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396章

作者:黑巴洛克

索菲娅颔首,省去了言语上的寒暄客套。待在王座厅最外围的都是权力圈的边缘角色,换言之,与她二人为伍的都是老弱妇孺,但即便如此,索菲娅仍然试图保持低调,不引起过多人的注意。

这是她第一次在如此正式的场合,以如此欠缺敬意的面貌,如此近距离地与对方接触。

她此前竟从未留意,莱芙拉的身材是如此之娇小,完全就是一个十三四岁少女的模样,含苞待放,青涩动人。最可怕的是,倘若不在第一时间就加以警觉,这剂无色无味的毒药将迅速侵入你的脏腑和大脑,麻痹并俘虏你的感官,直至彻底支配你的思想。

不过这招对闯过鬼门关的索菲娅来说,似乎并不奏效。

“裙子很漂亮。”她对莱芙拉今日的着装评价说。

“谢谢,你也不算太差。”芙尔泽特眼朝别处,敷衍地回赞道。

“替你牵裙摆的仆从呢,怎么一个都没看到?”

“我给他们放了一天的假,”芙尔泽特说,“毕竟我是一个仁慈的主人,不忍心在如此欢庆的日子里对他们颐指气使。”

索菲娅对她独树一帜的幽默感不以为然,那些可怜的仆从显然被安排了别的任务。

“我以为你不会参与这种场合。”

“没格调,不上档次,挤满了臭烘烘的乡巴佬,奏乐水准堪称灾难。没错,如无必要我根本不会来。”芙尔泽特插着手,对这场受到整个埃斯布罗德瞩目的盛事口无遮拦地批判道,“但我被告知,这场婚礼不仅关系到两个家族的前程,还关乎某项神圣事业的传承,那就无论如何都不能缺席了。”

“你害怕了吗?”索菲娅直截了当地问。

芙尔泽特红唇轻启,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阴森表情,“看来你不但舍弃了敬畏之心,还丧失自知之明。”

索菲娅转头看向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芙尔泽特迎上她的视线,铁灰色的眸中寒光凛然,“那你呢,索菲娅·沙维,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有赴死的决心吗?”

两人无声对峙间,正午的钟声敲响,聒噪的交谈声戛然而止,在宾客们翘首以盼的注目礼下,王座厅的大门应声开启。

芙尔泽特率先错开视线。她没有看大门的方向,而是对王座前那个道貌岸然的主持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这个男人的穿戴来看,他至少在命运双子教会中位居白衣主教之列,但考虑到新教会的建设存在一定程度的政治妥协成分,此人的立场或许并不单纯。

一言蔽之,她可以通过心理暗示,不露痕迹地迫使一名虔诚的莱芙拉信徒自我了断,但要驱使一名动机不纯的圣职者当众自裁,恐怕很难做到完全的隐蔽。退一步说,如果帕拉曼迪在她身边,事情也不致于如此棘手。

芙尔泽特有些后悔了,果然她还是应该优先着手于掌控婚礼的进程,比如指派一位由她亲自提拔的主教来主持,而不是一味地对尤利尔施压,这种近似温和的示威手段,换来的是局面完全脱缰。

礼乐奏响的那一刻,在场的所有宾客都兴奋地伸长了脖子,以期一瞻新人的容貌,雀跃的浪潮中,芙尔泽特绷紧嘴唇,痛苦地微微弯腰,用手按住痉挛的腹部。在这样一个不容亵渎的庄严场合下,无人喧哗,弦乐沉缓而悠扬,气氛越美妙,她的疼痛越剧烈,腹腔下仿佛有团火在燃烧、蔓延,蒸干了她冰冷的血液,豆大的汗水顺着她惨白的脸颊淌下,滑入颈窝。

索菲娅完全没看这边。她忘记了莱芙拉的存在,忘记了自己不惜触怒她的理由。她呢喃呼唤迪恩尔的声音完全被乐声盖过。

这是一场纯粹的歌尔德式婚礼,新郎与新娘携手迈入了王座厅。

第四十六章 温暖的铁锈(上)

