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剑与法兰西 第3章

作者:匂宮出夢

然后,片刻之后,额头上再度传来同感。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借助昏暗的烛光,他发现一个少女正用她那湛蓝的双瞳,冷静地盯视着他。

惊骇之下,夏尔眼眶骤然张大,看得更加清晰了。

少女细长的秀美微微皱着,表情十分严肃。而她披散下来的金发,在昏暗的烛光下浮动出暗金的色彩,宛如披上了一层流苏,更为这个场景增添了迷幻色彩。少女身穿一件薄薄的淡粉色开司米睡衣,坐在夏尔的床边,右手擎着小小的烛台,而她的左手往前伸,用食指的指尖按压在夏尔自己的额头上。

在短暂失神了半秒钟之后,夏尔张开了嘴。

“芙……呜呜……呜!”

他只来得及喊出第一个音节,少女就快速地用自己的手掌封住了夏尔的嘴。然后用威胁性的眼神看着夏尔。

待得夏尔明白了怎么回事,重归平静之后,少女才轻轻地拿开了自己的手。

芙兰·露易丝·德·特雷维尔(Forlan Louise),特雷维尔侯爵的孙女,夏尔的妹妹,就用这种方式完成了自己的首次登场。

吸了几口气理顺了呼吸之后,夏尔怒视着面前的少女。

“你疯了吗!”声音很低但是口气十分严厉。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在深夜轻轻溜进二十岁的兄长的房间中,别说是十九世纪的法兰西,即使是二十一世纪也是有些骇人听闻的。

少女依旧看着兄长,面色不见喜怒。

“你知道你在干些什么吗?特雷维尔小姐?”夏尔再度强调了一遍,内心真的有些愤怒。

虽然这个妹妹最近已经有些进入了叛逆期的迹象,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次还是太过火了一点。也许,自己这个兄长确实是太过放纵妹妹了,才养成了她这么骄纵的性格?

是该好好管管了。

正当夏尔在内心中反思自己对妹妹的教育方针时,少女的高傲表情终于有些松动了,她的嘴角微微往上动了一动,构造出了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

“我当然知道,我的兄长大人。可是,我现在要寻求你的帮助。”

声音清脆婉转,但是里面却没有多少尊敬存在。

夏尔又是一阵恼怒。“那还不赶紧回去睡觉!”

在兄长的呵责下,芙兰微微垂下了眼帘。

“好吧……”夏尔有点后悔了,于是又重新放缓了口气,“你先回去睡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再和我说吧。”

“不”芙兰蛮横地拒绝了对方的建议,“我现在就要!”

一阵眼神对峙之后,夏尔屈服了。

“好吧好吧好吧!到底什么事?!”

和往常一样,在兄妹之争中胜出之后,芙兰脸上浮现出胜利的微笑。少女的笑颜在鲜润的红唇和白皙的肌肤的映衬之下,让夏尔的怒火刹那间消弭一空。

不过这笑容没有持续多久,又重归于刚才的冷肃,显示出少女的心事有多么沉重。

没等夏尔继续询问,她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了一页信纸,递给了自己的兄长。

夏尔只得勉强自己靠在床背上,接过信纸,借着昏暗的烛光来浏览信件。而他的妹妹则坐在床边看着他。

“芙兰,我最亲爱的朋友,真的感谢你的来信……”

一眼扫过最前,夏尔就大吃了一惊,然后立即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妹妹。“谁写来的!”他低声喝问。

“玛丽·德·莱奥朗,莱奥朗侯爵的女儿,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妹妹低着头回答,语调低沉,“她前阵子被送到了布鲁瓦,我给她寄去了信,今天才收到她的回信。”

【布鲁瓦是巴黎西南一百三十公里左右的一座小城,此城有一座加尔默罗派的修道院,在17-19世纪,为了避免嫁妆支出,有许多法国贵族将自己的女儿送入此修道院出家。路易十四的著名情妇德·拉瓦利埃公爵夫人从1674年起也曾在此地隐修终老。】

听到这个回答夏尔总算松了口气,然后继续看了下去。

“……你的来信多么令我感动!我恳请你以后一定不要忘了我,多多给我寄信,跟我讲讲外面的事,这将是我最大的乐趣!

