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428章

作者:黑巴洛克

奈乌莉愣了一下,旋即就明白了这句话的喻义。原罪,想必就是指促使巴姆反叛的原因,所谓的继承者,显然非莱芙拉莫属。莱芙拉之于巴姆,正如她之于莱芙拉,以黑山羊的视角看来便是如此这般。

她忍不住被这老套到掉牙的观念逗笑:“像你这种居高临下惯了的,都喜欢事情复杂化?巴姆也是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祂们都要想方设法地解剖分析,一定要得出个所以然来。但有时候,有些事,真的只是水到渠成,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能有多复杂的成因呢?”

“被我说中了。”黑山羊淡淡地说,甚至带着些不可察觉的气馁。

“是的,巴姆的神格并非是我获得的唯一神恩,”奈乌莉坦然承认。她一边说,一边用牙叼起袖口,翻起袖管,一直拉到上臂的位置。在其臂弯之上两寸处,赫然烙印着一枚衔尾蛇标记。

标记因后天生长发育的缘故,而被拉扯得有些走样,但圣徽的样式结构未被改变,至今犹有淡薄到肉眼无法分辨的神辉常驻。

“这就是我和修美尔同为混血私生子,他不敢承受神恩,我却不仅能承受,还反过来压制住巴姆神格的原因。”

黑山羊注视着那个标记,感觉到它和普通圣徽的迥异之处。那不是授予信徒的奴隶烙印,而是一小片依附在她身体上的、属于双子的神格碎片,比圣徽更隐蔽,也更具潜力。

“我自幼就被接入皇宫,接受纯血论和隐藏在平衡教会幕后的巴姆信仰的熏陶,按部就班地走上了萨翁硫斯为混血杂种安排的道路,充当国王铲除异己的白手套,为王室的繁荣任劳任怨,任谁也不会想到,如我一般扭曲而狂热的纯血论拥趸,这个生在阿盖庇斯,长在阿盖庇斯的多美尔人,竟会是异教的眷族。”

“你看起来并不如你描述的那样狂热,”黑山羊冷冷地指出,“相反,面对信仰的抉择,你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冷酷。”

奈乌莉站在破败的磨坊边,细风吹来,牵起她额前凌乱的发丝。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她,此刻显得无比消瘦单薄,像是一条无处落根的芦苇。

“当我七岁那年独自走进双子的圣所时,对信仰的代价根本一无所知,”她平静地说,“我只想在同胞兄弟的倾轧和凌辱下苟且偷生,顺便找一个发泄怨恨的出口罢了。莱芙拉的狡狯满足了我构陷离间的精神需求,让我一步步爬到了谍报部门的金字塔尖,而迪恩尔的暴虐使我疲于对抗,磨掉了我那尚不成熟的棱角,使我在危机四伏的宫廷中,更圆滑地隐藏起了自己的意图。”

“她和你的协议,也包括尤利尔在内?”

“否则他可以活着离开庞塔遗迹,乘着银龙赶去救下索菲娅?还是说,你觉得我出现在那里是个偶然?”奈乌莉冷笑一声,“只可惜,那次未能叫巴姆全军覆没。”

针对那场史无前例的灭绝行动,莱芙拉贡献了无与伦比的演出,她先是只身前往阿盖庇斯,令巴姆们麻痹大意,后又假意出卖尤利尔的行踪,诱使巴姆们去截杀,如此一来,这个脏活儿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奈乌莉头上。

在奈乌莉二十余年的成长史中,莱芙拉,兹威灵格双子,这两个名词的出现频率低到近乎不存在,两者从未有过实质性的接触,对巴姆和奥格威不掺杂质的纯粹敌意,是维系双方最坚不可摧的纽带。这条纽带是无数细小的恨意,一点一滴攒成线,拧成了绳。同病相怜的修美尔曾发觉到这股恨意,可他究竟是低估了这恨有多深。

他们的恨的不同之处根本在于,修美尔想方设法试图颠覆巴姆和奥格威的统治方式,而她一门心思只想要巴姆和奥格威死无葬身之地。

最可悲的是,修美尔到死都没领悟到这一点。

“这样说来,你和莱芙拉的契约早已终止,”黑山羊冷漠地说。

“是的,公事已了,”奈乌莉点点头,“接下来是私仇。”

“你认为我剥夺了你复仇的权力。”

“这是其一,至于另外一个理由,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这人有债必追,你从我这拿走了一条胳膊,这是必须讨回来。以我的方式。”

奈乌莉把脸转向埃斯布罗德的方位,从这里隐约可见雪白的峰顶。

“莱芙拉以十几万条人命和整个埃斯布罗德为代价,埋葬了你的权柄,”她转回来,看着沉默的黑山羊,“冒昧地问一句,如果我现在砍断你的脖子,你会死掉吗?”

