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剑与法兰西 第282章

作者:匂宮出夢

“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呢?”夏尔试探着问。

“这也没什么啊……只是一种猜测而已。”玛蒂尔达仍旧抬头看着天空,“您太真诚了。一般说来,处于您这样的地位而又有您这样出身的人,碰到现在的状况时大概只可能有两种情况——要么因为担心自己的地位,而和我的父亲一样感到焦急万分;要么因为事不关己而冷漠无比。而您又不焦急又不冷漠,好像完全在为我的父亲着急……太真诚了,所以照我看来,肯定是虚假的。”

“太真诚了,所以是虚假的?”夏尔心中动了一动。

“没错,这就是我想说的。”玛蒂尔达露出了稍微有点抱歉意味的笑容,将视线从空中慢慢移了下来。“啊,真是很抱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准确描述……反正就是这种感觉。”

夏尔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因为太真诚了,所以肯定是虚假的。

这句话虽然看上去很矛盾,但是在他,以及这位少女所生存的世界里,这句话却不可思议地准确。

准确到足够将夏尔·德·特雷维尔先生的所有伪装给揭露得点滴不剩。

“特雷维尔先生,请告诉我,我有没有猜错呢?”玛蒂尔达继续问。

她并没有看着夏尔,而是抬着头看着天空,镜片后的那双凝视着天空的棕色眼瞳中倒映着月亮,看起来似乎散发着淡金色的光芒。

我真的还需要继续骗她吗?真的还骗得过吗?

夏尔没有回答。

“哦,那看来就是真的了。”玛蒂尔达渐渐将视线从天空放回到了旁边的花坛上,“从您的这种反应来看,似乎您是确定我爸爸要从部长的位置上退职了呢……波拿巴先生已经做出了这种决定了吗?这倒也不是很奇怪啊,毕竟亲疏有别,在波拿巴先生的眼里,您这种一直以来的追随者,分量肯定是重过我家这种半路跟上来的人……”

还没有等夏尔说话,玛蒂尔达继续说了下去,“那么您个人是怎么看的呢?我想知道您的真正想法。是不满但只能无奈接受,还是说,这原本就是您预计到、甚至是期待着的结果?”

虽然是在说着有关于整个家族的事情,但是玛蒂尔达既没有兴奋,也没有对夏尔的愤怒或者声讨,只是平平和和地询问着,好像只是在问“您今晚打算吃什么”一样。

那双眼睛的焦点,最终还是凝聚到了夏尔的身上。

“我不是特别希望出现这样的结果,但是……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让人无可奈何的。”沉默了许久之后,夏尔最后慢慢地说,“玛蒂尔达,我真的很遗憾。”

“也就是说,您早就差不多预料到了这种结果了,对吗?”玛蒂尔达的眼睛十分清澈,好像已经明白了一切一样,“也对了,既然失去了爷爷,爸爸又是那样靠不住,早就被人看出有这种结果,也很正常啊。”

“我很遗憾,玛蒂尔达。”夏尔仍旧只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没关系,这没有什么可遗憾的。”玛蒂尔达微微笑了笑,在这个被月光施加了神秘咒语的世界上,这个微细的笑容犹如花坛中的月桂花一般,竟然为这个一贯严肃的少女增添了几丝妩媚。“再说了,一切都又还没有到无法可想的地步。”

“那您有什么想法呢?”夏尔有些好奇地问。

“如果您对总统进言,说您想为已经发生的事情负起责任来,然后向他请辞,并且极力撇清我父亲的责任,想来……我的父亲是可以继续留任的吧?”

夏尔仔细地看着玛蒂尔达,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古怪起来。

这个问题因为太过于脱离现实,以至于没有必要去回答了。

“您可以这么做吗?”玛蒂尔达探询地看着夏尔,“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是很欣赏您的……”

月亮就站在她的身后,将无数道彷佛如蚕丝般润滑纤细的光线从空中洒落下来,最后洒落到了她的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夏尔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不行。”

第390章 月光

听到了玛蒂尔达的提议之后,夏尔不可抑制地大笑了起来,因为这个提议确实太过于脱离现实了——他凭什么要为那个人这么做呢?

