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云霄
李庆,记不清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此接受一切,拥抱那无底的深渊,似乎也不错。
老将军的腿骨异化,关节逐渐涨大,将那枯萎的皮肤与干涸的血肉撕裂,显露出了已经黑化的骨关节。
但他仍然向前走着,走向通道的另一端。
思维已经被打上了无数个死结,李庆想要动一下脑子。于是就有从心底里滋生的欲望传遍身体各处。
要叫他去吃,去喝。在属于他的血肉盛宴之中大快朵颐。
大啖食粮之刻已至,无须疑惑,无须犹豫。仅仅沉溺在自己最原始的欲望中就好。
可他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那时的自己,因为长期行军,小孩子又是长身体的时候,便总是在半路就饿得不行。
随行的军士们也总是笑呵呵地看着他,却又因为父亲的勒令,而不允许在半路上,找后勤处支取一份口粮。
于是,就有可怜小李庆的哥哥姐姐们,偷偷把自己剩下来的果子,肉干都塞给了李庆。
那时的李庆仅仅是一味索取,吃干抹净之后,就笑一笑,然后继续回到队列之中跟上步伐,最多用薄弱的语言,对那些关照他的前辈们说一声谢谢。
等到他长大之后才明白,那些肉干和果子,都是军士们为了在应对紧急情况之下储存的最后一口粮食。
但父亲却从未阻止过这样的行为。
母亲因为难产而死,父亲就一直将李庆带在身边事实上,李庆不是特例,即便他是将帅之子。
而一旦有其他的孩子年幼丧家,随军磨练,军中也总是会把资源匀给他们。
满足他们最低级的欲望,吃饱喝足。
这不是纵容,而是要叫他们铭记自己所经历的点点滴滴。
孩子总是美好的,是未来在现实留下的花蕊,只等在某个时刻悄然绽放。
但在绽放之前,总是要用最好的土壤培养与优质的水源浇灌。
对于大炎人来说,满足自己的欲望从来都是值得被赞扬的事物。
因为他们的诞生,他们的起源,就源自于一个最原始的欲望。
活下去。
他们用自己的一生,去满足自己的欲望。自己的理想,去活成自己期望的样子。
那时的李庆,虽然总是埋怨父亲不陪自己,不关心自己的功课。
但他的心底,却切切实实地憧憬着那个比其他同龄人更早衰老的父亲。
因为父亲,正是那个满足了自己欲望的人,他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他的理想:保卫大炎,为大炎而死。
李庆的欲望与理想,在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之后,就被他藏在心中的英雄梦点燃,将幼时的他彻底焚毁,在火焰中走出了全新的自己。
那时,他抛下了自己儿时的美梦,将自己投入到了一个无法看到结局的理想之中。任凭现实将他一次又一次地打磨。但他也依然不愿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
那不只是他自己的欲望,是千万年来,无数大炎人高歌走向的未来。
因此,当李庆从父亲手中接过兵符,看着父亲佝偻的身躯走进万魔窟的时候。李庆并不觉得父亲有多么可怜,多么卑微。
他的身形又一次在李庆的眼中拔高,高到了过往种种都无法比拟的程度。
父亲在交托了一切的包袱与责任之后,转身拥抱他的欲望,他的终局,这就是他实现自己理想的最高形式。
如今,轮到了自己。
走在先祖,走在父亲走过的道路之上,朝着他们相同的终点前行。
驱动他前行的,正是人自出生就有的罪孽,无法摆脱的欲望。
而理想的本质,就纯净到极致的欲望。
这不正是自己的理想么?
他的欲望,他的理想,就在眼前,又如何会被那低贱的食欲与暴虐所掌控?
即便那是数不尽的妖魔气息。即便那是数万军士们死前的恶念,但李庆始终保存着最后一丝清明。
是父亲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语。
“庆儿,你来。”
于是,眼瞳中再次浮现出神采,李庆向着那唯一的光亮奔去。
理想从未背弃高举它的信徒。
就在李庆身后,许多跟随了李庆一辈子的军士们,从自己背后,明显比其他人要大一圈的行军包中,摸出了一个罐子。
这是什么?
