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剑与法兰西 第122章

作者:匂宮出夢

明明街道上没有多少人,但是夏尔却仿佛感觉四面八方都有视线投射到自己身上似的,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还有多远?”他不禁有些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没多远了,再等等!”杜·塔艾随口回答,沿着自己记忆中的街道路线,他带着夏尔等着在街道中四处逡巡,七折八拐地赶向他和那些激进派约定好的地点,接着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他特意又叮嘱了夏尔一句,“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小心不要乱说话,否则到时候谁也救不了您!”

“我当然知道。”夏尔没好气的回答了一句。

在有人在场的情况下,他们两个继续表现得面和心不合,态度十分生硬。

在夏尔的不逊面前,杜·塔艾也嘿嘿一笑,也没有再答话。

而跟在夏尔后面的人,都没有说话,而是在静静地默记着这片街区的地形和行进路线。

除了为了方便举事之外,这些人勘察地形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并不宣诸于口的目的——方便日后政府对“暴民”的镇压。自己点起来的火,当然要事前想到怎么再扑灭。不过,在这种近乎于无法无天的地方,夏尔一干人等当然也只能把这点心思都好好藏着了。

终于,在走了老一段路之后,杜·塔艾在一幢破破烂烂的小平房门口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夏尔问了一句。

他点了点头。

“那我们不进去吗?”

“等等。”杜·塔艾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来了!”

正当夏尔还想说话的时候,旁边突然闪现出了几个年轻人,身材矮小但很结实,衣衫不整头发乱糟糟的,而且表情都满怀戒备,他们朝杜·塔艾点了点头,似乎认识他。

而杜·塔艾也朝他们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低声对夏尔等人吩咐了一句,“把身上的武器都交给他们!”

夏尔听从了他的意见,然后比了一个手势,接着和跟在他后面的人一起将身上带的武器都交了上去。

“很好,先生们,这些武器我们等会儿就还给你们。”见夏尔等人这么配合,一个领头的人冲他们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十分嘶哑,听上去有些不自然,“现在,跟我进去吧。”

由于对方的要求,因此夏尔只得只身跟着杜·塔艾走了进去。

他一进门之后,就发现几个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而坐在最中间的,是一个看上去四十几岁的中年人。他面孔方正,线条平直而有些粗粝,脸上布满了皱纹,显然饱经风霜。虽然衣着平凡,但他平直的、深灰色的头发都被梳理得整整齐齐,仿佛此刻自己不是身处陋室而是某处华居一样。他的面部表情十分严肃,甚至有些冷峻,看上去像是用青铜铸成似的。

他看见杜·塔艾,然后礼貌地点了点头。

“康特莱先生,您好。”他的声音出乎夏尔意料的柔和,不过里面当然也不乏坚定,接着他转头看向夏尔,“这位就是您说的那位先生?”

“是的。”杜·塔艾满脸堆着笑,连声点头,“这位就是我的那位朋友,但维尔先生。”

听到了对方的介绍之后,这位中年人朝夏尔点了点头。

“您好,但维尔先生。”

“您好。”夏尔镇定地也朝对方打了个招呼。

“康特莱先生是我们的重要赞助人,也是我们的好朋友,一直以来帮了我们不少忙,”沉默了片刻之后,这位首领模样的中年人又开口了,“所以即使您穿得像个上流社会人士,我们姑且也能把您当成是我们的朋友。请坐吧。”

他不可能知道,这两位热心的“朋友”,都在使用化名去接触他们,并时时刻刻准备着要扑杀他们。

夏尔顺从地跟着杜·塔艾一起坐了下来。

“如您所见,这里就是一二一同志会的据点之一,”那位首领摊了开手,友好地看着夏尔,“几天前,我接到了康特莱先生的讯息,他说有位但维尔先生——也就是您——打算要赞助我们,是吧?”

