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剑与法兰西 第94章

作者:匂宮出夢

在跟夏尔和约瑟夫·波拿巴两个人再度谈了一会儿之后,银行家博旺男爵直接先行告辞了,而约瑟夫·波拿巴则留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坐在自己的原本的位置上。

而夏尔也和他一样,呆在座位没有动。被黑色外套包裹起来的两人,此时看上去都有些阴郁。

约瑟夫·波拿巴起先似乎是打算让夏尔先开口,但是等了一会儿发现夏尔完全没有打破沉默的意思之后,他只好自己先开了口。

“夏尔,抱歉,事前没跟你说明,让你这么吃惊。”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不过,我想,你肯定不会因此而怪我吧?”

只要有个起头的就好了。

“不,当然不会,事实上我非常感谢您给我以机会。”夏尔平静地回答。

“那看上去您现在好像不是很高兴?”

“我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而已。”

“什么问题?”约瑟夫·波拿巴饶有兴致地追问了一句。

那就摊开来说吧。

夏尔微微躬了下身,行了个礼,然后才开口。

“波拿巴先生,我并不是一个笨蛋,您肯定知道这一点。所以,您对我如此之大的帮助,我不会无聊到当做是因为自己偶然走了大运而捡来的,我很清楚,您肯定会有自己的考虑。而且,我个人认为,这种考虑还是越早跟我说越好,您看呢?”

在夏尔委婉的逼问之下,约瑟夫·波拿巴微微抬起头来看着夏尔,然后轻轻耸了耸肩膀。

大家也确实到了该开诚布公的时候了。

“正如你所言,有些事确实是大家摊开来说比较好。”

夏尔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他,等着他的后文。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约瑟夫·波拿巴说出了他最后的考虑。

“夏尔,我们之所以对博旺男爵的计划如此赞赏和支持,除了这个计划能够让大家都大发一笔横财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考虑。”

“什么考虑?”夏尔眨了眨眼睛,然后探询地问了一句,“他会给法国带来动荡,使得波拿巴家族更有机会登上最高位?”

“是的,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考虑,但这不是全部。”约瑟夫·波拿巴温和地回答,“然而,对我们来说,它最大的作用却是……能够极大地降低人们的预期值。”

“降低预期值?”夏尔有些疑惑。

“没错,就是如此。”约瑟夫·波拿巴点了点头,“想必您也知道,人们一向是难以满足的,尤其是法国人一向如此。执政者给他们越多,他们期待的东西就越多,而且认为你给他们的都是天经地义与生俱有的。就算你把他们抬到天堂边又能如何呢?他们照样会抱怨你没给他们装上翅膀!在没有安全的时候人们想要安全,在有安全的时候人们希望要自由,在有自由的时候人们想要富足,等到富足之后呢?人们又会想着要舒适,搞不好甚至会嫌你把空气弄得不够清新!如果我们忙于气喘吁吁地去满足人们的愿望,那么后果就只会有两个:要么我们直到累死也满足不了他们的期待,要么我们就成为了背信弃义违反承诺的可怜虫——两种结果都不会让我们满意吧?更别说让帝国重现了……”

仔细听着的夏尔,隐隐间明白了他们的想法。

“您的意思是,现在要复兴帝国,只能让人民忘记他们心中的很多需索?”

“是的,难道您觉得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方法吗?波拿巴家族如今除了一个我伯伯拿破仑这个还算响亮的名号之外,已经不剩下多少东西了,三十年的时间磨灭了许多东西。出于理智,我们从不讳言这一点。”约瑟夫·波拿巴的回答坦率得惊人,“而且,我们也没有再与整个欧洲搏命一把的资本和天赋了,我的那位伯伯是在打赢了马伦哥战役保卫住了法兰西之后才登上帝位的,而我们能够再重演一遍吗?又有多少人希望我们重演一遍呢?恐怕不行吧。所以要实现这个目标,我们更多地只能依靠智术和手腕。”

