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剑与法兰西 第169章

作者:匂宮出夢

当然有这回事了!我就是亲身经历者啊!

“抱歉,对此我不是特别清楚……”夏尔脸上闪过了一丝迟疑和尴尬,“您也知道的,因为政治立场的关系,我爷爷和他的兄弟关系不是特别好,已经很多年不怎么往来了,只是最近因为国民自卫军的事才往来多了一点儿……”

“特雷维尔侯爵对我们的忠诚,真是让人感动至极。”路易·波拿巴点了点头,然后饶有兴致地盯着夏尔,“那么,夏尔,如果这事儿是真的,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处理呢?”

夏尔表现得有些为难。

“夏尔,我将公开对特雷维尔公爵的行径发出批评,并且资助那些因此流离失所的人。”还没等夏尔回答,路易·波拿巴就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然后,很快他又放低了声音,叮嘱夏尔。

“另外,这阵子你找个机会去告诉特雷维尔公爵一家,最近对我们有不少帮助,我是十分感谢的,而且会有所报答。请他不要将我必须说出的那些话放在心上。我想,作为卓有成就的政治家,特雷维尔公爵是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一边痛斥特雷维尔公爵一家,邀买人心并且为自己博取名声;一边在私下安抚公爵一家,感谢对方之前的帮助,并且许诺未来给予好处。对路易·波拿巴的这种两面派手法,夏尔倒不是特别惊奇。

倒不如说,这是所有政治家所必备的技能。

“这样就好。”路易·波拿巴仍旧看不出喜怒来,“夏尔,你放心吧,这事儿绝对不会牵涉到你的身上,我只会怒斥公爵一家的过火行为而已。”

“过火行为”。

也就是说他定的基调是“不否认特雷维尔公爵一家夺回产权的合法性,只是手段过于激烈”。这样,在讨好了那些小农的同时,他又不至于得罪其他有产者。

同时,他又不动声色地安抚了夏尔,以便不至于寒了他的心,继续让他给自己效命。

不愧是一流的权术家啊!真是厉害。

夏尔在心里默默地赞了一句。

“谢谢您。”夏尔连忙鞠了一躬,表示自己对他的决定毫无异议。

路易·波拿巴又微笑了起来,仿佛是在安慰夏尔似的。

“你能这么想就好。哎,我们如今不得不去讨好那些农民了!谁叫他们人多!而且又有了选票!夏尔,他们的选票,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想要通过总统选举一步登天的话。”

大革命不仅给法国带来了剧烈的震动和超过二十年的战争,也给法国的经济体制和阶级力量带来了极为深刻的变化。

原本基本属于贵族和少量富裕平民的土地上,因为断头台和枪炮的作用,凭空出现了一个庞大的自耕农阶层。他们不是大革命的主导者和推动者,却在大革命的领导人纷纷走上断头台、拿破仑帝国建立又毁灭的纷纷扰扰的二十年间成为了最后的得利者群体。

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保住这一份来之不易的财产,让一切都保持现状。

当现状看上去岌岌可危的时候,他们就会呼唤英雄——而路易·波拿巴,就准备扮演这种英雄。

然而,这也仅仅只是扮演而已。

路易·波拿巴在他的二十年帝国里,并没有像他许诺的那样,成为农民们的保护神,在势不可挡的工业化大潮当中,虽然缓慢,但是农民们仍旧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冲击。

第二帝国并没有去改变这一潮流,他们也做不到。

在近代和现代历史上,有很多通过相对或者绝对的武力优势,强行改变一国的土地所有权分配制度的例子,除了法国大革命,以及中国和苏联的革命之外,最近的两个例子,是在二战的两个战败国——德国和日本之中。

在二次大战胜利后,盟国希望彻底铲除掉德日这两个侵略国家的军事贵族集团,除了政治打压之外,破坏他们的经济基础也是重中之重。因此,苏联在德国、美国在日本分别进行了影响深远的土地改革,极大地改变了两国原本的土地体制。

在德国,苏联人没收了所有超过一百公顷(二百五十英亩)的农庄,属于“战犯(纳粹官员和纳粹军队高级军官)”和纳粹政府的土地也全部没收,然后将,它们分割成了一片片十五到二十五英亩的小片地产,无偿地交给了东德无地的农民。

而在日本,美国人的方法要稍微温和一些(当然实质是一样的),主要采取赎买手段,他们透过扶植起来的日本政府,在实质上废除了战前日本帝国所实行的寄生地主制,将所有超出标准的土地(北海道为12公顷,其他地方为3公顷),全部予以没收。