黑山羊心平气和地回答说:“不会,我只会继续在你们无法窥觊的高处,永恒而寂静地凝视着一切。”

“可你永远失去了染指这片土地的能力。”奈乌莉有些恍然,“这就是巴姆想做的事……”

“凡事都无绝对。”黑山羊说,“这是我从这件事情上学到的道理。”

奈乌莉微微一怔,似乎对它用“学到”这样谦逊的措辞感到诧异。

在她要举起剑的时候,黑山羊脱口道:“最后一件事。”

奈乌莉挑起眉梢,很友好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为什么还活着?”

“他”毫无疑问指的是尤利尔,只有这个危害程度与莱芙拉相当的异端份子,才配得上黑山羊的关注。

“因为你算错了一件事,”奈乌莉告诉它,“巨人王体内的三分之一灵魂和火种,是被莱芙拉攫取的。所以她才会放任尤利尔亲自下场厮杀,因为复活他的筹码,始终就掌握在莱芙拉本人的手中。”

“但在伊舍菲尔德的对弈中,我已经取走了他的三分之一灵魂。若他没有拿走巨人王体内的灵魂,如何得以复原?”

“自然是从其他的地方得到了弥补。我在离开伊舍菲尔德前,特地前去造访过索菲娅·沙维,并将银龙沉睡在贝利里奥斯湖底的事情悉数告之。”

说到这儿,奈乌莉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笑意,“即便从银龙那取走灵魂,它也不会像巨人王一样死去——”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赫尔泰博菈早已死在庞塔遗迹的矿井下,支撑着它活动的,从来不是尤利尔的灵魂,而是它在生前奋力吞下的圣杯,在得到火种滋养的那一瞬间,它便已成为圣杯的一部分。所以严格来说,它不会死,只是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迎来肉身的毁灭罢了。”

黑山羊蓦地睁大了眼睛,却未过度流露惊讶。

“当然,我不认为莱芙拉深谋远虑到这个地步,毕竟其中有太多的不可控因素,太多的机缘巧合。我相信她也是在看到尤利尔取走灵魂,却看到银龙依然还活着后,脑海里才逐渐形成了这样一个计划。”奈乌莉冷淡的语调中,隐约带着一种赏识的口吻,“远谋和应变,任缺其一,她都不可能活到现在。”

黑山羊点点头,难得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还有一个敢把身家性命押在她身上的猎人。”

尤利尔与莱芙拉,他们一直以来都以亦敌亦友的关系示人,而莱芙拉劣迹斑斑的前科,也更容易使人倾向于这样一种颇具说服力的表象。那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莱芙拉撬开了猎人心上那层坚硬的外壳,得以在石头缝间开花结缔?

恐怕除了当事人,不会再有第三者知情。

他们的默契,皆源自于此。

闲话叙尽,从河畔刮来的冷风,卷走了温吞的安宁,让肃杀重新回归大地。

抽芽的青草簌簌地摇动,奈乌莉沉默地举起了剑,笔挺的脊掠过一抹清冽的光。

“再见了,父亲,还有我曾经的手足同胞们。我怀着全心全意的恨,向你们道别……”

说罢,寒光舞出一道美妙的弧线。

晨曦在水车边上,拉伸出一匹瘦长的羊的影子。这条影子的一部分落向了地面,于是瘦长的身影也摇晃踉跄两步,噗通一声栽倒了下去。

那生霉发黑的水车,依旧裹挟着湿淋淋的水草,嘎吱嘎吱地作响,周而复始地旋转着。

……

五年后,南方诸国,弗拉斯科堡。

那场始于惊天动地,终于莫名其妙的南北大战,距今已过去了五年零三个月。对生活在门威列南岸的人们,尤其是西南偏远地区的居民而言,对这场战役始终缺乏一个直观的认识,因为战事一贯繁重的赋税劳役并未光顾他们原本就紧巴巴的生活,战争结束后,也没有从前线传回来多少有参详价值的情报。

以弗拉斯科堡的本地居民举例来说,他们对这场战争唯一的认识,整整延期了一年多的时间。由于奥格威皇室几乎尽殁于南北大战,赫莱茵群龙无首,依附于这个古老政权百年之久的领主们纷纷蠢动,各种尖锐的矛盾终于在三年前的夏季迎来了爆发。

