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剑与法兰西 第177章

作者:匂宮出夢

凡此法令涉及人士,应积极配合政府调配,以期尽速恢复共和国之秩序。

如有不服从者或者抵抗法令者,依照共和国法律,将予以严惩!

1848年6月21日”

……

在卡芬雅克将军将他的部下们一一部署完毕之后,早已经磨刀霍霍的临时政府,终于发布出了这样的一道法令。

抛却那些冠冕堂皇语句,法令的实质十分明显:临时政府打算解散在革命后初期开设的国家工厂,并且准备将里面的失业工人——也就是二月革命时起义军的主力人员——统统调出巴黎,青壮年男子被吸收入军队,其他的失业工人将被发配到外省做工。

并且,通告的最后,已经明白无误地说出了最后的威胁:如果这些失业工人们胆敢拒绝服从政府命令,政府将以一切手段——包括武力手段——来对付。

图穷匕见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封宣战书,是资产阶级们在完全篡夺了二月革命的胜利果实之后,迫不及待地对原本的盟友拔出刀剑的宣战书。

他们将条件提得如此苛刻,而且根本不允许申诉,将把10余万之前被编入到国家工厂内的工人逼上绝境。

没有人会甘心走上绝境的,尤其是敢于反抗、并且乐于反抗的一群人。

在这项通告刚刚在国都各处传阅之后,整个城市就已经沸腾了。

成千上万的工人拥上街头,大街上游行的人群川流不息,到处都是抗议的群众。他们不停地高呼着各自的口号,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四个月之前。

这些无产者们痛苦地发现,在革命“成功”了四个月之后,他们再度回到了一无所有的境地。而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再是虚弱到摇摇欲坠的七月王朝,而是已经团结一心打算把暴民消灭一空的整个有产阶级阶级。

他们如果早看穿了这一点,世事将会如何不同啊!

“打倒国民议会!”

“我们决不去外地做苦工!”

“绞死马利!”

“革命万岁!”

排上倒海般的呼啸声在各个游行者们的聚集处响起。

【马利是指皮埃尔·马利·德·圣乔治(Alexandre Marie de Saint Georges,1795-1870),法国政治家,在七月王朝时代当选为众议院议员,并成为了激进的政府反对派。在第二共和国成立之后,他先是当上了公共工程部长,主持着国家工厂(之前已经有介绍)。】

【在5月10日,制宪议会选出了5个人为执行委员会以掌管国家政权。马利成为了其中之一,并成为了当时的法国国家元首(之前所介绍的阿拉戈为政府领导人)。】

【在第二共和国成立之后,原本激进的马利摇身一变,积极要求镇压巴黎的起义工人。】

他们把三色旗都扔了,手里持着红旗。

现在,再也没有人谈论什么自由、平等和博爱了,只剩下了一句句口号和久唱不息的《马赛曲》。

在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当中,街道四处纷乱,到处是手持着武器的人。他们借助各种杂物和砖块,让一个个街垒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在各处的街道当中。尤其是在那些工人的聚居区,几乎都已经整个地化成了堡垒。

而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他们也还想着最后以和平的方式,挽回这注定要失去的一切。

……

在巴黎市政厅内,工人领袖之一、左翼社团“中央共和社”的理事布若尔,带着愤怒和紧张,面见了这道法令的制定者、前国家工厂负责人皮埃尔·马利。

“先生!我要以最激烈的言辞对您和您的同事提出抗议!”他一见到这个人,就大声地喊了起来,“执行委员会刚刚颁布的这项法令,是我所见过的最无谋、最无耻,也是最恶毒的法令,即使之前的奥尔良王朝,他们也绝对不敢如此对人民如此骄横,如此厚颜无耻!我代表整个巴黎的工人阶级,要求你们马上,马上收回这道法令。”

他所得到的,只有对方轻蔑的一瞥。

“收回?不,不可能的,先生,这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而且再也没有了商量的余地。”他傲慢地笑了笑,好像带有一种成竹在胸的高傲,“这是政府最后的、不容申辩的决定,你们必须答应。”

“如果我们不答应呢?”布若尔愤怒地大吼。

“通告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对方冷笑了起来,“如有不服从者或者抵抗法令者,依照共和国法律,将予以严惩!如果你的工人们不愿意自动离开,我们就要用武力把他们赶出巴黎,我想您不会乐于见到这一幕发生吧?所以我建议您回去之后赶紧劝服您的人,早点收拾行装。”

“呸!休想!你们这群坏种,休想叫我们放下武器。”布若尔怒而大骂,“你们犯下了如此厚颜无耻罪行,我们将会和你们斗争到底,保卫这个国家!”

“不,是我们在保卫这个国家,你们是暴民。”冷冷的回答,让整个房间陷入了寂静。

说到这里之后,布若尔不再抗议或者争辩了。他明白,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对方根本不可能作出任何让步,也不可能再有任何可商量的余地了。

片刻之后,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嘴唇因为无比的愤怒而不停颤抖着,但是他仍旧吐字清晰,保住了最后的尊严。

“既然你们想要战斗,那就战斗吧!”