虽然其实夏尔很想附和他的意见,但是夏尔很明白有些话只能波拿巴家族的人自己说,别人说不了,所以他继续选择了沉默。

“全国性的动荡会让人们的期待从富足降低到安全,那时候他们会忘记他们曾经是想要自由的。要想从人民手中抢走皇冠的时候,我们只能靠这一点。”约瑟夫·波拿巴继续将他们的考虑阐述了出来,“如果一切风平浪静,人们又有自由又想着富足,那时候谁会想要头上还多一个皇帝?只有趁人们几乎快要什么都没有之时登上皇位,才有希望让他们渐渐习惯这一点,以至于有了安全之后,都不介意头上多了一个皇帝……”

“那位先生……”夏尔手指微微往上指了一下,“也就是这么想的?”

约瑟夫·波拿巴明白他指的是哪一个人,他表面上没有任何别的表示,眼睛里却微不可察地闪过了一丝亮光。

“是的,这就是我堂兄和我的共同看法。”

“我明白了。”夏尔点了点头。

路易·波拿巴能够在后来登上他的帝位,确实不是只靠运气,也并非浪得虚名。他和他的伯伯,走的是不同的路线,却走到了同一个终点。

而且,在那个终点上,他比他伯伯呆得更久,这确实不是一般人所能办到的。

“但是,很明显,这些事不能由我们去做,我们必须清清白白地登上皇位,我们要问心无愧地君临法国。对人民敲骨吸髓的只能是皇帝的恶仆,而不是皇帝本人。”

夏尔完全明白了。

“我们对波拿巴家族的忠诚,使得我不介意当这种恶仆。”

“你能想明白就好。”约瑟夫·波拿巴说出了准备给夏尔的任务,“对博旺男爵,我们既依靠又不能信任,所以决不能完全依靠他,然而我们却信任你,所以我们的款子这次也会给到你,你负责替波拿巴家族挣出一笔财富来,能办到吗?”

夏尔没有任何犹豫。人家给你卖了那么大的好,你还能犹豫吗?

“可以。”

“那就太好了!”约瑟夫·波拿巴赞许地笑了笑,“夏尔,你总是那么可靠。”

眼看一切顺利,安排全部到位,一向沉稳的约瑟夫·波拿巴也忍不住有些志得意满起来,他若有所指地说出了一段话。

“对待人民,恩惠要一点一点地给,要让他们尝到一点甜头之后去期待后面的甜头;痛苦却要想办法尽可能一次性地施加到他们身上,让他们痛不欲生到甚至来不及想要去愤怒。只有这样,统治者才能实现自己的统治。”

这是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里面提到过的经典理论,数个世纪以来一直被执政者们暗暗欣赏和施行,却从未有人明明白白对人民宣诸于口。

“看得出来,您对《君主论》研习甚详。”夏尔不着痕迹地恭维了一句。

“统治是一门艺术,我们当然要花很多年来学习和应用这门艺术。”约瑟夫·波拿巴微笑着对自己的话进行了一个总结,这一刻,他似乎是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皇座上端坐着的陛下似的。

结果到头来,你这一辈子都几乎完全用不上你辛苦学到的帝王术。你的堂兄在当了皇帝后结了婚,然后出人意料地在接近五十岁的时候得到了一个儿子,一个合法的继承人,让你这辈子最大的渴望变成了一个可笑的梦幻。

夏尔冷冷地在心里讥讽了一句。

然而,他肯定不会说出口。他只是微笑着再度向这位未来的亲王欠了欠身。

“夏尔,正如那位银行家所说,您有头脑,有胆略,还知道怎样做出应该做的决定,所以我可以肯定,您在未来肯定是前途无量的。”约瑟夫·波拿巴终于说出了他最核心的问题,“但是,您想必也知道,想要走上最高峰,仅仅有这些东西还不够,您还需要帮手,需要盟友,需要能够在关键时刻靠得住的人,对吧?”

