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剑与法兰西 第549章

作者:匂宮出夢

公主一边调整自己的步伐跟上夏尔的节奏,一边继续仰头看着夏尔,等着他的叙述。“为什么您会这么想呢?从您的描述来看,她一定很爱您啊?”

“也许是如此吧,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她了,我现在只能把她当做是一个平常人,而不能当做我最最亲密的人。”夏尔摇了摇头,“我,现在的我……我都不知道她那时候的天真可爱,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了。一想到我最珍贵的回忆居然会是掺了杂质的伪作,我最诚挚的感情被长久地背叛着,我有时候会心疼得难以忍受。”

“您!您怎么能这么想呢?”公主有些着急了,“先生,您是个大人物,而且做了很多大事,那么您一定会很明白人情才对吧?人都是会长大的,不可能一直天真下去呀?她某一天总会明白不能只按您给定的思维去思考的。再说了,哪怕她一直都在骗您,那也一定是因为很爱您,所以才会一直敷衍您的爱好。”

“敷衍我的爱好?”夏尔有些惊奇。

“难道不是这样吗?您喜欢天真可爱的天使,这个要求可是很高的呢,哪有人会一直做个孩子下去,也没有人会喜欢一直这样过下去的吧?”公主微微笑了笑,“也许就是在之前某一天,您的妹妹觉醒了自己的乐趣,她从您灌输和维护的那美好的一切走了出来,但是她发现您并不喜欢她这种成长,所以她只能继续缩回去,扮演您一直爱着的那个孩子——这岂不是一种莫大的牺牲吗?说到底,是您一直在以别人难以达到的要求去要求别人,使得别人恐怕她当时也活得很辛苦吧……哈,幸亏我没有您这样的哥哥,不然我一定也会觉得很为难的。”

“……”夏尔的脸色已经僵住了,不过他不是因为公主这么指责他而生气,而是因为公主的指责在他看来居然有几分道理。

那这么说来,妹妹跳楼之前的那番话,岂不是她的哀鸣与抗议?

你自己成了这样的人,却要求身边的人做一个天使,随时用纯白无暇的爱来抚慰自己,这也许就是极度的自私吧?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也许确实是吧。

“先生?”因为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公主禁不住开口问他了。

“哦,抱歉,我只是一下子走神了。”夏尔连忙抱歉地笑了笑,然后继续拉着公主的手跳舞。

看来,这位公主确实是相当聪明。她倒不是自己之前所认为的那么懵懂,相反,脑子是很有智慧的,只是不懂人情世故而已。

说到底,又有什么必要去懂呢?这样就挺好的。

只可惜……可惜啊,跟错了个丈夫。

“我大概明白了,您因为妹妹的成长而心里有缺憾,然后可能是在我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影子——所以您才对我这么殷勤!”就在这时,公主一脸‘我发现了!’的表情看着夏尔,“对不对?”

“是的,就是这样……”夏尔点了点头。

“那您可别以为我会觉得荣幸,相反我还觉得害怕呢,万一哪天我因为成长而不再天真可爱了,那时候您恐怕又不会将我放在眼里啦!”公主微笑了起来,“您说对不对。”

考虑了片刻之后,夏尔发现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眼前突然一片模糊,黑发高挑的公主在虚影当中慢慢变了,变成了那个金发碧眼、白皙娇小的孩子,她围在自己的身边,又唱又跳,笑得十分开心。

“我是……我是多么怀念那个时候啊。”他下意识地说。

“那时候您一定和她玩得很好。”公主马上断言,“我能感受到您的怀恋。”

“是啊,是啊,您说得……没错。”

就在这时候,舞曲来到了最高潮,按照舞步,接下来公主将会拉着他的手围绕着他转上一圈,而正当公主打算这么做的时候,夏尔却突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然后将她凌空抱起,然后原地转了一圈——就仿佛当年他们一起玩游戏时一样。

