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剑与法兰西 第770章

作者:匂宮出夢

走上了马车的夏尔,并没有踏上回家的路途,而且径直去了离唐格拉尔公馆相隔几个街区的又一个宅邸。

这一片区域是巨富和贵族们的聚居区,到处都是豪宅府邸,争奇斗艳,而夏尔现在驻足的其中一间相当普通的宅邸当中。

和其他旁边的豪宅相比,它的陈设要简单许多,直白地表露了主人崇尚简朴的性格,而且里面的空气阴冷潮湿,让人心情抑郁,里面的仆人也都板着脸,带着一股严肃刻板的让人压抑的气息。

这座宅邸的主人,就是当今的总检察长德-维尔福先生。

在夏尔来到了宅邸的客厅当中之后,身材高大、穿着黑色大衣的德-维尔福先生来到了客厅里面,然后简单地朝夏尔点了个头。

他面孔方正,皮肤带有那种长期在办公室内伏案工作的人所有特意的惨白,眼眶深陷,视线十分犀利,步伐也很规整,显然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

从他憔悴的面孔和布满皱纹的眼角当中也能够看得出来,他曾经是一个美男子,但是现在随时流逝,眼下站着的只是一个严肃刻板的中年男人而已,仿佛是法律的化身。

“很高兴见到您,德-维尔福先生。”夏尔朝这位中年人行了个礼。“我是奉我爷爷的命令过来拜访的。他前两天收到了一封信,是圣梅朗侯爵写个他了,那位老人说他这几天就会到达巴黎,所以我爷爷现在准备招待他,顺便组织一些以前的朋友一起聚餐,您看什么时候合适呢?”

“侯爵也写信给我了,他说大概一周之后会到巴黎来。”德-维尔福检查长以他特有的、没有温度的冷淡语气回答,“到时候他会来我们家下榻,特雷维尔元帅随时都可以和他聚会,只要他乐意就行。”

“那就太好了,我会回去告诉爷爷的。”夏尔看上去松了口气的样子。“那到时候您有空吗?我的爷爷也想邀请您一家一起出席宴会……毕竟这也许会让两位老人开心一点。”

“一般来说我是不太喜欢出席宴会的,不过,考虑到圣梅朗侯爵年事已高……我会去的。”考虑了片刻之后,检察长同意了夏尔的邀请。

检察长德-维尔福先生,前后结了两次婚,第一次婚姻所娶的,就是圣梅朗侯爵的女儿。

而夏尔爷爷当年流亡时所娶的,是圣梅朗侯爵的妹妹,所以因为这一层关系,两家人多少也算得上一点亲缘关系。

而这次,圣梅朗侯爵亲自写下信来,说自己要从马赛赶到巴黎——可想而知,这位行将就木隐居多年的老人,现在跑过来肯定只是为了见见自己的那些老朋友老相识而已,尤其是他的外孙女。

同样年老的特雷维尔侯爵,当然也不愿意错过这个见见老亲戚的机会,而且,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接近维尔福一家的借口。

“谢谢您的赏光。”夏尔笑了笑,然后再问。“那么……诺瓦蒂埃侯爵同样可以出席吗?”

这个问题,让检察长稍微有些愣住了。

“家父?家父……现在身体实在太过于糟糕,一直瘫痪在床,行动不便,恐怕还是算了吧……”

“我爷爷当然也知道您父亲的现状,可是这次是特殊情况,毕竟有这么多老朋友聚会,他也不忍心让您父亲缺席。”夏尔没有放弃劝说的努力,“我想,那位老人一定也很希望出席吧,您要不问问他呢?”

维尔福有些踌躇了。

其实他和父亲的关系很不好,父子之间矛盾积怨很深。

但是,身为老牌波拿巴党人的诺瓦蒂埃侯爵,一直都深受两代皇帝的信任,可以说是他的前途一张王牌。

在如今江山被波拿巴家族统治的情况下,不管怎么样,他都必须小心伺候父亲,保住这张护身符。自从父亲中风瘫痪之后,他也一直悉心照料,倒也算是尽到了儿子的本分。

以他对父亲的了解,听到元帅的这个邀请之后,是一定会想要去出席的——纵使身体条件如此糟糕,父亲的脑海里还是燃烧着烈火。

“那要不你去问问他吧。”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直接当了甩手掌柜,“如果他想去的话,那么我作为儿子是无权阻拦的。”