营火和星光笼罩了林野,空气中满是呛鼻的汗臭和肉香,阿伦·贝尔的主人骄傲地宣称他们的窖藏能让宝剑滩提前上涨到春汛的水位。他毋庸置疑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不论伯爵老爷还是无名小卒,每个前来参加婚宴庆典的人都能尽情畅饮,美酒佳肴轮转不休,舀一捧河水都能品尝到苦麦酒的余韵。

河畔的风裹挟着余冬的凛冽寒气,却无声消解在澎湃高涨的欲浪中。

悬挂三狮旗与狮鹫旗的婚宴大帐中乐声昂扬,蹩脚舞者在透光的丝帐上投下纷乱稠密的剪影,周围还有不计其数的毛毡和帆布帐篷,到处都是杯盏碰撞,充斥淫秽字眼的祝酒词不绝于耳,混杂着常有的马嘶、犬吠,车辆驶过的隆隆声响。酩酊大醉的士兵一头栽进泥坑,酒水撒了一地,奔放的营妓嬉笑穿梭于宴席间,冲无处发泄欲火的男人们搔首弄姿。

庆典还在继续。

不出意外这场狂欢将持续到下半夜,直至黎明才会完全停歇。

与人声鼎沸的河滩相比,镇子上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但它们隔阂得并不彻底,即使身处一英里外的跷足旅店,河岸边的盛况仍然依稀可闻,而这微不足道的杂音足以惊扰一场心神不宁的浅睡。

芙尔泽特醒了过来。又或许只是从无边的混沌中找回了一丝理智,因为身体上的疲乏和疼痛毫无缓解。

她睁开眼,木然地瞪着正上方的房梁,猜疑的本能如同热锅上的豆子似的接二连三地蹦出来,落入一滩死气沉沉的脑浆里,掀不起丁点浪花就一沉到底。她有很多疑问,但她的大脑似乎还停留在沉睡的状态,激烈地排斥一切理性的、逻辑的思考,只有记忆的惯性能克服这种可怕的惰性,唤醒肢体的潜能。

嘭。

她卷着被子狠狠地摔下了床,疼痛从肘关节一下子贯穿了整条胳膊,令她哼出声来。

恰逢此时,门开了。

索菲娅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她看到了痛苦匍匐在地板上的少女。

“需要我去给你找条绳子吗,这样的话会更效率一点?”她问。

芙尔泽特颤巍巍地仰起头,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尽早结束自己的生命。”索菲娅认真地回答。

“那个,白衣秃驴,”芙尔泽特每说一个字都不得不大口喘气,“我要,宰了他……帕拉曼迪,该死的蠢狗……别碰我!”

她愤怒地挥开了伸向自己的手。

索菲娅非但没有被这粗暴的拒绝方式吓退,反而不由分说地架起她的胳膊,把她从地板上捞了起来。

“以前有个负伤的教会骑士,在他昏迷前一个劲地说自己没事,不要紧的,请我们一定不要锯掉他的右腿,那样一来他就再也没有建功立业的未来了,”她一边轻声叙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少女安置回床上,“我相信他的恳求发自肺腑,并深深为他灰暗的前程感到遗憾。最终我们还是锯掉了他的右腿。”

芙尔泽特跌回柔软的枕头中,嘴角挂着一抹讽刺的笑:“……这是什么,猜谜游戏,还是一个沙维特色的烂笑话?”

“都不是,”索菲娅平和地说,“我想说的是,无论任何时候,一名拥有专业医护知识的圣修女都比伤员更清楚他的身体状况。”

芙尔泽特冷笑更甚,“呵,是吗。想必那位有幸获救的骑士事后对你万分感激?”