接着,他不再多发一言,转身离开这间办公室,也离开了这座建筑。

他同样也是工人们的起义计划的参与者之一,他很快就将带领自己手下的士兵,向他刚刚离开的巴黎市政厅发起进攻。

前途渺茫,但是他已经无所畏惧。

……

晚上十点,已经下定了最后决心的布若尔,按照事前的计划,来到了格列夫广场。

平素这里就是人流川流不息的地方,今天这里更加是人潮涌动。在火把照明下,一片通明,竟然已经混淆了白天和黑夜之间的差别。

布若尔静静地站在广场中央,一时间竟然呛然无语。

一张张面孔在他面前滑过,有老有少,却同样是充满了劳作的痕迹。既有和他之前一样的愤怒和冲动,也有对深陷于黑暗之中的未来的迷茫和惶惑。

他的心骤然抽动了一下。这些人里面,有多少将会在数天之内殉身于炮火当中?

他面前摇动不定的焰火,好像突然幻化成了恐怖的炮火,在隆隆的枪炮声当中吞灭了整个广场。

他不禁微微闭上了眼睛。

但是,眼睛很快就睁开了,里面重新充满了坚定。他知道,在现在这个时刻,他绝对不能再有所动摇。

终于,他慢慢地开了口。

“我的兄弟们,非常抱歉,我今天只能给你们带来一个坏消息——政府已经拒绝了我们的抗议,强行想要继续推行那道法令……是的,他们一面高呼自由和平等,一面决不允许你们按自己所思所想,在这座城市中自食其力。他们一边鼓吹博爱,一边要将你们赶出巴黎!他们这些上等人,他们傲慢地拒绝了我们的请求,满心以为我们会低声下气地接受!”

怒吼声从广场四处响起,很快就汇聚成了雷鸣般的吼声。他们终于明白了,现在已经是斗争的最后时刻。

“打倒国民议会!”

“我们决不去外地做苦工!”

布若尔微微摆了摆手,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数十年前,我们的先辈们打垮了那些贵族,将平等这个词,铭刻到了整个民族的骨髓之中。但是,数十年过去了,那些上等人却仍旧凌驾于国家之上,他们享受着我们劳作所产出的果实,却心安理得地支使奴役着我们。现在,他们还想要让我们变成旧时代那样的奴隶,让我们任由他们使唤,让我们只能毫无怨言地劳作致死!我们能怎么办?我们能够接受吗?”

“不!”“绝不!”

“是的,我们只能抗争到底,哪怕代价是要付出生命!”布若尔用力地挥了挥手,“我没有资格为你们作出决定,但是我请求你们,拿起枪来,筑起街垒,拯救自己,拯救国家!如果不能劳动而生,我们宁可战斗而死!”

他最后的口号,赢得了极大的共鸣。

“如果不能劳动而生,我们宁可战斗而死!”

“行动吧!法兰西!”

第246章 六月屠城(三)

“暴民拒不服从政府法令,打算以街垒对抗政府”的确切消息,很快就传递到了政府的最高层中枢当中,并且,这个消息也并没有出乎他们的预料——或者说,这原本就是他们期待着的。

深夜,国民议会最高执行委员会紧急召见了陆军部长、预定中的镇压暴民行动总负责人卡芬雅克将军。

“卡芬雅克将军,正如我们之前的预料,那些人选择了反抗政府的法令。除了赖德律·罗兰先生之外,执行委员会的成员一致同意采取紧急手段恢复国家秩序,因此您已经得到了合法授权。”在一片的喧嚣当中,执行委员会主席、政府的实际首脑弗朗索瓦·阿拉戈,一个已经六十二岁的老人,冷静地看着肃立在他面前的将军,“依照现在的情况,我只能命令您,以最快的速度平息一切暴乱,在整个国家内恢复法律和秩序。我深信,虽然任务艰巨,但您是能够完成此项任务的。整个国家都在支持着您,我们都站在您的身后。”

【赖德律·罗兰,指亚历山大·奥古斯特·赖德律·罗兰(Alexandre Auguste Ledru Rollin,1807-1874),法国政治家,在七月王朝时代成为反对派人士。】

【他先后主办了《世纪报》和改革报,鼓吹反王朝的思想,后成为资产阶级共和派的领袖之一。】

【二月革命成功之后,他进入了政府,并成为了“新山岳党(小资产阶级共和派)”的领袖。后来在5月初临时政府成立之后,他被国民议会选入到五人执行委员会当中(其他四人分别是阿拉戈、拉马丁、加尔涅·帕热和马利,之前都有提到),由于其他人都属于是资产阶级共和派或者君主派,因此赖德律·罗兰被当成了“点缀品”。】

【他一度鼓吹阶级调和,希望以渐进改革缓和国内矛盾,但是在六月起义发生之后,他重新采取了激进立场,呼吁革新国家。】

这位阿拉戈先生,是一位名望卓著的科学家,一位有许许多多研究成果的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但是同时,他也支持以军事手段镇压暴民,并且亲自授权卡芬雅克将军以任何最严酷的方式为国家恢复秩序。