我的朋友,所以你看,如今我过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一天睡不了六个小时,早上起来做早课,有些人就这么跪着打起瞌睡来,摇摇晃晃的。吃完早点——你们这些巴黎人怎么可能想象我们吃的是什么!——然后继续清修。

整整的一天,除了无聊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是你不要误解,这绝不是说我们没有工作可做。实际上,为了让我们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我们的工作多得很:私人的衣物全要被收走,我们要自己缝补衣物。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读书,当然全是神学方面的书,全是一些过时的废话,连读的人自己都不信。我们还会去做圣饼、圣物盒,画圣像……

我的那些前辈们,个个都已经被时光摧残得人老珠黄,而且已经丧失了对人间的一切希望,整天按部就班地生活着。是的,活着,仅此而已。一想到过得不久我也将变得和她们一样,我就不寒而栗……

我的朋友,你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现在的全部生活。人人说这是离天主和天堂最近的地方,可是我要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可活在地狱!愿上帝宽恕我的狂妄吧!

落到如今的地步,我不怪任何人,这是命运赐予我的灾祸,我只能默默忍受。在如今的世道上,只有一种刑罚比身为贵族而没有钱更重,那就是身为贵族的女儿而没有钱!在如此大的罪孽之下,除了默默忍受,我还能怎么办呢?

可是,我的朋友,在给你回信的时候,此刻我内心中却有一只嫉妒的毒蛇在啃噬着我们的友谊,求你原谅我吧!明知道我们的友谊有多么宝贵,但是一想到你将生活在多么光明的世界里,而我又将在怎样的隐居中默默无闻地了却一生,我就忍不住内心发疼,忍不住要嫉妒你。上帝宽恕我的罪恶吧!

我的朋友,原谅我吧,一定不要忘记我的嘱托,按时给我寄信!

您最忠实的朋友

玛丽·德·莱奥朗”

夏尔看完了,然后心里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法兰西贵族,为了不用给出嫁女儿所需的大笔嫁妆,素来都有将女儿送入修道院当修女的传统;而在拿破仑颁布《民法》,规定贵族其他子女享有和长子一样的继承权之后,这种旧习俗就愈发流行起来。为了尽量将家业保留在家族里,贵族们更有动机将女儿送进修道院侍奉上帝——至少上帝他老人家不会来要求均分家产。

而芙兰这位可怜的朋友,大概也就是因此被父母送进修道院了。

芙兰紧咬着嘴唇,显得心神不定。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很快她就会死的,让一个巴黎的小姐过这样的生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刑罚啊!”

“也许是吧。”夏尔平淡地回答。

芙兰的拳头很快打到了他的手臂上,激烈的动作扯起了薄薄的睡衣,露出了胸口的一大片白腻。

“你怎么能如此缺乏同情心呢!”

“好吧,你想做什么?”夏尔不想与她争辩道德问题了。

“那还用说吗?”妹妹抬起头来看着兄长,湛蓝的双瞳中流溢出似可灼人的火焰。“我们,去把她救出来!”

“那你打算怎么救呢?”

“我还没想好。”芙兰理直气壮地回答,“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夏尔皱着眉,“也许我可以带人冲进修道院将她带走,但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将就此失去身份和家庭,从一个不幸走向另一个不幸……如果这是她父母的选择,我也没有办法。”

“你一定会有办法的。”芙兰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兄长,眼中充满了无言的信任。“无论什么事,你都会有办法的。”

夏尔没有回答。

泪水慢慢地在少女的眼眶里集聚,然后滚落。

夏尔叹了口气。

“好吧,我会想办法的。别哭了,芙兰。”

“一定吗?”妹妹仍旧有些狐疑。

“是的。”夏尔板起了面孔,以一种不可置疑的语气,“一定。你等着吧,用不了几天你的玛丽就会回来,没有谁能阻止我把她带回到你到你身边。”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少女破涕为笑,然后激动地搂住了自己的兄长,胸口紧紧地贴着。

这傻姑娘,居然当做事情已经解决了一样!夏尔一边苦笑,一边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背,“好吧,你快去睡吧……”