“是的,”夏尔又点了点头,“我确实有这个意思。”

“您打算赞助我们什么呢?”首领有些好奇地看着夏尔。

“我有一批武器,打算都给您。”夏尔马上回答。

在杀掉了帕尔东那个蠢货之后,夏尔想尽办法对他的那些遗留物品进行了回收和再利用,除了他的那本行贿账本之外,他原本枪店里囤积的武器也成了重中之重。在挑拣了一批准备留给自己人用之后,夏尔打算把剩下的武器也都统统扔到市面上去,以便造成更大的混乱。而在和博旺男爵商议了之后,他就想到了把这批武器干脆赞助给这些激进分子的主意,也算是物尽其用吧。

接着,夏尔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这上面是武器的样式和数量清单,各个储藏地点也都已经注明好了,您到时候派人去接收就行了。”

旁边正有人打算接过去,那位首领突然抬起了手制止了,然后盯着夏尔,目光里有些狐疑。

“先生,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夏尔点点头。

“首先,我非常感谢您的赞助,您在我们非常窘迫的时候给我们送过来了宝贵的援助。但是……我想知道,您的目的是什么呢?您为什么要想着帮助我们呢?”对方传递过来的目光又增添了几分严厉,“我像您这样大的时候,一无所有,生活毫无着落,东游西荡到处吃苦最后还得跑到印度去为哈斯汀勋爵的雇佣军卖命,即使跑回法国也还是一文不名。这几十年来我吃过无数苦头,所以我想要让祖国变个模样,而您,您是为什么呢?就我看来,您的生活应该很不错,至少没有窘迫到足以想到要去造反的地步。”

【指第十四代哈斯汀男爵弗朗西斯·兰道·哈斯汀(1754-1826),在1813-1823年间曾任英国驻印度总督,因为在南亚殖民拓殖和发展对中国鸦片贸易有功,于1816年被英王晋封为第一代哈斯汀侯爵。】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之下,夏尔仍旧十分镇定。

“当然很重要,这将决定我们怎样对待您的赞助……”首领仍旧十分平静,但是话里话外已经透着点不妙的意思了,“以及您本人。就算是康特莱先生介绍过来的人,我们也不能随便掉以轻心。考虑到我们的处境,想必您是能够理解的吧?”

又沉默了片刻之后,夏尔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我当然能够理解您的意思,好吧,请听我解释吧。”

“那就请说吧,如果合情合理,我会为您鼓掌的。”虽然口吻中看似是在开玩笑,但是对方的表情告诉夏尔,他绝对没有在开玩笑。

“我之所以赞助你们,并非是出自于对王朝的痛恨。”夏尔的表情仍旧若无其事,“我只是想要为自己谋个职位,现在坐在台上的全是一些脑子已经满是浆糊的糟老头子,而且里面没有谁肯为我腾个位置,所以我想要自己动手来抢一个。”

“很好,抢一个!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首领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他的解释似的,“您给出了一个很合情合理的理由。那么,您到底是想要什么职位呢?还有,您为什么认为我们能够办到这件事呢?”

“随便什么职位都可以,只要位子高而且油水多就好,我现在没法指定什么,你们挑剩下的给我一个就行,但是必须要油水多的。”夏尔满不在乎地回视对方,“至于为什么认为您能办到?答案很简单,我并不是只挑了您一家,还有很多地方我同样也打算赞助,只要他们能够答应我的条件就行……”

“所以就为了这个原因,您就打算去花上一大笔钱四处活动,冒各种风险?”首领的话里仍旧有些迟疑,“您想必知道自己是在冒大险吧?”

“当然了,我知道,但是想要成事又怎么能不冒险呢?如果我肯花大钱去买个职位,也许能在现在就从政府手里买到,但是这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个王朝不久就得完蛋了,谁都看得出来,我干嘛要花上一大笔钱和它殉葬?”夏尔耸了耸肩膀,“依我看,与其纠结我的理由,您倒不如把心思留在检查和保养那些武器上面,这对您有意义多了……不是吗?”

