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剑与法兰西 第25章

作者:匂宮出夢

在主办者静谧的庭院中,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清晨的阳光下聚首。他们穿着过去的制服,三三两两地交谈着。时而兴奋地大喊大叫,时而像个孩子似的失声痛哭。

帝国时代的军服,即使保存得再怎么尽心,时光也依旧能够让它褪色。这些老人身上的制服,已经不同程度地损坏了,但是穿在这些老人身上,竟然有了一种微妙的和谐感。

维克托·德·特雷维尔侯爵正兴奋地同一个老战友聊到自己在耶拿会战中同自己手下的骑兵们勇敢地冲锋、普鲁士人如何惊慌失措溃散一地时,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微微地扯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往后面一看。

然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奥拉斯!”

站在他后面的正是白发苍苍的老元帅,穿着笔挺的军装,胸前的绶带上别着一枚法兰西荣誉军团大十字勋章。他看上去有些严肃,但并不让人紧张。

看到维克托大吃了一惊的样子,他不禁微微笑了,严肃的脸上有了一丝松动。

“跟我喝一杯吧?”

两个老人慢慢走到一个一个角落里,坐到一张小桌子旁。

“奥拉斯,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们了?平常可不见你来啊。”落座之后,侯爵仍旧有些疑惑。

“年纪大了,退休太久呆得也太闲,突然想看看原来的老朋友们了。”老元帅苍老而布满了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疲惫。“再不跑出来看看,以后恐怕都没有机会了吧……”

侯爵没有说些虚话来安慰对方,他只是慢慢倒上了聚会所提供的白葡萄酒。

“我们都老了。”他冷静地回答。

“是的,都老了。”元帅小声叹了口气。“再也干不动事了,就连走路也没什么力气……有时候我真感觉自己和年轻时是两个不同的物种。”

“有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侯爵点了点头。“现在那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看起我们,有谁还会想起当年就是我们这些人,组成了帝国大军,追随着皇帝浩浩荡荡地在欧洲各地纵马驰骋,打得国王们满地乱窜呢?”

“哎……”元帅又是长长地一声叹息。

叹息中充满了老军人的迟暮和无奈。

“先喝点酒吧。”侯爵举起了杯子。“为耶拿干杯!”

“为耶拿干杯!”

元帅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他突然颇为诡异地笑了。

“我的朋友,不过说起来,虽然我们都老了,但你比我要有精神得多……”

侯爵心中闪过一丝微妙的预感,但是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怎么了?奥拉斯?”

“我的朋友,你老实跟我说吧,你们最近是不是在准备来一票大的?”

“我这一把年纪,哪还能去干什么大的……”侯爵突然笑了出来,然后抬起了杯子,“来,干一杯。为您这么看重我。”

元帅却没有抬起自己的杯子,依旧盯着侯爵。

“维克托,别跟我绕圈子了,我不是一个蠢货。你们最近的行动,虽然是尽力保密了的,但是总能看出点蛛丝马迹来……比如您,您最近来这儿是为了什么呢?光是叙叙旧吗?”

“那又怎么样?”侯爵回了一句。

“确实不怎么样。”元帅点点头,“人生在世,总要有点追求吧?你忠于皇帝,忠于他的后人,这个没什么好说的,大家都知道。”

“我们都有各自的立场。”侯爵再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您选择审时度势,我也能选择坚持自己的忠诚。”

“不,您错看我了。”元帅突然又笑了起来。“我也依旧忠诚于皇帝。”

老侯爵的眼眶睁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元帅。

这家伙又要选择站队了吗?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法兰西总有那么一群人,永远忠于胜利者,现在的形势如此,元帅的表现也没有太过于超出常规。

“皇帝已经去世了。”侯爵不动声色地试探了一句。

“但是波拿巴家族还在。”老元帅回应了侯爵的试探。“而路易·波拿巴先生是皇帝和波拿巴家族的合法继承者。”

一阵惊喜涌上侯爵的心头,但是多年已成习惯的小心谨慎,仍旧使得他没有丝毫动容。

“我很高兴,在为德·奥尔良先生服务了多年之后,您还能够如此想。”

“哈哈哈哈……”老元帅突然大笑了起来。“为他服务总比为路易十八服务要好,至少那位陛下不会只想着置我们于死地。”

“也许吧。”侯爵淡然回应了一句,“那么,您现在为什么要回忆起皇帝和路易·波拿巴先生呢?”