索菲娅愣了两秒,挽起袖子,埋头从水盆里拧起一条毛巾,语无波澜地说:“他用尽最恶毒的话语来诅咒我。”

“哈,所见略同。”

莱芙拉到死也不会舍弃上位者的尊严和优雅,于是她把最险恶的意图全都裹藏在最微小的眼神当中。

她放任这个狂妄的女人触碰自己的身体,用湿毛巾吸走汗水,甚至迎合她的动作,只为了近距离端详这张令她无比厌恶的脸庞。

暗红色的眼眸,瓷白的肌肤,如画笔勾勒的细眉,艺术品般精美的下颌线条。有那么一个不经意的刹那,她看起来与尤利尔何其相像,只是轮廓少了些棱角,从两颊延伸至颈部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为她端庄的容貌平添了几许阴柔病态的美感。

不知为何,芙尔泽特突然丧失了攻讦她的兴致,犹如厌倦了一个无趣的玩具。

她放松四肢,平躺在床榻上,垂目凝望窗外的夜景。河岸边的夜空被涂成了橘红色。

“你骗不了我,女人。你只是想逃脱应酬罢了。”

索菲娅将毛巾打湿,再拧干,“关于这点,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否认。”

“费莱塔·渥茨的眼睛就没从你身上挪开过,”芙尔泽特讥讽道,“他看样子不像是个有勇无谋的白痴,所以他一定在心里衡量过你的价值和他为此所需要担负的风险。不仅出身显赫,还是修美尔的舅舅,军中有半数将领听令于他。对这类人而言,一旦他们明白自己握有主动权,就会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惜代价。”

“他还是卡多·沙维的岳丈。”

“而你是尤利尔·沙维的亲姐姐。”

索菲娅张了张口,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替对方擦拭脸颊的力道无形间加重了几分。

她佯装不在意的失态模样,令芙尔泽特大为满意,索性也不计较她把自己的脸蛋像面团一样随意揉搓。

“你们人类总是在一些旁枝末节上作茧自缚。不过这种矛盾的天性也带来了充沛的活力,堪称绝佳的奴役对象。”

“太有活力也未必见得是一件好事吧?”

芙尔泽特啧了下嘴,稍稍别过脸去。为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争论浪费口舌?她没那个闲情,更没那个余力。

“你昏倒的真不是时候,正好错过了缔约仪式最重要的一幕,白衣主教那番宣言可谓史无前例,啊,左边胳膊也请抬起来。”

“注意你的措辞,女人,别说得我好像刻意在一帮愚民面前表演苦情戏似的。”嘴上虽不示弱,芙尔泽特却还是配合了她的服务。

“是是,至高无上的莱芙拉何须如此呢,”索菲娅微微偏头,“需要我来为你复述一遍吗?”

说完,不等芙尔泽特以严辞否决,她就顾自开始了复述:“‘以鹰之名,啄受难者血肉而得三脐,其一为罪,罪如蛹,蛹为傲慢,饕餮,虚荣,盲从,色欲,生而有之,天不可恕,故有次脐以蜕之’;”

“闭上你的嘴,没人想听这个……”

“‘其二为罚,罚乃拘束,乃砥石,罚为剥皮,虿盆,车裂,凌迟,镬烹,周而复始,向死而生,弱如蜉蝣朝生暮死,故有尾脐以济之’;’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字字如针,搅得芙尔泽特心烦意乱,她怒不可遏地伸出手,企图制止这场有预谋的亵渎。

索菲娅轻而易举就擒住了她颤抖的手腕。

她实在太虚弱了,而她最忠实的守护者不在身边。

索菲娅直视那双铁灰色的眼眸,不疾不徐,“‘其三为赎,赎净罪之身,破罚之桎梏,蜕蛹而受圣洗福泽,赐汝谦逊、仁慈、节制、坚韧、和光同尘之道,以命运双子之名’——”

“你找死!”

