从林清坠入炼钢炉,直到此刻,赵夜袂和柳青青目睹了事情的全貌。
“我以为苏公子你会出手的。”柳青青看向了赵夜袂:“去救下那个人。”
“我是秩序善的好人,但不是圣母。”赵夜袂淡淡地说道:“我的确可以趁他反应不过来的时候救下他,但他会感谢我吗?不,不会,他只会破口大骂,觉得我是帮凶,想要剥夺他的残疾证。”
“而且,我又要以什么身份救下他?一个杀了十九个人的杀人犯?还是残疾人格斗大赛的参赛选手的身份?”
“有完整心智的成年人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听信谣言是他的事情,想要用这种方式获得残疾证也是他的事情,这世上每一刻都有人在犯蠢事,难道我要每个都去救么?”
柳青青深深地看了赵夜袂一眼,她果然没有看走眼。
什么秩序善的好人,这家伙就是典型的随心所欲选手,要他做吃力不讨好还要被骂的事情大概是没可能了。
只不过,赵夜袂的下一句话让她的瞳孔微微一缩。
“而且,他的事情也不过只是世界这个庞大悲剧的一个剪影罢了,要终结悲剧,自然要从根源入手。”
他看向了柳青青,说道:“有什么话可以说了,你让我在这边看了一整天,不会只是想让我看看审疾司有多威风的吧?”
柳青青轻呼了口气后,正色说道:“我让苏公子用了一天的时间来看这场惨剧,目的正如我之前所说,是为了让您知道我们的敌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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