所以,他直接拒绝了。

在他大笑的时候,玛蒂尔达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等到他笑完了之后,她才重新开口。

“看来您不愿意这么做了?”

“是的,我不愿意这么做。”夏尔点头承认,然后含笑看着玛蒂尔达,“德·迪利埃翁小姐,这是一个相当愉快的夜晚,但是我想我应该回家了,您还有别的事情吗?”

玛蒂尔达仍旧静静地看着夏尔,没有说话。

“好的,那么我先告辞了,再见。”夏尔表示告辞,然后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临时又加了一句。

“当然,请您相信,即使面临这些令人遗憾的事情,但是我仍旧对您父亲,以及您的一家人都抱有十足的敬意,我个人还是相当希望继续做您家的好朋友的。希望,即使经过这些风波,我们的友谊也能够一直维持下去……当然,如果您不愿意维持这种友谊,那也没有关系。嗯,今晚就到此为止了,我们以后再见吧?”

接着,他没有等对方再说话,大踏步地向外走了出去。

玛蒂尔达静静地看着夏尔离去的背影,在月光下他那厚重的黑色大衣好像和整个夜空也融为了一体,金色的短发则宛如丝绒般闪亮。

“特雷维尔先生,我真的十分欣赏您。”在夏尔走了十几米之后,她悠然开口,“即使您无法成为我的丈夫,我也仍旧十分欣赏您。”

“哈哈哈哈,那是我荣幸!”听到了背后传来的话声之后,夏尔再度大笑了起来,“再见。”

玛蒂尔达再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在荡漾的晚风中目送了他的离去。

等到夏尔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之后,她才慢慢地转身,向自己的家走去。

真的,确实十分欣赏啊。

……

等到回到家中的时候,玛蒂尔达发现自己的父亲还在会客室当中,唉声叹气地喝着咖啡,时不时地小声嘟囔着,咒骂着什么,显然还处在对路易·波拿巴愤愤不平的状态当中。

虽然在预料之中,但是她心头仍旧不免涌起了一点点的失望。然后她轻轻地摇了摇头,驱走了这一丝失望。

她没有走进会客室的门,而是直接从走廊穿行而过,走向自己的卧室当中。

当回到那个摆满了书架、用自己的话来说是‘毫无女孩子气’的卧室当中之后,玛蒂尔达蓦地感到了一阵安心,仿佛整个灵魂都重新找到了归宿一样。

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书籍给了她一种安心感,纸张的香味儿也弥漫在心头,让她浑然忘却了一切烦恼。

她在一个个书架之前徘徊,用这种方法使得自己的心神都沉入到了最冷静的状态当中。此时的她,既没有焦急,也没有愤怒,甚至连忧虑都完全没有,她只是在思考而已。

毫无疑问,她的家族现在遭遇到了一个困境,但是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数十年间她的一家人遭受过多少危险和苦难,最后还不是一一挺过来了,最后得到了如今的一切?难道现状还能惨过爷爷在1792年仓惶从法国出逃的时候吗?当时那么窘迫,爷爷都能挺过去,那么后人还有什么资格怨天尤人呢?

那么,如果……如果爷爷还在的话,如果面临到目前的状况的话,他会怎么做呢?少女的全部心神,都用在了思索这个问题之上。

她无意识地从书架中最熟悉的位置抽出了一份份地文件,这些都是爷爷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残迹,阅读着这些由自己亲手写下来的字句。

一边阅读着,她一边在思考这些问题。

毫无疑问,从德·特雷维尔先生的语气来看,父亲的退任看上去应该快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至少总统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政坛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够否决掉路易·波拿巴的决定了,除非他自己改主意。

那么,怎样才能让他改变主意呢?