“当然如此。”

约瑟夫·波拿巴不再说话,只是递过来了一个“我对你说了这么多你难道还不懂我的意思吗?”的眼神。

好吧,如今再装什么矜持就纯属是脑子进水了,该给他一点表示了。

“波拿巴先生,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夏尔的语气重新变得轻快起来,“您放心吧,既然您辛辛苦苦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还对我们如此坦率和看重,那么从今以后,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特雷维尔家族总是会站在您身后的。”

这样比较方便推你一把。

约瑟夫·波拿巴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因为他不可能听到夏尔在心中所补充的那一句话。

“我不会让您和您的爷爷失望的。”他淡淡地承诺了一句。

政治家的风度让他们两个都没有表现得十分激动,但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从此刻开始,他们已经结成了攻守同盟——约瑟夫·波拿巴在上,夏尔·德·特雷维尔在下。

所不同的是,约瑟夫·波拿巴不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而夏尔知道。

“夏尔,你知道你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吗?”片刻的沉默之后,约瑟夫·波拿巴又问了一句,还没等夏尔回答,约瑟夫·波拿巴就继续说了下去,“就是年轻,以及碰到的机遇。出身在特雷维尔家是你的第一个幸运,你可以从小就接受优良的教育,让你明白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特雷维尔侯爵足够年迈是你第二个幸运,这样你早早就能站出来接触一些实际的事务,来验证你学过的理论。而现在,你碰到了第三个……”

“我深信如此。”夏尔第三度欠了欠身,恭敬而又谦逊地回答。

第127章 未雨绸缪

在和夏尔交代完毕剩下的一些事项之后,约瑟夫·波拿巴也直接告退了。夏尔十分讲究礼节地将他送到了小宅院的门口。临走时,他跟夏尔交代了最后一句话,表情看上去对今晚的收获十分满意。

“夏尔,我这次来法国,要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了,剩下的都交给你了。看你的了!”他轻轻拍了拍夏尔的肩膀以示亲切,“我和我堂兄都绝对相信你的能力。”

“谢谢您对我的提携。”夏尔貌似恭敬地回答了一句,然后目送心满意足的约瑟夫·波拿巴离开。

夏尔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约瑟夫·波拿巴的背影,直到确认此人已经消失在街角的黑影当中后,他才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时间已经凌晨时分了,但是夏尔却毫无倦意。

虽然此时已经是深秋时分,夜晚的温度已经降低很多了,但是穿着比较单薄的夏尔却毫无所觉,他慢慢走回刚才三个人聚会的地方,然后静静地坐回原位,思考着今天晚上所经历的一切。

银行家博旺男爵那狂妄自负的演说,此时仍旧响彻在他耳边,既傲慢又决绝,让夏尔深刻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的法兰西里金融家的力量。

他的计划夏尔无法阻止,也根本无意去阻止,甚至干脆地同意也去参加,去分一点银行间啃剩下的残羹冷炙,心甘情愿地被银行家所收买。他此时已经抛弃了刚才那种下意识的犹豫——博旺男爵曾讥笑这种犹豫为“可笑的道德障碍”——他明白自己此时的立场只能走这条路,而且并不为此感到遗憾。

而约瑟夫·波拿巴刚才志得意满、洋洋自得地跟自己谈论“统治艺术”和“帝王术”的模样,直到现在仍然盘桓在夏尔脑中,让他在心底里不由得产生了一点点苦笑,和一点点轻蔑。

是的,也许是因为那位天才伯父固执专断闹得最后众叛亲离、帝国覆灭的教训实在太过深刻,所以波拿巴家族的下一代们就特别讲究玩弄权术,深怕一不小心就玩坏掉自己好不容易又夺回来的帝国。

某种程度上,他们可以说确实是以马基雅维利的教诲为行事准则的,因而做事过于讲究手腕和变通,却缺少真正的“目的”。

这种特点在未来的拿破仑三世治国时,更加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后来的帝国统治中,表面上看他的施政带有早期启蒙主义者所构想的“共和”的色彩,甚至被一些反对派骂作“戴着皇冠的共和派”。在他的皇朝,可以说是当时全欧洲国家里面全民公决次数最多的政府。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将自己扮演成“民意的执行者”、“人民的朋友”、“法兰西人民的慈悲皇帝”。