“维克托,我是科西嘉人!科西嘉人都是好汉,都记得恩义。我一直都记着的,是皇帝让我从裁缝的儿子变成将军的,他还给我封了伯爵!1815年他从厄尔巴岛跑回来的时候,我马上就去重新追随了他,陪伴他直到最后的失败!离开了他的是命运,不是我!”

“您还能记得真是太好了。”侯爵长长地叹了口气。“为皇帝干一杯吧。”

两个人再干了一杯,相互之间的气氛似乎为之一变,从略微凝重而变得轻松。

“维克托,我知道,突然之间这么说,您不可能就直接相信了。”又喝了一杯酒之后,元帅重新开口了,“但是我确实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拼上最后的老命继续为皇帝的后人服务。”

“您想要什么呢?”侯爵有些松动了。

“想要什么?”元帅又笑了出来,“我还缺什么?名望、爵位、军衔我都有了,我还需要什么?就算还想要什么,我这把年纪得到了又有什么用呢?”

“那您……”老侯爵有些迟疑了。

“维克托,您老实告诉我,到了如今这个年纪您还如此尽心,到底是因为忠诚,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元帅望着侯爵,“比如说……为了子孙?”

“两者都是。”

“您的孙子和孙女,让您满意吧?”

“他们是上帝赐予我的宝物,两个都是。”侯爵干脆地回答。

“是啊……是啊……”元帅又笑了出来,然后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到了我们现在这个年纪,除了儿孙还有什么盼头呢?”

不等侯爵回答,他又继续说了下去。

“维克托,您知道我的,我只有一个女儿范妮。”

“嗯。”

“她死了。”

“嗯?!”侯爵有些震惊。

老元帅原本从容的表情逐渐被哀伤侵蚀。“就在最近。”

“怎么会这样?!”侯爵惊呼了一声,然后同情地看着元帅。“对不起……”

关于元帅的消息侯爵虽然知道得不多,但是也听说过他唯一的女儿范妮,之前嫁给了德·舒瓦瑟尔·普拉斯兰公爵,并且有两个孩子。没想到……

一个老人这种情况下的心情,只有另一个老人最能理解。

“她是被人谋杀的。”泪水从元帅的眼眶中溢出。

“上帝啊!”老侯爵惊呼了一声。

微笑的面具被褪下,元帅眼中只剩下最深沉的悲哀。

“凶手被抓到了吗?是谁?”

“警察们说是自杀……”老元帅抬起头来,看着天空,“维克托,我知道我女儿这些年过得并不开心,但是我太了解我女儿了,她绝对不会是那种会自己放弃生命的人……所以……”泪光浮现在他眼中,“她肯定是遇害的。”

“所以,您的意思是,想叫我们帮忙查出凶犯为您的女儿报仇?”侯爵轻声问,“作为报酬,您支持我们的一切行动?”

“不。”元帅的一口否定,“我支持你们,是因为我还记得皇帝给了我什么,我仍旧信仰那个人……”他突然用力拍了拍侯爵的肩膀,“这是作为战友的请求,作为父亲的请求……维克托,帮我查出然后干掉凶手。这不是命令,也不是交易,这是请求,帮我,维克托。”

维克托感受着肩膀上的按压,以及对方的坚定意志。

“好的,奥拉斯。”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

“夏尔,查出凶手来,干掉他。”侯爵捏住孙儿的手,“为我的战友。”

第33章 夏洛特

清晨,好好睡了一觉的夏尔精神振奋,他和平素闲下来时一样,一个人坐在小会客室里,而他的旁边摆开了棋盘,每一只棋子都被放上了棋盘,整装待发。

不过,在今天,他并非是无事可做。

夏尔拿着一本《法兰西年鉴》的人名附录,找到了有关于元帅的记载。

“奥拉斯·塞巴斯蒂亚尼·德·拉波塔伯爵,出生于上科西嘉的拉波塔,在他年轻的时候加入法国革命军队,后成为拿破仑·波拿巴皇帝的支持者和追随者。在1801-1802年期间,他在土耳其、埃及和叙利亚任拿破仑第一内阁的外交使节,1806-1807年间任驻他曾担任法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百日复辟的时候,他再次回到了拿破仑身边。在国民自卫队里担任将领。1815年波旁王朝第二次复辟后,由于受到牵连,他一时被迫告别了政坛和军界,直到1819年,他代表科西嘉岛出任法兰西众议院议员,在1824年的立法选举中他失去了议员资格……

