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剑与法兰西 第824章

作者:匂宮出夢

曾经的暴乱和政变已经成为了历史,之前和俄国的战争也早已经结束,眼下巴黎的市民们正在享受着惬意的和平时光,因为经济的兴旺发达,市面上变得尤为繁荣,帝国最为辉煌的和平时代已经来临了。

和往常一样,城内各处都在举办着宴会,有钱有势的家庭都在为帝国张灯结彩,炫耀自己的财富。而在城郊的克尔松公爵、德·特雷维尔大臣阁下的宏伟府邸里面,情况也同样如此。

公爵现在担任帝国的财政大臣,手握着无比庞大的预算,同时也在维护着帝国的财政根基,经过他这两年的努力,帝国已经从战争的财务泥潭当中走了出来,重新走向了经济繁荣。而正因为有如此功绩,于是公爵愈发得陛下的宠信,可谓权势赫赫,人们都认为他是帝国皇帝之下最后权势的人。

公爵夫人夏洛特一贯喜欢社交,家里时常举办宴会,而在公爵走上了权势的顶峰之后,为了笼络党徒,这种宴会举办得更加频繁,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举办一次。因为出席的人大多数都是名流显贵,场面十分盛大,哪怕在巴黎也被认为是最为顶级的社交场合之一。

今天的公爵府邸已经张灯结彩,不停地有马车进出,一大群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进入到了其中,神态或傲慢或谦恭,但是都带着一丝期待——毫无疑问,如果能够得到公爵的关照的话,就可以得到莫大的好处。

而就在这车水马龙之间,一辆灰黑色的小型轻便马车也夹杂在了其中,然而它并没有按照正常流程来到前庭的大门等待通报,而是不引人注意地绕到了府邸的后门然后停了下来。

接着,一位穿着灰色裙子的女子从车厢当中走了出来,她的步履十分平稳而且有节奏,脚步声很轻,在动静之间显现出了矫健的活力。不过,借助微亮的灯光,能够在她的眼角处看到细微的皱纹,显示她的年纪并不如动作看上去那么年轻。

她跟在仆人的后面慢慢地走着,神色平淡甚至有些肃穆,仿佛是在做什么大事一样。

绕过了花园的走廊之后,她随着仆人进入到了宅邸当中,虽然特意往人少的路上走,但是她仍旧不免同一些客人照面而过,然而她却招呼也不打地直接走过,仿佛谁也没看到一样。

很快,她就走上了楼,然后来到了特雷维尔大臣阁下的书房门口。

仆人小心地敲了敲门,然后在通报了来者之后就直接走了,然后门被来客推开了。

“艾格尼丝姨妈,晚上好!”正坐在书桌前的克尔松公爵夏尔·德·特雷维尔大臣阁下,热情地站了起来,然后走上了前去,向来客伸开了手,“我很想念您……”

虽然今天晚上特雷维尔府上高朋满座,有很多名流客人聚集,但是夏尔并不打算一直陪着他们。他并不喜欢身处在热闹的地方,更加对和一大群人说着无聊的客套话聊天兴致缺缺,所以在传统上,府邸内的社交宴会都是由公爵夫人来主持的,大臣阁下只是在最后阶段的时候出席,和各位客人寒暄一下——当然,对客人来说,只要有这样的结果就已经值得满足了。

而艾格尼丝就不一样了,这不仅是他的至亲,而且还是从小照看着她长大的人,更加重要的是,在她回到法国之后,他们又重新变得亲密无间。

然而,和兴致冲冲的公爵不同,艾格尼丝却伸出手来挡开了夏尔的手,然后背手过去关注了门,接着,她用冷静到有些凌厉的视线看着夏尔。

“进去。”她冷冷地说,不自然地带上了些命令的口吻。

她这冷淡的态度,让夏尔愣了一下,然后他只能苦笑,走回到了房间里面,坐到了自己的书桌后面,而艾格尼丝则走到了他的正前方,隔着书桌盯着自己的外甥。

两个人在房间当中一时默默无言。

“要不……您先座吧?”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夏尔感觉有些尴尬,于是对艾格尼丝说。

然而艾格尼丝却不为所动,一直盯着他,仿佛是要从中看出什么东西一样。

夏尔欲言又止,最后只能长叹一口气。

“对不起……”

“呵,大臣阁下,您居然也会说对不起了!”艾格尼丝打断了他的话。

“别这样叫我……求您了。”夏尔更加尴尬了。

“是你自己以为自己飞黄腾达了不起了。”也许是夏尔的请求起了作用,艾格尼丝稍稍收敛了一些,语气也变得正常了一点,不过仍旧带着点讥刺。“现在人人都恭维你,恐怕你自己也迷了心窍吧。”

“对不起。”夏尔再度重复了一遍。“不过……我还是记得自己是谁的。”

“你记得吗?”艾格尼丝反问,然后她又苦笑了起来,“是啊,你还记得,你当然记得了,你是埃德加的儿子,继承了祖先和父亲的血脉,也将他们的事业发扬光大……”

这辛辣的讥讽,让夏尔愈发难受了,他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脸。

“艾格尼丝!”