夏尔的回答有些无礼,但是对方并不在乎这个。在夏尔坦然的回视之下,首领终于收回了视线。

“先生,我很欣赏您的坦率,也并不反对您的野心。虽然我无法给您保证什么,但是如果我们真的成功了,虽然您并不只是把希望寄托在我们的身上,但我们是绝对不会忘记别人给我们的帮助的——只要您给我们的那些武器质量还可以的话。”

他的话里,虽然没有直接明说,但是已经暗含着“我们已经接受了您的理由和条件”的意思了。

“那么,很好,交易达成。”

第166章 “争吵”与邀约

离开了这些激进分子的窝藏地之后,直到确定了自己已经身处于安全地带之后,夏尔一行人才松了口气。

之后,夏尔继续按照自己的记忆,默不作声在脑海中勾画着等下的草图,而杜·塔艾则仍旧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围,警惕着角落里传来的每一个眼神。

“您真的打算把这些武器都交给他们?”确定没有人再在监视自己之后,杜·塔艾这才在低声开口询问,口吻里带有些掩藏不住的担心,“全都给他们?”

“不用怕,只是一小部分武器而已,”夏尔同样低声回答,“我们既然期待他们掀翻王朝,那么自然也该想办法武装他们。”

“被武装起来的他们,既有可能去掀翻王朝,也有可能去掀翻我们。”杜·塔艾再度提醒了一遍,“您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您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多少都一样。”夏尔的表情十分平静,“不用担心。”

真的不用担心,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1848年6月底,当时的法国政府调集了二十五万军队以及八万国民自卫军,对巴黎城进行了逐个街区逐个街区的清剿,即使再怎么被武装,囤积了再多的武器,这些激进分子们——或者说起义者们——也是不可能抵挡住这股力量的,谁来也不行。那时已经被迫流亡到英国的革命导师马克思,也只能在英吉利海峡对面大肆抨击这些残忍的反动派了,却丝毫无济于事。

就算穿越者夏尔·德·特雷维尔站在这些革命群众一边,也只会让1848年巴黎城中的尸堆上多上一具无名尸而已——如果运气好的话,那么就会为法国多出一个被流放出境的流亡者,毫无意义。

在前世研究法国历史时,一直很不解一个问题:为什么1848年二月革命时,政府拿巴黎的暴动群众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乖乖下台,路易·菲利普国王黯然逊位,七月王朝轰然倒塌。

然而,为什么仅仅过了4个月,那时的法国临时政府却能够大肆调集“二十五万军队以及八万国民自卫军”,把巴黎城和巴黎的无产阶级们统统血洗一遍?

看上去逻辑上简直矛盾无比。

直到穿越过来并且亲身参与了这一段历史之后,夏尔才明白了过来,这时的无产阶级们只是七月王朝在资产阶级和贵族阶级中的各个反对派手中的刀剑而已,他们被用来推倒了七月王朝,然后在事成之后被抛到了一边。资产阶级和军队在七月王朝倒台时麻木不仁,坐看这个不得他们人心的政权垮台,然而在之后却绝不会允许无产阶级来抢夺“革命”的胜利果实,哪怕为此需要血洗巴黎一次也无所谓,于是法国的1848年革命就此戛然而止。

这么明显的有预谋有步骤有组织的活动,甚至已经谈不上“阴谋”了。

而这种资产阶级,夏尔旁边就有一位。

“特雷维尔先生,您太过于掉以轻心了,这样很不好。”杜·塔艾的表情还是十分冷静,但是眼中却闪过几道厉芒,“对于这些暴民,总有一天,我们得还他们一个圣巴托罗缪之夜……”

【1572年8月24日晚,在圣巴托罗缪节的前夜,法国天主教徒激进分子在巴黎大肆屠杀新教徒,数千新教徒遇难,史称“圣巴托罗缪之夜”。】

【此事当时早有预谋,激进分子之前就已经制定好了行动计划,并且在信奉胡格诺派的新教人家门口用粉笔暗地里用粉笔画下了记号,发难之后少有人幸免。很快,针对胡格诺派教徒的屠杀扩展到了法国各地,几周中有数万人被杀。】