然而,和当年相比,他肯定会得到不一样的结果。

当被放下来的时候,公主的脸先是微微涨红了,然后抬起头来,十分不满地看着夏尔。

“您……您在做什么?”她大声质问。

夏尔这突如其来、而且过分亲密的动作,以及公主的大声呵斥,很快就让其他人也停下了舞步,无比震惊地看着这一对舞伴,场面变得微妙而又尴尬,像是在酝酿着什么暴风雨一样。只有乐队还没有反应过来,继续演唱着舞曲,更为这场面增添了几分尴尬。

“没做什么,殿下,”夏尔潇洒地耸了耸肩,“我只是在向您演示而已——我和我的妹妹在小时候就是这么玩的。既然您刚才好奇地问了我,本着诚实的原则,我觉得我应该以实际的行动跟您演示一下……”

不过,他的内心可绝不跟表面一样平静,事实上在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所有视线的焦点、甚至弗朗茨·约瑟夫皇帝都已经不满地看了过来时,他的内心早已经是翻江倒海。

天哪,我也许已经为欧洲外交界留下一个大笑话了,用不了十天全欧洲都会知道我抱着奥国的未来皇后飘了一圈!尤其是,她还是个孩子。

已经醒过神来的夏尔,心里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之下所干下的傻事。然而,在这种可怕的场合,一个人不能犯傻,即使犯傻也决不能露怯,而要把犯傻强装成风雅。

所以,他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尴尬或者抱歉,而且强撑着镇定,以无比亲切的笑容看着这位公主,好像真的浑没有把自己刚才的失礼当成一回事一样。

他知道自己这么一玩,已经被这些保守的奥地利人看成了“又一个自以为浪漫的、不懂礼节的无耻法国人”,不过其实他也不大在乎,因为他知道,奥地利人用得着他,这个小插曲并不能改变这一点。

接着,他重新朝公主伸出了手,“殿下,请继续和我把这段曲子跳完吧,为了奥地利。”

公主脸上阴晴不定,但是最后,还是重新搭住了公主的手。

在她的忍耐之下,舞曲终于结束了。

“上帝都会感激您的宽容。”这时,夏尔凑到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就在几分钟之前,您得到了一个最为诚挚的朋友,我也替我的妹妹感谢您。”

“可是我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先生,您刚才太失礼了!”公主还是满面的怒容。

“我只对不喜欢的人礼节备至。”夏尔摇了摇头,并没有将她的指责放在心上,“殿下,您用您的智慧和可爱感染了我,而不是您的头衔和地位。所以您放心,只要您还有这些,您就会有我这个朋友。虽然现在看来也许您并不需要,但是终有一天您会发现这种友谊的重要性的——我,可以号令一个国家,虽然并不能随心所欲。您如果未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的话,尽管来找我吧!”

接着,还没有管公主怎么答复,也没有再管旁人的视线,他自顾自地拿起了公主的手,轻轻地亲吻了一下,然后转身就离开了舞池。

“真是个怪物。”看着他慨然离开的背影,公主心想。

第739章 哀鸣与悲伤

又是一个美丽的初秋傍晚。

太阳已经即将走完它今天的旅程了,晚霞的光将周边染得通红。

阳光从半空当中洒落到了密布的森林中,金色的丝线从树叶之间的缝隙,在半空当中编织出了复杂的印记,晚风在林间飘荡,带着月季花的花香,直扑倒每个人的鼻尖。维也纳周边的乡村具有一种和法国相似的美。

在森林的深处,矗立着一幢三层的宅邸,这座宅邸外面被漆成了黄色,而在窗棱之间则被涂成了白色,看上去小巧精致,而又十分幽静。

然而,窗外是一片勃勃生机,而宅邸内却是一片阴郁,令人压抑,每个人都阴沉着脸,好像是在经受什么精神上的折磨似的。

在宅邸深处的一间房间里,年轻的特雷维尔夫妇正静静地坐在里面,不过夫人显得有些紧张不安,视线游移不定,而丈夫则要镇定许多,一直都在远眺着窗外,看着外面的乡村风景。

过了一会儿之后,夏洛特终于忍受不住心中的不安与悲伤了,她轻轻地抓住了丈夫的手。

“夏尔,我真是有些害怕。刚才管家跟我说,她真的已经危在旦夕了,可能……可能都撑不了三个月了。”