然而在实际上,他在暗地里却又实行一种极其诡诈的施政方式,以“民意”的表皮来推行他妄想(有时候甚至是狂想)的政策,说的和做的完全不一样,今天做的和昨天做的也往往不一样,因而经常让人摸不着头脑,搞不懂他是真聪明还是糊涂了。

英国前首相帕麦斯顿就曾在暗地里讥讽过他:“其脑中想法增殖之快,有如一窝窝兔子。”

各种想法像兔子一样繁殖,却往往抓不住重点,这正是拿破仑三世的最大缺点。

平心而论,一位统治者想要治国有时候必须要有些权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拿破仑三世确实是一代枭雄一代人杰。

但是,政治家玩弄权术的目标不应该是为了权术本身,而是为了借助权术来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推行自己想要推行的治国政策。拿破仑三世在玩弄政治阴谋和权术、制衡手下的重臣们这一方面确实干得不错,但是在国家间真正硬碰硬的时候,国力才是最基础的、最重要的砝码。

拿破仑三世的悲剧就是在19世纪下半叶还是只想着玩马基雅维利这一套,虽然有些时候是需要玩,但是纯靠权术最后拿三就只好在汹涌而来的德意志百万大军面前玩出了一个色当兵败、帝国灭亡的结局(当然,俾斯麦本人也是玩弄权术的高手,这就不需要赘述了)。

但是很遗憾,除了穿越者外,没有人知道这些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因而未来的约瑟夫·波拿巴亲王可以洋洋自得地在夏尔面前表演吹嘘一番“统治艺术”,还想把特雷维尔家族拉成自己的忠实手下。

一想到这里,夏尔就忍不住又笑了出来,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他很明智地意识到了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一个必须担心的问题。

他会因为波拿巴家族的这个决定而暴富,但更加会因为波拿巴家族的这个决定而成为人民眼中的“恶棍”——虽然实际情况确实如此,但是恶棍最大的屏障就是如博旺男爵那样躲在阳光下,贸然成为众矢之的绝不是什么好事。

约瑟夫波拿巴说的是什么来着?

“我们必须清清白白地登上皇位,我们要问心无愧地君临法国。对人民敲骨吸髓的只能是皇帝的恶仆,而不是皇帝本人。”

那么谁来做这个“皇帝的恶仆”呢?

只能是大奸臣特雷维尔,无恶不作的夏老大了,这些头衔想都别想躲掉。

夏尔不是担心名声差,一个资产阶级斗士会怕什么差名声?

他担心的是这样一个难题——这样一个名声大坏的大奸臣特雷维尔,会不会在未来成为皇帝某一次玩弄权术的牺牲品?会不会成为皇帝平息民意的工具?

他设身处地地思索了一下,而后得出了结论。

会。

在未来时某种有必要的情况下,在作出牺牲夏尔的决定的时候,喜好玩弄权术的波拿巴家族——无论是那位还没见过面的路易·波拿巴,还是现在已经见过了好几次、还成为了好盟友的约瑟夫·波拿巴——会为特雷维尔家族多年来的忠诚付出,而多犹豫几秒钟吗?

夏尔继续设身处地地思索了片刻,然后同样得出了结论。

也许会有一些犹豫吧,但是最多也就几秒钟而已。

波拿巴家族几秒钟的犹豫,对夏尔·德·特雷维尔这个人来说,有任何价值吗?

没有,没有任何意义。

他直接给了自己一个回答。

平心而论,现在担心这个情况还早。波拿巴家族再怎么样离谱,也还是需要夏尔这些“忠心的”拥护者来捧场的,不会在这之前做得很难看。而且上台了之后,再怎么样,也还是要先给这些拥护者一些胡萝卜,免得让扶自己上位的人们寒心的。所以,在近期以内,夏尔害怕的事情大概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