他直呼其名,省略了任何别的称呼,就像是称呼普通的朋友一样。

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只有在独处的时候他才这么做。

这个称呼也勾起了两个人的回忆,那是一段有愧疚有惊慌,但是却又也有刺激的日子。

被这么一喊,艾格尼丝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了起来。

“别这么叫我!”她大声向夏尔呵斥。

如果不是夏尔为了两个人私下的见面特意支开了守卫和仆人的话,恐怕就凭这声呵斥都会惹人过来敲门了吧。而此时,楼下的大厅却是一派歌舞升平,公爵夫人正笑意盈盈地和客人们闲谈,珠宝和勋章让那里流光溢彩,没人顾及得到楼上的小小风波。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我……现在很痛苦,你想象不到的痛苦。”艾格尼丝抿住了嘴唇,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夏尔。“夏尔,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将我置于这么痛苦的境地?为什么罪恶要从你父亲一代一代地传沿下来?我……我和爱丽丝做错了什么,要得到你们这样的惩罚?”

她的面孔微微有些扭曲,显然是真正地在为之痛苦无比。

再配上灰黑色的裙子,简直就像是穿了丧服的未亡人一样。

她这么痛苦的样子,自然引得夏尔也是一阵难受,他没有想到,今天艾格尼丝居然会是以这样的态度找到了自己,内疚不安。

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已经很多次地在他面前饱受这种痛苦的折磨。

因为很显然,她从夏尔这里得到的一切,固然缓解了孤独,让她品尝到了这一生都未曾经历过的欢乐,但是也在积累罪恶感,因为她这是在否定自己曾经奉为圭臬的一切,同样也是在否定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

如果和那个人的儿子呆在了一起,那么为了姐姐去杀掉那个人又还有什么意义呢?自己的一生岂不是就成了笑话?

这个可怕的念头一直纠缠着她,让她痛苦不已。

她从夏尔这里得到的欢乐有多少,心里累积的罪恶感就有多少。

这种罪恶感所带来的痛苦和自我毁灭欲,就像淤积的洪水一样,终有一天,就要溃坝而出,吞没一切。

看到她如此痛苦的样子,夏尔愈发难受了,他忍不住又重新站了起来,走到了艾格尼丝的旁边,然后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肩膀,就像他多次做过的那样。

“艾格尼丝,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只是凡人而已,我们能尽量追求的也只有这一生的生活而已,对得起谁对不起谁,很重要吗?况且,你已经做了那么多努力,再也不欠任何人的了。”他凑到了艾格尼丝的耳边然后轻声说,“别怕,你的身边还有我,就算是到了地狱里面,我也会一直陪伴着你的,你已经受了那么多苦楚了,难道不应该享受生活了吗?”

一边说,他轻轻抚摸着艾格尼丝的鬓角,似乎想要用这种方式来抚平对方的情绪。

“都……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来用这种话来欺骗我吗?”艾格尼丝凄然转过头来,十分痛苦地回答,“不,夏尔,我已经受够了你的当了,我不想再上当了。而且……也没有必要再去上当了,我们终究是要为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的。”

她的话越来越冰冷,让夏尔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艾格尼丝。“怎么了……?”

“我们都罪孽深重,上帝是不会饶恕我们的,而我们只能想办法去赎罪,不是吗?”艾格尼丝突然冷冷一笑,“现在,是赎罪的时候了。”

“怎么……怎么赎罪?”夏尔心惊胆战地问。

“你用你的生命赎罪,我用我最后的年华来赎罪。”艾格尼丝马上回答。

“无论多么罪恶的血脉,我相信……只要从一开始就有爱来浇灌,终究是能够变好的。”

“这……?”夏尔还是不明白。

不过,突然脑中的灵光一现,让他明白了什么。

他视线微微往下移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胸腹,明明那里现在还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

“艾格尼丝……不,不要……”他近乎于哀求地喊了出来,也不知道自己在恳求什么。

然而,艾格尼丝却依旧不为所动,她抬头看着夏尔,眼睛里近乎于是一片肃穆。“我要证明,自私自利终究会得到惩罚,无论是埃德加,还是你,还是……我。”

而这也就昭示着无比明确的决心。

天哪!