从这一点来看,路易·波拿巴的思想和美苏的现代主义思想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然而,作为一个向现代过渡的统治者,路易·波拿巴却自然有自己的局限性。当时美苏在自耕农群体上最关键的一招棋,他却没有走——他完全没有准备成立一个国家性的农业协会组织,以便团结这些小农的力量。

苏联人在东德设置了“农业生产合作社(LPG)”“国营农庄体系(VEG)”,美国人在日本设置了“全国农业协同组合(农协)”,通过这种方式,将这些原本力量分散、资源薄弱的小自耕农们结成了农会组织,凝聚成了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也成为了新政府和新体制的重要支持者。

通过这种办法,苏联和美国在德日都建立了一个庞大的自耕农阶层,也使得他们扶植起来的政府有了一个相对稳固的支持者群体,而且相对合理的土地资源分配体制,也极大地方便了原本几乎成为一片废墟的东德和日本在战后的经济恢复。

而路易·波拿巴呢?他虽然宣称自己是小农们的保护神,但他却没有试图这么做,一直都没有。

他对小农的支持,看上去似乎是自相矛盾的——既给他们许多许诺和优惠,并且一直透过政府施行某种农业保护主义政策,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不成立农业协会组织,将小农们凝聚到一起,形成一股政治力量。

而那些没有被组织起来的小农,在随着时代进步而日益规模化、机械化的大庄园农业面前,是天然地是处于劣势的,极容易因为自然灾害或者价格波动而被迫陷入到破产的境地,更别说给政府以足够的支持了。

他们既然濒临破产,那就当然不会跑去支持这个让他们濒临破产的政府了。于是在时代的进步面前,第二帝国渐渐地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基本盘,第二帝国在后期的政治孱弱,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这个原因。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以路易·波拿巴的智力,会想不到这种局面和趋势吗?

并非如此,他当然看得出来。

然而,这种看似自相矛盾的做法,正是极其符合路易·波拿巴世界观的做法,是这位成功的冒险家诡诈一面的表现,也是他内心世界的折射。

不管怎样宣称自己是一个热爱社会主义的皇帝,一个爱民如子的皇帝,路易·波拿巴首先身上一个阴谋家,是一个渴望权力、并且希望概不与他人分享权力的皇帝。

这位拿破仑三世陛下,既希望在不可靠的金融家和旧贵族们之外给自己开辟一个稳定的支柱和基本盘,并且让自己显得宽厚爱民,博得万民的热爱;却又不希望这些小农民联合起来之后骤然觉醒,产生危险的革命思想,进而威胁到自己家族的地位和帝国的稳定。

所以,他的这种理念上的自相矛盾也就可以理解了,甚至可以说是必然会发生的。

至于夏尔,他当然不打算在这位未来的皇帝的兴头上泼冷水了。

“您说得对,陛下。”

第234章 卡芬雅克将军与交易

这是一间十分幽静的房间。

它处于这间宅邸中最深处,连主人平日里都很少来光顾。

中央有一张宽大的方桌,上面铺着红色丝绒,中央是一座景泰蓝壳子的挂钟,钟两边各有一只银烛台。齐肘高的护壁是栗木做的。墙上挂着一张精美的皮革,皮革上有压出来的凸花,天花板经过彩绘,涂金,拼接十分精巧。

种种陈设,都在想世人证明此间的主人的风格——沉静,却又不是那种单调的冷漠。

至少在梯也尔先生看来是这样的。

“卡芬雅克将军,祝贺您。”他笑得十分欢畅,“或者,我现在该称呼您为部长阁下?”

【路易·欧仁·卡芬雅克(Louis Eugène Cavaignac,1802-1857),法国军人,政治家,早年从军,后成为将军。在七月王朝末期被任命为驻阿尔及利亚总督,二月革命爆发后辞去军职回国,在选举中当选为制宪会议议员。】

【在5月17日,他正式被任命为政府的陆军部长。】

“随您喜欢,我个人并不在意。”此间主人的面孔,仍旧严肃而且冷淡,“而且,我想,您特地过来拜访我,不是仅仅为了跟我探讨一下称呼问题吧?想要说什么的话尽管说吧!您知道,我从军几十年了,一向喜欢直来直去。”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得到梯也尔先生的拜访的,尤其是在如今他已经成为了一股重要政治势力的领袖人物之一的情况下。而今天的这位卡芬雅克先生,因为其新得到的职位和他的名望,正式成为了其中之一。

也许他应该感到荣幸,但是,现在,这位将军的脑海里,首先是猜疑。

“这是一个好习惯。”虽然感受到了此间主人的不合作情绪,但是梯也尔先生的脸上仍旧没有一丝动摇或者不耐烦。

停顿了片刻之后,他继续看着这位将军。

“将军,我想您已经得到了消息了吧?阿拉戈先生决定任命您为陆军部长……”