不光是他,第二共和国对工人们亮出屠刀的时候,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是一个凶残暴戾的军人政府,它的高层反而充斥着一批卓有名望的科学家和知识分子,梯也尔是一位优秀的历史学家,拉马丁是一位知名的成就很高的文学家和诗人,就连马利,也是一个不错的作家。

虽然听上去很可笑,但是其实知识分子是和反动军人一样痛恨起来造反、破坏秩序的无产阶级的。

在这个年代,欧洲的知识分子,其绝大多数,从没有站在无产阶级一边。他们鼓吹的平等和自由,是自己和旧贵族们之间的平等,或者是自己和资产者之间的平等,而绝不是自己和无产者们之间的平等——这一点将在之前和之后的无数事例中得到证明。

就连写了《基督山伯爵》的大仲马,在1848年他是塞纳·瓦兹省的圣日耳曼·昂莱镇的国民自卫军的营长,二月革命时,他急不可待想要率领自己的部下去巴黎镇压暴乱,以保卫王朝。

幸好他那些精乖的有产者手下们没有脑子发热听他的话,他们拒绝前去巴黎保卫那可怜的路易菲利普国王。否则,这位可爱的作家,在那时候就得因为反共和国罪被流放,就没机会摇身一变,出来参选共和国的议员了!

不过,这些部下们永远也不会原谅他看不清形势、差点害死人的鲁莽,他们要求大仲马辞去职务,大仲马的参选之路也完全失败了,于是1848年之后,这位作家倒也只好继续给我们奉献诸多佳作,没法去沉迷于政治当中。

在1848年,这些知识分子们在国王被推翻之后,认为国家的头等大事首先是要扑灭那些起来造反的暴民;而1871年,在第二帝国因为战争失败而崩塌了之后,他们,同样是他们,照样为扑杀巴黎公社而向入侵法国的普鲁士大军卑躬屈膝,23年中他们没有任何变化,230年里他们同样也没有。

现在,他们已经以政府负责人的地位,向军人发出了号召:

拯救国家,扑灭暴民!

“我将竭尽全力完成您和执行委员会的命令!”在阿拉戈先生的注视之下,卡芬雅克将军马上腰杆一直,以表现出自己的决心,“军队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动。现在我们枪已上膛,刀已出鞘,只等开始了!”

听到了将军的回答之后,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欣然拍了拍掌。

“好吧,那就开始吧!”

接着,他又放低了声音。

“将军,您放心吧,我对这个职位没有什么可在乎的。等到您将国家的局势恢复了平静之后,我自然会将它交给那些有精力、有能力保卫国家的人……”

听到了这位执委会主席的亲口暗示之后,卡芬雅克将军不由得更加振奋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他未来道路上那道金色的光辉,那是一个国家的最高权力,那是所有人所孜孜以求的荣耀地位。

这个国家已经被紧急地托付到他,和他部下们手中的枪炮手里了,接下来,他们可以在这座城市里为所欲为,以毁灭来堆暴民的反抗来进行惩罚。

“大炮喧嚣之后,这个国家马上将安静下来!”

将军高声喊了一句,然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厅。准备去给自己的部下们下达进攻的命令。

政府军很快将开进城区。

就在这一刻,发生于一八四八年六月的战斗,正式开始了。

……

在工人领袖之一、左翼社团“中央共和社”的理事布若尔于10点钟左右,在格列夫广场愤怒地发表演说,发出了构筑街垒、准备武装斗争的号召之后,起义者们很快就行动了起来。

在巴黎的东区和东南区(从包松涅尔市区和包松涅尔郊区起)很快就筑起了街垒。依据之前工人领袖们制定好的计划,圣丹尼街、圣马丁街、兰布托街、佛布尔·包松涅尔街和塞纳河南岸通向圣雅克郊区和圣马索郊区的要冲——圣雅克街、拉哈普街、拉·尤舍特街以及毗连的桥梁上大体上都修起了防御工事。

从七月王朝以来,巴黎工人所建筑的防御工事,还从来没有构筑得象这次这样周密,这样有计划的,几乎将几个街区整个地化为了工事区。一清早,人们就静悄悄地开始构筑街垒。这些街垒比过去任何街垒都高而坚固。

而在圣安东郊区入口处,一座街垒上飘扬着一面大红旗,象征着起义者们抵抗到底的决心。

城市被分为了两个阵营。从城市的东北郊附近开始,即从蒙马特尔往下到圣丹尼门,再从这里沿圣丹尼街,经过锡特岛,沿圣雅克街到城关,形成一条分界线。分界线以东的整个地区都被工人占据着,并筑有工事。政府军和国民自卫军从西面一直向东进攻,直到郊区,并一直从西面得到增援,而起义者们则在城东顽强抵抗。

接下来,我们将可以看到,在拥有当时地球上最先进装备的政府军,以强大的火力和优势的兵力进攻之下,起义者们只能选择固守一个个孤岛般的街垒地域,根本无法相互联系和沟通,也无法给其他地区提供支援,更加无法做到机动防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