“不要着急,”夏尔也搭住了她手,小心地安慰了妻子,“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的,至少……相比于她的亲人们,她这么安静地离去也许也算是一种幸运。”

“啊……上帝啊!”夏洛特并没有因为夏尔的这个安慰而镇定下来,反而横了他一眼,“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对他们这么苛刻吗?!就不能说几句好话?”

“好吧,抱歉,夏洛特……”夏尔笑了笑,“我错了,原谅我吧。”

“等会儿,你见了她之后,看在上帝的份上,看在我的份上,不要再说得这么苛刻了,好吗?”夏洛特向他恳求,“她如今已经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了。”

“好,我尽量。”

就在不久之前,夏尔偕同自己的妻子,一起来到维也纳郊外的弗洛斯多夫庄园。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特意更改了装扮,打扮地就像是对在附近旅游玩年轻夫妇——如果忽略掉夏洛特那明显隆起的腹部的话,这种装扮其实还是挺像的。

这座庄园,就是波旁王家玛丽·特蕾莎长公主殿下的隐居之所。

她是路易十六和王后在结婚八年之后所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在她出生的时候,虽然是个女儿,但是整个王国都陷入到了欢腾当中,因为她的诞生证明了国王和王后的生育能力并无问题。在她之后,国王陛下也确实和王后又生下了几个孩子,包括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然而,欢呼声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在她11岁的时候,革命爆发,她的一家人被拘禁起来,在她13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和母亲相隔几个月次第被投入到了断头台之上。

她的第一个弟弟很走运,在大革命爆发之前一个月就早夭了,而她的另外一个弟弟则没有那么幸运了,尽管在路易十六死后他被流亡外国的贵族们尊奉为路易十七,但是他并没有履行过王位的职责,甚至这个尊号还给他带来了危险,在1795年他死掉了,甚至人们至今还说不清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只有她活了下来,然而如今她也要死了。

她嫁给了她的堂兄弟、父王的三弟阿图瓦伯爵查理的儿子路易·安东尼,然而两个人并没有留下子嗣,说不清到底是谁的责任。

在父王二弟路易十八死后,阿图瓦伯爵继承了王位,成为了查理十世,而她的丈夫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王太子。然而,查理十世治国不善,1830年的革命再次击垮了这个王族,并且将他们驱逐出了法国的土地,她的丈夫仅仅当了一个小时的国王,就被迫签署了放弃王位的诏书,眼睁睁地看着菲利普·平等的儿子完成了他的夙愿,登上了王位。

她就是一整个时代的亲历者,甚至就是历史本身。

过不了多久,她也将随着一个时代一起,被埋葬到了人们的记忆当中。

大革命和它最初的余波终于将要结束了,那个时代的巨人们已经或者将要一一作古,就连那些最激烈事件的见证人们,也将荡然无存。

这是夏洛特最喜爱最崇拜的人了,无论是面对暴民时的刻骨仇恨,还是面对篡位者的极度蔑视,抑或是回国后宣称要炸掉先贤祠时的极度决绝,她的一言一行,无不契合夏洛特的那种特殊的价值观——难怪夏洛特将她视为偶像,也因此而如此忠于保王和正统事业。

所以也不难想象长公主将死的消息对夏洛特所造成的冲击了。

过了一会儿之后,也许是觉得自己刚才对丈夫的话太重,夏洛特又重新抓住了丈夫的手,“夏尔,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太紧张了而已。”

“夏洛特,不用跟我道歉,我能理解你。”夏尔十分体贴地抱住了她,“是我说得太过分了。”

夏洛特几个月之前才刚刚死了爷爷,如今长公主也要死了,两个崇拜的人都相继死去,对于她的打击太大了,而夏尔刚才的话确实也自觉有些刻薄,一顺口就说出来了,没有顾及妻子的感受。

“他们是王家,之前不知道给了多少人恩惠,就连我们的先祖都蒙受了多少照顾啊?!可是现在已经没几个人理会他们了,人人都忘恩负义。如果就连我都不理会他们,那他们就实在太可怜了。”夏洛特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些哭腔,“我们这样的人,怎么能够不支持正统的君主呢?”