这一仗彻底撕裂了白狮鹫的旗帜,回到了门威列南岸遍地国王的旧时代,群雄割据,互相征伐、吞并,成了这一时期的常态。

休比拉七世治下的弗拉斯科堡,由于地处西南边陲,山穷水恶,归属权总是随着时局动荡而摇摆不定,律法混乱,反倒因此得以在战火绵延的乱世中偏安一隅,成了走南闯北的各路过客们歇脚整顿的不二去处。

此时正逢春夏交替的时节,气候清爽,严冬封锁了一个冬季的商机,再度焕发出蓬勃的活力,内陆的商旅大车小车满载着羊毛纺织品和地方特产,准备前往沿海城邦销售贩卖,旅店的伙计们无不深谙以貌取人之理,对习惯佩戴又高又厚的羊绒护耳帽,且酷爱留八字胡的客人,不问缘由,一律盛情款待,因为他们十有八九来自财大气粗的库尔切克地方商会;而对待穿着不够体面,车队不成规模的个体行商,抑或浑身散发着咸湿气味、明显带有塞壬口音的异域商人,则与蒙泰利亚背包客一视同仁,只给予最低限度的尊重和服务。

前年的“鸽子金窝”事件,在弗拉斯科堡以北的卡丘地区掀起了一波淘金热,大量的淘金客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一夕暴富的梦想送来源源不断的投机者,进而成了弗拉科斯堡最稳定的客源之一。不管在大街上,还是在旅店酒馆中,你总能发现淘金客的身影,而从那概莫能外的穷酸落魄相中,多少也能看出这终究只是一场白日梦。

除了商人和淘金客,在此等法外之地,当然少不了佣兵和狩猎者的身影。不过在他们自己看来,却要比南方诸国其他地方的同行高出一筹,毕竟莱古拉斯遗迹的传说,至今仍让为数不少的冒险家们心驰神往。这些冒险者大多三五人组成一支固定团队,结伴行动,弗拉科斯堡对他们而言更像是一处前沿阵地,兼维持冒险开销的赚外块的场所。毕竟是通商要道,往来不乏出手阔绰的雇主,尤其是押运贵重货物的车队,花钱买心安的不在少数。

而在以十数计的繁多冒险者队伍中,有这么一支特殊的队伍尤为引人瞩目。

相传他们成功穿越了莱古拉斯遗迹的第四层,抵达了曾经赫莱茵举全军之力也未能企及的第五层。上个冬天,这支五人小队简直成了酒馆里炙手可热的明星,到处都能听见讨论他们的声音,同行之间还有以他们能否在秋天之前穿越第五层开盘设赌的,风头一时无两。

五人小队最爱光顾的“天堂岛”旅店,今日照例人满为患。

不算宽敞的一楼大堂里,挤满了满身汗臭和酒精味的冒险家,一群从沿海地区来的商旅出于好奇也来凑了热闹,二三十号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朝着分坐于桌子两端,掰手腕角力的对垒双方,歇斯底里地呐喊助威。

“掰倒她,阿谢拉特,像个爷们儿!”一群膀大腰圆的佣兵猎人,用手里的酒杯击鼓助威似的猛砸桌子,唾沫横飞地冲着打擂台的挑战者大吼大叫,各个面目狰狞,亢奋至极,宛如一帮茹毛饮血的原始人。

他们口中的阿谢拉特,是名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留着库尔切克人标志性的八字胡,勃起的肱二头肌像是一座行将崩塌的小山,颤抖不止,指粗的青筋遍布其上,很显然他遭逢了一位实力不俗的劲敌,陷入了比拼耐力的拉锯战。

“宰了他!折断他的胳膊!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看明白,谁才是这条街的女王陛下!”

比阿谢拉特收获更多喝彩助威的一方,则是已经在天堂岛旅店豪取二十七连胜、未尝一败的擂主,同时还是领导著名五人冒险小队的队长,凭女性身份在同行间赢得广泛美誉、并获封“女王”头衔的资深女猎人。

与角力到面红耳赤、眼球鼓出的阿谢拉特不同,她的姿势作态无不显示出游刃有余的味道,黑发单马尾,身着一件深棕色的狩猎大衣,袖子略挽起三寸,小臂修长,与对方肌肉层叠的胳膊相比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

这场拉锯战持续了快一分钟,观众们有些耐不住性子了,纷纷催促女猎人不要再放水,赶紧结束。

初来乍到的阿谢拉特还以为他们与擂主内应外合,打起了攻心计的邪门歪道,顿时冒起一股无名火,龇牙咧嘴,陡然灌注全部的力量在右臂上,准备一举解决战斗。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些所谓的观众里头,十个有八个都是对桌女人的手下败将,他们早已学会从细枝末节来判断她是否全力出战。

一言以蔽之,袖子挽起几寸,就代表使了几分力。

眼下她袖子只挽了三寸,半截小臂都没露出来,摆明是没认真比,观众一看就觉得扫兴了。但在这个时候,阿谢拉特莫名爆发出一股强悍的力量,胳膊肘压得桌面咯吱作响,倾力之下,女猎人云淡风轻的脸庞,竟略微浮现出一抹愁色,皱起了眉头。

这下有好戏看了!