“谢谢您!”夏尔十分高兴,然后维尔福直接带路,两个人一起向宅邸内部走了过去。

他们一起来到了临近花园的一个房间前,维尔福直接推开了门,而这时候夏尔就看到房间里面有一个躺在摇椅上的老人,老人的旁边则站着一个少女,似乎是在照料他。

他很快就看清楚了,这少女就是他的远房表妹,瓦朗蒂娜-德-维尔福小姐。

她有一头光亮的褐色头发,深蓝色的眼睛,还有略微瘦削的苍白脸蛋,在她的脸上,有一种娇弱忧郁的神气,她有洁白纤细的手指,但是越看越显得无力,她的眼神也十分游移,好像在躲避着什么,紧张不安。

看上去她长得很漂亮,但是显得弱不禁风,是那种不健康的病弱美。

但是,在她弱不禁风的外表下,似乎又隐藏了一丝亢奋,那似乎是对生的渴望,或者是对爱情的渴望?

听说在后妈的管教下,瓦朗蒂娜过得十分不好,从她现在的气色来看,恐怕这种传言是真的吧。

但是就算真的又能如何呢?没人能够管得了别人家的家事,世界上不幸福的人太多太多了,瓦朗蒂娜这种还不算有多惨呢。

听到了开门声之后,少女惊愕的视线向两个人飘了过来。

而夏尔笑容满面地朝她招了招手。

“瓦朗蒂娜,下午好!”

第11章 戏码

伴随着检察长和夏尔的脚步,瓦朗蒂娜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到了门口,她的怯生生的目光游移不定,似乎无所适从。

“下午好,瓦朗蒂娜。”为了安抚这个紧张不安的少女,夏尔摆出了自认为最亲切的笑容,“好久不见,您比之前更漂亮了。”

他这当然是场面上的客套话而已——他一家和维尔福一家基本上没什么来往,每年也就是在某些场合下见几面,相互之间说话的机会都不多,夏尔哪里还记得住对方有没有变漂亮?

只不过,看上去他的话倒是有了一点效果,在他的笑容的感染下,瓦朗蒂娜的紧张感消失了不少,虽然没有回话,但还是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向夏尔点了点头。

“谢谢,夏尔,好久不见……”

检察官没有注意自己女儿的精神状态,他径直地走到了房间中央,然后站在了摇椅上的老人旁边。

摇椅上的老人,头发早已经花白,散乱地贴在了头上,直披到他的肩头;他手上的皮肤上面也布满了各式的纹路,看起来如同发皱的橘子一样。虽然穿着名贵的衣服还盖着丝绸毯子,但是整个人身上看不出多少生气来。

不过,从他身上的衣服和旁边的那些器皿看得出来,虽然他已经如同僵尸一样躺在了椅子上,失去了料理一切事务的能力,但是他还是受到了家人精心的护理。

【唯一让他看上去和死人有所区别的,就是他的眼睛了——他的眼神还是十分犀利,似乎在提醒人们,这里面躺着的,曾是大革命时代一位杰出的遗老、拿破仑皇帝最为热烈的支持者之一。】

然而,在儿子走到旁边的时候,这双能够燃烧出火焰的眼睛,却仍旧看着壁炉上的画出神,就连眼睛都没有动一下,仿佛已经陷入到了呆滞的状态当中。

维尔福检察长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快,他早就习惯了被父亲所蔑视。

对他来说,忍受一个中风瘫痪还蔑视自己的父亲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父亲即使瘫痪成了如今的状态,也还是他的护身符——只要皇帝陛下还记得他父亲曾经的功劳,那么就会记得维尔福这个人存在,那他就多了一层宫廷的眷顾,对前途大有帮助。

反正照顾父亲又不用他自己动手,一天也见不了几面,又何必往心里去呢。

带着一种冷淡的平静,他微微弯下腰来,然后凑到了父亲的耳边。

“父亲,特雷维尔侯爵让他的孙子来拜访您了。”他小声地说,仿佛是怕惊到了父亲似的。“他准备举办一次宴会,招待圣梅朗侯爵,还要招待一些过去的老朋友……他想问下,您愿意不愿意出席呢?”

僵尸一样躺在摇椅上的老人,没有能力做出回答,但是他的眼睛骤然睁得浑圆,然后眨了眨眼睛,连续眨了好几下。

对已经熟悉了和瘫痪后的老人交流的家人来说,这已经十分明确无疑的回答了。

“他愿意去。”检察官转过头来,对着少年人说。

夏尔看到老人和儿子交流的方式,一下子大感惊奇。

他忍不住也走上了前去,来到了摇椅旁边。

“德-诺瓦蒂埃先生,很抱歉在这个时候打扰您……”对着这个中风瘫痪的老人,一贯伶牙俐齿的他,一下子也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总之,您是愿意出席我的爷爷举办的宴会,对吧?”