【弗朗索瓦·阿拉戈,(Fran·ois Arago,1786-1853),法国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在磁学和天文学上卓有成就。在七月王朝时期,他当选为众议院议员,还担任巴黎天文台台长。】

【七月王朝倒台之后,他继续参选议员,并且在5月当选。由于名望卓著并且基本上和各个政治派别没有冲突,他在制宪会议成立之后,被推举为政府首脑,成为第二共和国第二位临时政府首脑。】

【由于他对这个职位并不留恋,且自知自己仅仅是过渡人选,因此他很快就将政府首脑职位和职权都转给了继任者,前陆军部长卡芬雅克将军。他仅仅只当了一个月的政府首脑。】

“我确实听到了类似的传闻,但是既然这一切还没有公布,那么就不能说确定。”将军冷淡地回答。

“那么,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呢?”梯也尔先生饶有兴致地看着对方。

“我将竭尽自己所能,为这个国家服务。”将军的表情十分严肃,“直到耗尽了自己的一切为止。”

“在当前的局势下,您当然知道‘竭尽所能’这个词儿有多么让人难以承受,对吧?”

将军沉默了片刻,然后又惊疑地扫了梯也尔一眼,仿佛是在揣测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我当然知道,这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办的差事。”最后,他重新开了口,还是同刚才一样镇定。“不过,我会在祖国需要的时候,尽自己应尽的义务。”

“像拿破仑那样尽自己的义务?”梯也尔突然问。

这当然有些无礼,哪怕一个野心家真的想学习拿破仑,他也不可能在别人面前承认。

“像让·巴蒂斯特·卡芬雅克那样。”主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让·巴蒂斯特·卡芬雅克(Jean Baptiste Cavaignac,1763 1829),他是卡芬雅克将军的父亲,著名政治家。大革命时代他担任国民议会议员,山岳党人,并且在路易十六的死刑判决当中投下了赞成票。】

“哦,您千万不要生气!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梯也尔又笑了出来,“我对您的父亲也是充满了敬意的,正是他那一代人在8月的努力,把贵族们搅得一团糟,也使得我这种平民出身的人也有了出头之日,对那伟大的一代人我是充满了感激的。”

【指1789年8月,法国国民议会通过决议,废除了封建领主在原领地被出卖后,还能从后续的土地交易中收税等一系列封建权力。】

“谢谢您。”在他夸张的刻意恭维下,将军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但是,您真的不想学习一下拿破仑吗?我是指好的方面——他拯救了这个曾陷入一片混乱国家,给它带来了稳定。难道您不希望也达成如此伟绩吗?”梯也尔先生放低了声音,“难道您会不希望名载史册吗?”

“如果您是指这一方面的话,那么我必须回答,我希望。”将军的语气放缓了一点,但是仍旧狐疑地看着对方,不知道对方到底在卖什么药。

虽然脸上挂着不变的笑容,但是梯也尔先生的内心,却是冷静之极的。

他明白,第一步已经成功了。

“那么,阿拉戈先生对您的这个的任命,将是您名载史册的第一步。”

“得了吧!梯也尔先生,您想必也知道,我这个陆军部长,也不知道能够当到哪一天。”将军微微苦笑了一下,“您想必也知道,现在的政府有多么不稳定。”

“如果能够得到足够的支持,它就可以很稳定。”梯也尔的声音里突然加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将军看着对面的这个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他是来劝说我加入秩序党的吗?

“我是个共和主义者!”将军断然回答。

“哦,我当然知道您是。大家都可以是共和主义者,有一天我都有可能是。”梯也尔先生微微挑了挑眉头,毫不惊讶于对方的回答。“但是,有些共和主义者想当总统,有些共和主义者不想,您是哪一种呢?”

“总统?”将军反问了一句,十分惊奇。

他紧紧地盯着梯也尔,似乎是想要撬开他的脑子似的。

年底的总统大选,更是牵动了每一个政治派别的心。作为一个有着基本上进心的政治家,将军就算说不关心那也肯定是假的。

“您没有想错,卡芬雅克先生。”梯也尔还是微笑着,“我认为您可以当总统。”

“只有您认为的话可不行。”卡芬雅克将军的态度已经软化了许多,但是仍旧在躲闪着试探着。

“我是代表我们秩序党的全体同仁,来向您表达这个意愿的。”梯也尔突然加大了音量,“卡芬雅克将军,我们支持您去参选共和国的总统!”

将军紧紧地盯着梯也尔。

许久许久之后,他终于开了口。

“条件是什么?”

他终究还是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条件?哦,不,我们没有条件,这不是一种交易。”梯也尔先生连忙摇头否认,尽管这明明就是一场交易。

“先生,我们没有条件,只有意愿,一个您本身就会去实践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