知道内情的观众们无不攥紧拳头,屏息等待。

下一秒,只听桌子传来嘭的一声闷响,胜负已分。

阿谢拉特目瞪口呆地坐在椅子上,震耳欲聋的欢呼传进耳朵,一群素不相识、幸灾乐祸的同行簇拥上来,熟络地跟他勾肩搭背,安慰他不要放在心上,下次还有机会,他们都看好他云云……这些屁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这个可怜的挑战者甚至没弄清楚自己是怎么输的,就被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者架到另外一张桌子灌酒去了。

几十号人一哄而散。不少还在兴头上的观众,就三五成群地挤到吧台周围,热烈地讨论起来。

“我就说他一准没戏!”一个醉醺醺的酒客叫嚷道。

另外一人惋惜地叹气道:“瞧他那胳膊壮的,我还觉得好歹有点机会。”

“中看不中用啊!再说了,人家可是去过遗迹第五层的大佬,制服你个把嫩头青菜鸟还不是手到擒来,力气大管什么用?”一个皮甲里头穿着一层细密铁环甲的佣兵数落道,然后站在冲吧台后面擦拭品脱杯的老板喊:“嘿,霍尔格,给这四位兄弟一人来杯黑啤,记我账上。”

被他唤作霍尔格的男人,是个满脸细碎胡茬,脸颊消瘦的北方人,发色是很罕见的灰白色,也有可能是某种白发病所致。他的外貌看起来仍可说得上年轻,只是过分的消瘦和憔悴,以及做什么事都漫不经心的样子,使他给人一种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沧桑感。

他不紧不慢地打了四杯泡沫满溢的黑啤,依次递给吧台上的酒客。接着一群人不约而同地举起酒杯,转向守擂成功的女猎人,举杯道:“敬常胜女王!”然后在一片争相呼应的喝彩声里,仰头狂饮。

热闹散去,结束了午间的余兴节目,冒险者们相继离开,准备着手午后的工作了。这不可谓不是一种常人难以理喻的作息表,但对所谓的冒险家、狩猎者而言,不管狩猎的是宝藏,还是骇人听闻的怪物,抑或是一个功成名就的机遇,都是时刻与死亡作伴的危险事业,因此见缝插针地醉生梦死,对他们而言绝不意味着消极和堕落,而是不可多得的休闲。

要知道十几年前的狩猎者们,进酒馆的首要选择永远是臭血浆,只有剧烈的苦涩和辛辣,才能让他们在杀戮后恢复冷静。

跟这些刀口舔血的前辈们相比,不必再为邪恶信仰入侵而忧虑的狩猎者们,终于有了些许回归冒险者初衷的迹象。

在吧台后面日复一日擦拭空酒杯、呈递满酒杯的霍尔格,亲眼见证了这场意义非凡的变迁。

等到客人们走得差不多了,坐在角落里独酌的女猎人才悠然起身,来到只有一个醉汉趴着打瞌睡的吧台前。

没等她开口说话,一杯泡沫稀少的精酿苦麦酒就推到了她跟前。

“凭巧劲掰倒几个学艺不精的猎人,让你觉得骄傲了吗?”霍尔格头也不抬地问,手里依然在擦拭酒杯。

女猎人端起马克杯,抿了一口,然后用舌尖舐去唇上的白沫,微笑着说:“赢他们的钱才会开心。”

她摊开手掌,几枚金灿灿的钱币躺在掌心上。

“我以前倒不知道你这么爱财?”

“那是因为跟着老师很少会需要用到钱,”女猎人把金币利索地放进兜里,“从小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人,可没体会过穷人家的苦……”

也许是觉得这话无不道理,霍尔格想了想,没有反驳。

“老师是觉得我有失矜持吗?”

“没有。活泼点挺好,看见你开心,我就开心了。”

本来好不容易捕捉到一种平等交流的气氛,一听这话,女猎人心情又有些萧索,郁闷地埋着脸咕咕地喝酒。

“今天怎么没看到库恩?”

“估计正盘算着怎么逮到那只肥猫,揍它一顿呢。”女猎人边喝酒边含混不清地回答。

“它又干了什么好事?”

“昨天我们去第五层踩点的时候,它跑岔路,引了一大堆石像鬼过来,害得库恩逃命的时候把背包给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