老人又用力眨了几下眼睛。

这下就连夏尔也能够感受到了老人的那种热情了。

“好的,好的。”夏尔连连点头,“那我回去就告诉爷爷吧。”

接着,他往检察官那边看了过去,用眼神询问对方可不可以离开这里,他有点想要远离这个行将就木的瘫痪老人,躲开这种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就在这时,令夏尔惊愕的事情发生了。

老人骤然艰难地张开了嘴,然后用抖动着的声音发出了“嗬、嗬”的呼气声,大口吸气犹如是被刚刚抓上了岸边的鱼一样。

“嗯?怎么了?”夏尔有些慌乱,一个瘫痪的老人搞出这样的动作实在让人有些惊悚。他转头看向维尔福,“维尔福先生……怎么了?!”

很快他就发现,维尔福也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显然他也从未见过父亲在瘫痪后有这样的举动。

“爷爷!爷爷!”正当他们在惊慌失措的时候,站在他们旁边的少女瓦朗蒂娜急速地冲到了老人的身边,扶起了他的腰,一直摩擦他的后背,在帮他按摩。

片刻之后,老人总算是平静了下来,但是出奇的是,老人的视线却还是停留在他的身上。

现在已经是半躺着的老人,眼神更加有压迫力了,更加显得威风凛凛,他喘息着,眼睛一直看着夏尔。

“到底是……到底是怎么了?”夏尔戒备地往后面退了一步,如果是专业的人士的话,可以看得出来这是精于剑术的人在起手之前的预备站姿。

“爷爷,您是有话想要对他说吗?”就在这时候,瓦朗蒂娜急促地问。

老人眨了几下眼睛。

“有话……要跟我说……?”夏尔这下子终于明白了过来,这才放下了戒备。

然后,他又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荒谬感。

一个瘫痪的垂死老人,有“话”想要对我说?他怎么说呢?

“诺瓦蒂埃先生?”他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然后看着老人,试图弄清楚对方到底是不是因为中风结果发疯了。“您想说什么呢?”

关键的问题其实不是他想说什么,而是他到底应该怎么“说”,不过考虑到病人的自尊心,他还是委婉地表达了意见。

“夏尔,我们回去吧。”也许是觉得父亲的表现有些丢脸,维尔福的表情里充满了尴尬,“家父最近身体条件太差,连带影响到了精神,您不要往心里去,总之……”

“嗬、嗬”就在这时候,老人又发出了微弱的嘶鸣,打断了儿子的话。

有趣……

夏尔看了看儿子,再看了看老人,最后耸了耸肩。

他明白了,问题的关键不在维尔福身上。

“瓦朗蒂娜,能帮我理解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瓦朗蒂娜看了一下金发碧眼的少年人,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接着,她从旁边的一个桌子上,拿起了一本厚厚的字典过来。

“爷爷,我们开始吧……”

“这怎么回事?”夏尔更加惊愕了。

“爷爷自从中风之后,想说什么都是通过字典的。”瓦朗蒂娜小声对夏尔解释,“我在字典上找,爷爷想说什么,就会停下来。”

夏尔转过头去看向了维尔福,然而检察官只是尴尬地黑着脸,没有说一句话。

看来还真有这么回事。

也好,那就看看祖孙两个人的表演吧。

于是,在这间宽阔然而光线阴暗的房间里面,三个人围在了一个躺在摇椅上的瘫痪老人旁边,表情都各不相同,场面极为诡异。

夏尔是最为轻松的一个,他只是在看一场平常看不到的戏码,而他的表妹瓦朗蒂娜站在了旁边,手里拿了一本字典,充当翻译官的任务。

就在他的注视下,瓦朗蒂娜打开了字典,然后严肃地翻到了最前面的字母表上,接着苍白纤细的手指从第一个字母A开始往下慢慢滑动。

老人睁大着眼睛看着孙女儿的手指,直到手指来到字母F上面的时候,他猛然眨了几下眼睛。

“F对吗?”瓦朗蒂娜确认。

老人又眨了两下眼睛。

“那好,第二个。”瓦朗蒂娜又把手指移动到了第一个字母上面。

于是,连续好几个字母,就这样一个个地经由少女之手,落入到了夏尔的眼帘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