少女顺从地离开了房间之后,夏尔理顺了自己的思绪,然后决定自己先做目前最该做的事。

睡觉。

第5章 蓝丝袜

当夏尔起床时,天色已经大亮。

梳洗完毕之后,他招呼自己的仆人(也是侯爵家中仅剩的几个仆从之一)备好马车,然后径直去吃早餐。

特雷维尔家的早餐是相当简单的,白面包配上清水而已。

芙兰早已经坐到餐桌旁,静静地吃着面包,看到兄长来到饭厅时,她并没有打招呼,只是递过了一个“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吧?”的眼神。

夏尔微笑着点了点头。“交给我吧。”

喜色爬上了少女的面庞,让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接着,芙兰登上了自己的马车前去她老师的画室,继续今天的课程。

她把一切都托付给了自己的兄长。

当简单的早餐吃完了之后,夏尔走出房子进入庭院,踏上已经备好的马车。

“去佩里埃特小姐那里。”他简短地吩咐了一句。

由于去过那里多次,因而仆从也没有多问什么,径直往西边的第十六区赶去。

经过一段时间的颠簸之后,马车终于在布洛涅森林外的一座公馆门口停下。

这座公馆占地广大,外观修饰得极其精致,一看就价值不菲。对方的门房看到是夏尔的马车,就径直打开了门让夏尔等人进来了。

这里就是鼎鼎有名的卡特琳娜·德·佩里埃特小姐所居住的公馆。

在巴黎的文学圈子里,佩里埃特小姐一贯以热情好客著称,如同她“蓝丝袜”的绰号一样,她喜欢在自己的公馆中宴请那些诗人和作家,倾听大家畅谈法兰西文学的历史和新思潮。久而久之,这个沙龙成为了巴黎文学和出版圈子的顶级沙龙之一,许多郁郁不得志的青年作家和诗人,在这里开始其扬名立万的征程。

【在18-19世纪,经常有一些女青年组织聚会,互相清谈人生理想,或者讨论知名作家诗人的文章和诗歌,歌德和拜伦都是这种文学沙龙的偶像,吸引了大批女粉丝追捧。法国人将这种文学女青年戏称为蓝丝袜。】

没错,卡特琳娜·德·佩里埃特小姐正是个文学女青年。

然而,在夏尔的眼中,她却不是一般的文学女青年,主要原因有两个:

第一,她很有头脑——这一点足以让她和百分之九十的文学女青年截然不同。

第二,她很有钱——这一点足以让她和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文学女青年截然不同。

一个有着几百万身家的文学女青年,已经不能算作文学女青年了,而是知名的文学评论家、艺术赞助人、法兰西璀璨的文学瑰宝的守护女神——至少那些出版商是如此说的。

而今天,夏尔正是因有求于这位守护女神而来的。

当他走进公馆的客厅时,穿着一袭宽松的长裙坐在沙发上正和客人们攀谈的卡特琳娜一转头,然后她眼睛里露出了和善中略带戏谑的神采。

“哎呀,我们那位鳖拿巴的信徒来了啊,可要留神别让他把这里变成战场!”然后用手势示意夏尔也到这边沙发来坐。她的玩笑让客人们都笑了。

【法国西北部诺曼底、布列塔尼等地的死硬保王党分子经常将波拿巴(Bonaparte)加一个字母u,故意读成鳖拿巴(Buonaparte),以示轻蔑。蓝丝袜在此借用,用来调侃和打趣身为“拿破仑派分子”的夏尔。】

卡特琳娜有一张颇为精致纤细的面孔,她棕色的眼瞳与栗色的头发搭配得甚为相宜,看上去是一位传统的娇弱贵小姐。然而细直而挺立的眉毛,偶尔会在不经意间泄露出主人刚强坚毅的本质。

“今天我来可不是为了把这儿烧个精光,小姐。”夏尔也故意一本正经地回答。

“哦,那又是为了什么呢?”卡特琳娜浅笑起来,“难道是为了来这儿找乐子?”

“我倒也希望这样,可是很遗憾……”夏尔摇了摇头,用眼色暗示对方自己现在有些正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