芙尔泽特眼中燃起白焰,不惜歇斯底里,决心要给予这个胆敢冒犯她的女人以最严厉的惩戒。

然而索菲娅面无惧色,握着她的手腕,凑上前,以情人耳语一般温和的腔调,一字一顿地说:“——赐汝圣衔,尼尔·沙维。”

屋内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芙尔泽特睁大了眼,极度混乱的情感在铁灰色中翻涌、交织,既有被愚弄的震怒,也有深沉的疑惑,以及在混乱的惊涛袭来前稍纵即逝的释然。

“赐汝圣衔?”她重复道,“尼尔·沙维?”

“这场缔约仪式在被冠上婚礼之名前,它首先是一场加冕仪式。”索菲娅松开她的手,坐回到原来的位子,“我想你应该接连好几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塞一切外界消息吧。白衣主教们在昨夜向你祈祷,当然一如既往地得到了沉默的答复,而你的沉默在新教会的建设过程中,一贯被解读为默许,毕竟你总喜欢认命一两位代理人替你总领俗世事务。顺带一提,新娘是修美尔的堂妹,茜弥菈·奥格威,生面孔,在被加封为巴姆的圣女前应该没多少人听过她的名字。”

一个骗局,造就了两个名不副实的圣徒。

“卑鄙的僭越,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

莱芙拉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疏忽,何况是这等接近诘问的屈辱方式。

她知道索菲娅一再使用煽动性的言语是为了什么,也许其中掺杂着一小撮私愤,而她真正的目的比这险恶百倍。

她看着她。看着一名外表纯洁无瑕的圣修女,在内心深处堕落成了一个怎样不堪入目的样子。

这就是人类之所以容易被挑拨,被教唆,被支配。

索菲娅意识到自己被识破了。迟早的事,反正她也从没想隐藏。

她镇定自若地解开袖子,抚平褶子,“这么说,你不反对尼尔出任新教会的首任圣徒?”

“为什么要呢,”芙尔泽特冷笑,“尤利尔的成分太复杂,履历清白的尼尔原本就比他更适合这个花瓶角色。而且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那个绿眼丫头居然这么轻易就拱手奉上了如此重磅的筹码,如此的冒进,自以为是……”

“等等,为什么不是修美尔?”

“问得好,为什么不是修美尔。为什么掌握话语权的不是那个自命不凡的……庸人?”

她那意味深长的停顿,让索菲娅陷入了沉默。

其实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这不是凡人的战争,无论地位多高,出身多么显赫,凡人依旧是凡人,是被殃及的池鱼,是棋盘上等待被拨弄命运的棋子。

想明白了这一点,上一个疑点也就迎刃而解了。

归还尼尔,不是奥格威向沙维做出的让步,而是奈乌莉对尤利尔表现的诚意。她了解尤利尔对亲人的重视,同样也知道他不会漠视承诺和荣誉,他们如同镜像,两个形魂俱似的混血种,彼此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和默契。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绕过了莱芙拉,绕过了这个即便是一颗扣子也要隆重对外宣布其所有权的偏执狂。

“是不是忽然发现身体不再那么容易驱使,情绪也在逐渐失控?别急于反驳。”她捏住芙尔泽特右腕的脉搏,急剧加速的频率印证了这一推断,“你如今终究是血肉之躯,再强韧的肉身都有一个承受极限,况且你还在伊舍菲尔德失掉了几乎全部的神性,而这还不是最糟的。”

芙尔泽特嗤之以鼻地一笑,“我只是久违地,从我姐妹身上体验到了她那不可救药的空腹感,只要筹备一次血祭,就像在烈酒镇时那样……”

“我是圣修女,不是厨师。”索菲娅说,“就算你能瞒过所有人,包括尤利,包括奈乌莉,但你瞒不了我。你病了,染上了一种比我们所知的任何疾病都要凶猛得多的病,无医可求,无药可治。在你之前,有且仅有一个治疗案例可供参考。万幸的是,这是一个成功案例,而且你的境况比那位仓促受孕的母亲也要乐观得多。”

芙尔泽特霍然扭过头来。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无尽的冷漠,仿佛一块无喜无悲的石雕。

“别指望得到任何奖赏,叛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