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暴民”的恐惧与痛恨,与天主教徒对异端的憎恨又有多少差别呢?也就只差了一个宗教裁判所罢了。

这种感叹,被夏尔深深地埋在了心底里。

“这一切不是靠嘴上就能说成的,先生,我们缺的是实干!”他貌似讥讽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您的害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想要发财的话就得胆大不是吗?如果您需要镇静剂的话,我可以给您一点……”

听到“发财”这个词的时候,夏尔微微朝杜·塔艾眨了眨眼,显然是在提醒对方什么。

而杜·塔艾很快心领神会,他脸色一变,然后不屑地笑了,“我就知道,跟您这样的毛头小子,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简直浪费我的时间……”

“您在说什么?请再说一遍?!”夏尔的表情变得十分严峻,好像想找个机会再揍她一次一样。

“好吧,好吧,我跟您没什么好争的,再见!”也许是真的怕夏尔动手,杜·塔艾铁青着脸走开了,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嘀咕着什么,显然是对夏尔没什么好话。

只有夏尔才看得到他轻轻点了点头,显然是对夏尔能够如此清晰地理解他的战略而感到非常开心,他已经看到了两人接下来联手发大财的前景,然后很好地用脸上的恼怒掩盖了这种欣喜。

那就让你先好好开心一会儿吧。

看着他离去地背影,夏尔在心中冷冷地说了一句。

……

等到他回到家中时,还来不及换一身外套,爷爷的贴身仆人就直接迎了过来,然后低声向他禀报。

“迪利埃翁小姐刚才过来拜访了,小姐正在会客室里接待她……”

那位二小姐也来了?

短暂的惊异之后,夏尔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自从那天他对吕西安·勒弗莱尔夫妇袒露了自己的身份之后,他心里就在期待着这一天了,虽然比预想中还要快一点。看来,政治嗅觉极其灵敏的掌玺大臣一家,果然是很急着改换门庭啊……

小小的感叹了一句之后,夏尔就很快来到了小会客室,然后发现玛蒂尔达正在和自己的妹妹对弈着,从她脸上略有些纠结和痛苦的表情来看,今天和她作战的,应该是那个火力全开的芙兰。

很明显的,玛蒂尔达并没有把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下棋上面,只是作为客人和主人敷衍着玩一下而已,因此她直接就发现了刚刚出现在门口的夏尔。

“特雷维尔先生,您终于回来了。”她停下了对弈,站起来笑吟吟地对夏尔行了个礼。

“玛蒂尔达老早就来了,等了您很久了呢,您可要和她好好道个歉啊!”芙兰也凑趣似的说了一句。

“希望没有耽误您的时间。”夏尔也同样对玛蒂尔达行了个礼,“否则我就太内疚了。”

时隔两个多月,再次见到这位迪利埃翁家的二小姐之后,夏尔发现这位眼镜娘虽然风采依旧,眼中依旧极有精神,但是脸上却好像憔悴了一点——显然,最近肯定是非常忙碌的。

至于在忙碌什么呢?那就不言而喻了。

“哪儿的话呢!”对夏尔的玩笑话,玛蒂尔达配合地笑了笑,“谁都知道您是个大忙人,能够这个时间回来,已经是算我走运了。”

“哦,谢谢。”

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玛蒂尔达明显有些欲言又止,显然是想说一些比较顾忌芙兰的话来。

夏尔会意地拍了拍芙兰的头,而芙兰虽然对这盘棋被突然打断有些不满,但还是顺从地离开了会客室。

“迪利埃翁小姐,您来得比我预想中要快。”在芙兰离开了之后,夏尔自己坐到了芙兰刚刚的位置上,然后微笑地看着玛蒂尔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