不死人不知道这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就像是他仍然不知道许多大炎的习俗一样。
翁斯坦率领他那边的大炎军队们,将整个真火围起来,组成了一道防线,保证从四面八方袭来的那些妖魔们不能去阻止李庆将军举行祭火仪式。
而那些一直藏在队伍中间,没有真正参与战斗的军士们,则是抱着怀中的罐子。与李庆一样,跟在他后面,走向了真火。
“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历代边将的身体里寄宿着那些死去将士们的灵魂么。”
令适时地来到不死人身边,为他解惑。
“但在将军身体里留下的灵魂。即便说是所有战士,但也有被深渊啃食殆尽,只剩些许残渣的灵魂。”
“真正能够回收遗体,查明他们身份的将士们,终究只是少数。还有无数死去的将士们,他们的身体被妖魔啃食,去回收的时候,只剩下一地的甲胄与兵刃,以及少量的血肉碎片。”
“镇守边关的将士们历来都有传统。他们的身体火化之后的骨灰,会分成多少不等的两份。”
“多的那一份,送回自己的故乡,与自己的祖先合葬,而少的那一份,则是会与自己的同袍,战友们的骨灰混合在一起。”
“混合之后的骨灰,一部分被将领亲手挥洒在边关之上,葬与青山大漠,与后来的军士们一同守卫我大炎北方边境。”
“还有最后的一小部分,会保存起来,每年死去的军士骨灰,会装满一整个罐子。”
“而距离上一次祭火仪式,已经过去了三十余年。”
李庆身后的军士们,一共三十八位,而这三十八位军士们,打开了手中的罐子。
罐子中,灰白色的骨灰被洞中厮杀的喊叫与兵刃带来的寒风扬起。
而就在李庆来到真火旁,踏入深渊的那一刻,军士们,就将手中的罐子翻转。
霎时,灰尘倾倒,在地面上砸下,与从深渊之井中涌出的粘稠深渊混合在一起,再度加深了那深黑色液体的粘稠度。
李庆凝视着他面前的真火。
那澄净的光亮,驱散了他眼中的迷茫与不安,将一切浑浊点燃,同样,也点燃了他内心中的欲望。
就在他的眼前,那护佑了大炎千万年的火焰,就在他眼前燃烧,跃动,好似安抚着他即将回归大地的灵魂。
此时此刻,李庆的脑子无比清醒,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寸,那些被虫化与兽化的身躯,那些蒙受深渊侵蚀的血肉。
以及,不知何时,李庆抬起触碰真火的手,顺着他的手臂开始在他的血肉上燃烧的火焰,还有这焚烧所带来的痛楚。
李庆清楚,他的欲望,他的执念并没有多么伟大,多么高尚。
在神将眼里,或许这样的他,也是脆弱的,无法与他遇到的那么多战士相比拟。
他的生命如此短暂,短暂到作为将军,却没能享受到荣华富贵,不过七十岁就已经早衰,远远不到自然衰老死亡的平均线。
但现在的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能感受到从自己身上每一处,那些藏匿在他身体里,为他带来痛楚的妖魔气息的嚎叫。
他也能听到,那些死在他眼前的同袍们痛快的大笑。
他们高呼着,向面前的真火致以崇高的敬意。
这一刻,过往种种,这短暂的七十年中的一切人影,都在他眼前重合。
“父亲,你为什么要走,不能陪陪我吗?”
“哇,这神将射星的绘本真好看,怎么画出来的?”
“我不画了。父亲,我要习武。”
“李家枪的要点我都已背熟,但是怎么用都感觉不到所谓的行云流水之感。”
“是,李庆定不负将军所托,镇我大炎边关,不叫妖魔入我大炎国境半步。”
“诸位同袍,与我同去,诛杀妖邪,卫我河山!”
从一个普通的天真孩童,到蒙受父亲教导接过兵符,承受这战场的一切恶念。
这一生,李庆也不过是在追随着自己父亲的脚步,追随着那些先祖们留下的脚步。
大炎人,从不为命定的死亡感到惋惜。
那是他们的归宿,亦是他们生来就有的欲望。
李庆浑身上下燃烧着火焰,他身上的深渊气息在沸腾着想要逃离。
但李庆用自己清明的意志,将这些罪恶与幽邃死死禁锢在他的身体里。
三十八年的存量,三十八年的死伤,就在此刻,一并奉献给庇佑了大炎千千万万年的火焰。
这就是祭火仪式。
以身饲火,延我大炎,千秋万代。
而李庆,也并未因此而感到遗憾。
因为他知道,不只是他一个人有着这样的理想。
就在他的身体里,就在他身后的这些军士里,就在整个大炎里。
还有无数个自己,千千万万个与他拥有着相同欲望的大炎人。
他们会和自己一样,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生他养他的国度。
那凝聚在深渊之井上方的火焰,就在这精纯且凝实的柴薪之上,不断膨胀。
火焰就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情绪与意识一般,跃动的每一个火星,都让蜷缩在初火下方,不断外溢的深渊之海更加畏惧。
那是刻印在灵魂深处的痛楚,是千千万万年的镇压所带来的羞辱。
而它甚至都不知道,这不只是那火焰之主留下的力量。
所谓的诅咒,在生生不息的凡人们眼中,又有多么可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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