玛蒂尔达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仔细思考在自己一家人交好的人当中,有哪些人让说服总统改变主意。

片刻之后,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因为之前数十年都在外国厮混的关系,路易·波拿巴和国内的交集并不是很多,亲信大多数也在国外跟着,即使留在国内的也大多默默无闻,再加上之前看上去波拿巴家族复辟无望,所以爷爷一直都没有同他们建立起多好的关系来。等到路易·波拿巴回国之后,虽然努力朝这个方向去发展,但是终究时日尚短,还没有建立起足够牢固的关系来,能让谁不顾触怒路易·波拿巴的风险去说这种好话。

想了许久,她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来——而时间,看上去却已经不多了。

如果爷爷还没有过世的话,那就好了。一瞬间她的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

明明之前还说过父亲,结果到头来自己也这么无能吗?玛蒂尔达禁不住苦笑了起来。

片刻之后,她得出了结论——看来和最初的想法一样,除了让德·特雷维尔先生帮忙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了。

可是,他刚才已经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甚至连考虑一下的心情也欠奉。

这倒也容易理解,谁会冒着影响自己前程的风险,去作出这么损己利人的事情呢?

别的地方不知道,但是玛蒂尔达知道,在自己所生活的世界里,损人利己的事情大把人抢着做,甚至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也有很多人兴致勃勃地做,唯独……唯独损己利人的事情是从来没有人肯做的。

换句话来说,只有把这件事,变成对他来说是一件损人利己,或者至少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才有可能得到他的帮助。

那么,对他,对这样一个人来说,又有什么东西,在他眼里是可以填补有可能的损失的?在他眼里,又有什么东西,能够和国务秘书的职务相比?这个问题必须弄清楚。

只有弄清楚这样一个问题,才能对要价给出出价。

那么,说到底,他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是完全的唯利是图,冷酷无情,还是有别的一些什么东西存在?

玛蒂尔达陷入到了沉思当中。她仔细回忆着自己同夏尔·德·特雷维尔这个人交往的一幕幕。

年轻有为。

不用说是的,而且也长得挺英俊,也挺有风度。

才华横溢。

这个人人也看得到,甚至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玛蒂尔达也可以看到——以她旁边一个书架中所隐藏的一些小说为证。

这样一个年轻而又有才华的人,敢于去冒一个个风险,最后得到了旁人所难以企及的地位,他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呢……对于这样一个已经得到了名利和地位的年轻人来说,还有什么东西是更能够吸引他的呢?

玛蒂尔达闭上了眼睛,陷入到了沉思当中。这个年轻人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好像就铭刻在脑海中了一样,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回到了两个人相拥着在舞会的伴奏中翩翩起舞的身影。

许久之后,她的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会不会……不,是一定会这样的,应该就是这样了,只可能是这样的。

她想到了一个疯狂的主意。

呼吸渐渐地粗重了起来,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上有些燥热不安。

她将眼镜从鼻梁上扯了下来,然后伸出手来,重重地拉上了窗帘。

一瞬之间,清柔的月光就浸透在了整个房间当中,玛蒂尔达抬头望着天空,她的影子则孤零零地留在了后面。

那个人,其实也像我一样的孤独吧。

因为除下了眼镜的关系,玛蒂尔达眼中的月亮十分模糊,一道道月光宛如有一根根琴弦一样,从天空垂了下来。她突然伸出手来,轻轻地向前探了过去,似乎想要抓住其中的一根丝弦。

然后,她却理所当然地抓了个空。

终究还是一个残酷无情的世界啊。她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苦笑。

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

如果猜错了的话,那就算了吧,有些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那就只能默默承受,等待着命运的降临吧。

她又抬起头来看着月亮。

“身为女孩子,真是幸运而又不幸呢!”对着皎洁而又冷漠地注视着世间的月亮,她心头莫名升起了一股古怪的思绪,然后低声感叹了起来。

接着,她随手放下了窗帘,将自己重新隐匿在了晦暗当中。

……

在从迪利埃翁伯爵府上离开了之后,已经过了两天了。

这两天当中,部长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直都没有来部里办公,也许是因为自知已经末日来临,不打算让自己蒙受羞辱的缘故吧。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