已经明白过来的夏尔猛然转身,想要离开艾格尼丝的身边,然而艾格尼丝却快速地走向了他的背后,挥手向他的脖子打了过去。

而夏尔本能地急促往前一扑,避过了颈部的要害,可是艾格尼丝重重地打到了他的肩膀,火辣的疼痛猝然从肩膀上传来,力道之大几乎让夏尔直接扑倒了地面上。

好在,柔软的地毯没有让夏尔受到更多的伤害,他挣扎着转过身来看着艾格尼丝。

在他惊骇的视线下,艾格尼丝轻轻巧巧从袖管里面抽出了一柄金属短剑。

这把短剑似乎是最近打造的,泛着金属的银白色,式样简单,剑身很薄,剑刃不过二十多厘米长,刃口尖利,剑柄上则挂着吊穗,精致得就像是个艺术品一样。

然而,在艾格尼丝手中,这却成为了可怕的凶器。

“艾格尼丝,不要这样!”夏尔忍不住再劝了她。

可是艾格尼丝却浑然未觉,慢慢地向夏尔踱步了过来。

“来人啊!”夏尔一边往后退,一边大声喊了出来。

然而,早已经被支开了的仆人们无法听到,而楼下那歌舞升平的人们自然更加毫无所觉。

夏尔顾不得后悔了,他一步步往后退,但是坚硬的书桌却无情地挡住了他的退路。

在夏尔的视线当中,艾格尼丝冷漠得让人害怕。

“艾格尼丝,请冷静一点儿!我们没有什么不能谈的不是吗?”他忍不住再对艾格尼丝大喊。

“行了,这种话就别说了,既然我都这样了,你就应该明白,说什么都没用了。”艾格尼丝凄然地笑了起来,但是步履却稳定地让人可怕,“都已经这种时候了,就不要再那么不像话了,请有尊严地离开吧。”

没错,我确实不像话,可是……可是大家不都是这样吗?皇帝陛下还有大臣们,人人都不都这么干吗?

——他想要这么为自己辩解,但是最后又觉得只能更加触怒艾格尼丝所以只好作罢。

“如果要赎罪的话,我可以赎罪的。”他做了最后的努力。

“先生,我已经四十岁了,你却以为你可以耍弄那些小孩子的花言巧语来糊弄我?”艾格尼丝再度冷笑了起来,眼中的寒光似乎能够让人的血液都冻结起来。“我要你放弃掉你所有的一切,抛开那些不合道德罪恶,重新像一个正直的人那样生活,照顾你的妻子和家庭……你做得到吗?不用再给我什么虚假的承诺了,我不想听了。”

夏尔一时语塞。

确实,这是实话。

看来是过不了关了。

艾格尼丝已经凑得很近了,然后凑然向夏尔冲了过去,手里的短剑也随之扎向了夏尔的胸口,夏尔慌忙侧开腰,然后往旁边躲开,然后艾格尼丝的脚步却丝毫没有放慢,急速转开了方向,然后又是重重一划。

“啊……”夏尔痛得大喊了一声,血光迸现。“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停了下来,看着惨烈的外甥。

他已经担任了财政大臣,如今已经是威风赫赫,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内向腼腆的孩子了。

然而在艾格尼丝眼里,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个怯生生的孩子,在自己严厉的督促下,笨拙地比出一个个手势,惹得自己哈哈大笑。

要是时光停留在那一刻该多好啊。

“是时候为自己承担责任了,孩子。”

眼泪已经被擦去了,她的眼角依旧白皙皎洁,泪光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她硬下心来,用又向前猛踏了一步,再给对方留下了一道致命的伤口。

血大片大片地流了出来,染红了地毯和书桌,让这里变成了惨烈的凶案现场。

夏尔忍耐着剧烈的疼痛,左支右绌地躲闪着,最后绕到了书桌的一边,而在那里,有一段丝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他召唤秘书的工具,只要拉一拉这道铃线,在楼下随时待命的仆人就会赶紧上来,接受公爵大人的命令。

夏尔向书桌这边侧了过去,因为受了伤,他的速度很慢,不过仍旧还是来到了这条丝线的边缘。

他伸手过去,眼看就要碰到了。此时鲜血正大片地从胸口上涌出,让他头脑晕眩,让他浑身乏力,他只感觉脚有千钧之重,费尽了最后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栽倒下来。

然而,就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他停住了手。

我要是叫人,她就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