夏尔并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这个问题他也不需要作答。

就在这时,一位仆役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来。

夏尔立马和夏洛特松开了,而这位仆役则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表情十分平静。

“陛下现在召见两位,请跟我来。”他说完之后,转身就往回走,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对他们身份的好奇。

因为长公主嫁给了查理十世的长子,而这个长子确实在查理十世逊位之后接掌过王位,所以就正统派的视角来看,她确实是陛下。不过夏尔和夏洛特不这么喊,夏尔是因为政治立场问题,而夏洛特则是感情问题——她心里,另一个称号才更有意义。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长公主殿下的卧室里。

然后,他们看到一个老妇人,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他们的面前,一看到这对年轻夫妇,她微微颔首,以有尊严的方式示意他们走过来。

然而,她并没有因此而多少多少尊严,她干瘦而充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到多少姿色,反而可以看到一个人同病魔斗争时的痛苦,就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干枯苍白,和其它皮肤融为了一体,她的头发也已经干枯花白了。

一看这个样子,就算不懂医学的人也明白她确实没有多少日子了。

“殿下。”夏洛特有意抑制住了自己心中的悲痛,走到了老妇人的身边,虽然行动不便,但她还是恭敬地朝对方躬了躬身。“真的抱歉,我到现在才过来看您。”

“还能来就不错了,夏洛特。”老妇人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也许上帝就是为了成全你的忠诚,才一直没有将我收走。”

“我……我很抱歉,殿下。”夏洛特迟疑了一下,但是最后低头向她道歉,“我……我没有达成我的承诺,将您重新迎回国内……”

在数年之前,夏洛特曾经以旅行的名义去了奥地利,参见了长公主殿下,而到如今,几年过去了,变故一个接着一个,就好像恍如隔世一样。

“没关系的,好孩子,你已经做得足够努力了,我对你只有感激。”老妇人微微抬起手来,抚摸了一下她的脸,“至少在你的努力之下,那个篡位者得到了自己的应有报应。我很高兴,我可以活着听到他的死讯。”

是的,路易·菲利普,奥尔良公爵,七月王朝的创立者,卑鄙的篡位者,已经在革命党中失去了自己的王位,最后流落到了英国,然后在去年死去了。正统主义者们的人,无论是夏洛特还是长公主,都莫不以此为快。

“对不起……对不起……”夏洛特却没有因为她谅解的话而解脱,只是埋首在她身边,一直喃喃自语。既为自己没有达成当年的宏愿而道歉,也为丈夫、哥哥乃至父亲,她所剩下的家人们都背叛了正统主义而道歉。

是的,特雷维尔家族如今还留恋着波旁王家的人,只剩下她一个了,虽然其他人都不明说,但是她知道。

“傻孩子,有什么对不起的呢!”老妇人摇头苦笑。“你现在将要做母亲了,你将体会到我从未有缘体会的幸福,所以我请你好好享受这种幸福,就当是为了我。”

然后,她的视线微微漂移,最后移动到了夏尔的身上,然后定定地打量着夏尔。

好一会儿之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德·特雷维尔先生,很高兴见到您。”

“很高兴见到您,殿下。”夏尔淡淡地点了点头。

为了让夏洛特可以尽情叙旧,也为了让自己避免尴尬,夏尔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被对方点上名来,那就只好说话了。

“我上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婴儿。”长公主一边抚弄夏洛特的背,一边对夏尔说,好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没想到一晃就二十几年过去了,时间快得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夏尔怔了一怔,微微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