……

在七月王朝建立后,他曾任海军部长、外交部长等职位,随后的几年里,他还曾担任法国驻两西西里王国(1833-1835)和伦敦大使(1835-1840),在1840年,因为多年来的功勋,他被路易·菲利普国王授予法国元帅头衔,然后他即从政界退休。”

读完之后,他开始消化获得的信息,然后抬手移动棋子,一边下着棋,一边脑中按部就班地思考着。比委托人的委托更重要的是,思考委托人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毫无疑问,这位元帅先生虽然已经退休,但是在政界也曾占据过高位,肯定有无数的关系和朋友,如果他对自己女儿的死亡有疑问的话,他至少可以去找找政府警务部门,他为什么要来找我们?”

不长的时间内,夏尔的脑中闪过了多种猜测,然后自己站在中立客观的立场上,对这些猜测予以评估和计算,这是他的一种习惯。

“是陷阱吗?”“不,如果真的要对付我们,没必要绕这么大圈子。”

“看来真的只是个人请托了。”“但是为什么要找我们?”

“大概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

各种想法交织,但是夏尔仍旧找不出什么头绪来。不过,正如老侯爵所考虑的一样,只要不是有意的陷阱,就有必要尽力去完成老元帅的请托——虽然已经退休好几年了,但是以元帅曾经的地位,在政界和军界仍旧会有一定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如果能把他也拉进来,对波拿巴派的谋划绝对是一个极大的利好消息。

夏尔从其他人那里打听得知,元帅的独生女儿范妮,于1824年10月28日成婚。夏尔继续翻查人名录,很快就找到了普拉斯兰公爵世系的名录。

“塞萨尔·加百利·德·舒瓦瑟尔,生于1712年8月15日,卒于1785年11月15日。卓越的军人和外交官,在路易十五时代名望卓著。青年时代即加入军队,因勇敢和善于指挥而慢慢升任至陆军中将,在1761-1766年间历任了舒瓦瑟尔公爵内阁的海军大臣和外交大臣职位。1763年,他成为法兰西特命全权大使,参与了巴黎和约的签订,为七年战争的结束立下了功勋。

为了表彰他的功绩,路易十五国王陛下钦封其普拉斯兰公爵,他成为第一代普拉斯兰公爵。舒瓦瑟尔·普拉斯兰世系由此确立。”

【此人,和前文第十二章里面所提到过的路易十五时代的名相舒瓦瑟尔公爵是同宗从兄弟的关系。】

夏尔看完了对初代普拉斯兰公爵的介绍之后,略过了后来他的几位直系子孙的介绍,直接翻到了当今现任的舒瓦瑟尔·普拉斯兰公爵的名录下。

“夏尔·洛雷·雨果·德·舒瓦瑟尔·普拉斯兰,现任普拉斯兰公爵。由于大革命的风暴,前任普拉斯兰公爵夏尔·雷纳特曾流亡国外多年,后在拿破仑掌权之后才回归法国。其长子夏尔·洛雷于1804年6月29日出生,1821年他承袭了普拉斯兰公爵爵位。

1824年10月18日,普拉斯兰公爵与旧帝国时代的将领奥拉斯·塞巴斯蒂亚尼·德·拉波塔伯爵之女范妮·阿塔丽丝小姐成婚,1838-1842年间,他曾担任过塞纳·马恩省的众议员,并曾在政界颇有作为。如今,普拉斯兰公爵作为一个名门之后以及优秀的青年政治家,将在法兰西政治舞台上发挥自己的作为。”

看完这些含混的介绍后,夏尔感觉有了些头绪。

元帅很显然是平民出身,但是却把女儿嫁入了法兰西最名望卓著的门第之一的舒瓦瑟尔家族里面,靠的是什么呢?

毫无疑问,就是金钱了。

汹涌澎湃的大革命,既摧毁了贵族的统治,也摧残了贵族的经济基础。大革命期间,的法国贵族们,留下来的都被送上了断头台,而逃亡国外的贵族则会被没收财产和产业,因此很多贵族流亡国外后不得不面对自己除了一个在不断贬值的姓氏外几乎一贫如洗的残酷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