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375章

作者:黑巴洛克

掰开一看,里头的空槽里压着一摞有新有旧的汇票。出具人无一例外均是谢尔萨商会。该商会的总部设立于阿盖庇斯,在全国范围内都有业务开展,靠着战争聚敛巨量财富的典范之一。

卢纳德·卡夫特握着一沓价值不菲的汇票,挠挠有两条十字缝合线的宽额头,作沉思状。商业阴谋?单纯的攫财害命?凭他那颗脑回路单一的大脑想要做出正确判断,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他抬起头,就看见断断续续的血线和脚印,在几英尺外得到了延续,蜿蜒向西。

“啊啊,还有,在那儿……”碍于语言表达能力有限,他手舞足蹈地对同伴示意。

卢纳德的新搭档,看起来与前任那位别无二致,同样身为女性,同样佩戴一柄质朴的灰鞘长剑——剑鞘上端缠绕着一条黑布——同样身着素黑之中偶尔点缀出些许棕色的制服,同样敦默寡言,以及,对死亡如出一辙的漠视。

芙琳·舍夫尔无论对遭洗劫一空的货车或是死状凄惨的受害者都没兴趣。她蹲在那儿,浅褐色的眼睛执着地扑在一条愤然破土而出的嫩芽上,目光澄澈,探出食指轻轻触碰一下芽瓣,结了霜的绿芽脆生生地折断。

真可悲。这颗顽强的小生命冲破了冰冷坚硬的土壤,还没来得及吮吸新鲜的晨露,就立刻被冻死了。

她此前一直认为,自然万物都是依据环境和气候来调整生存策略的,不知变通者唯有死路一条。就像这个嫩绿的小家伙,只要再在土壤下耐心蛰伏一个月,也许更短的时间,它就能在湿润温暖的春泥中迎来新生。

她循着窸窸窣窣的可疑声看过去,一只灰色的母座狼带着几个狼崽从森林中走了出来。追逐血腥是野兽的共性,食腐类的猛禽也开始在头顶上空盘旋聚集。

母座狼没有贸然接近,龇着牙,发出威胁的低吼。它有一双美丽的铜黄色眼仁儿,闪烁着警惕的光。

它在等待,在打量,在内心权衡。通过观察母座狼的眼睛,观察它瘦成皮包骨的孱弱体貌,芙琳看到了许多从前不曾有幸领会的细节。它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在呐喊、激烈地索求,渴望用这具死尸来喂养它的孩子。这个冬天太长,太冷,猎物稀缺,狼崽子们的发育状况很差,毛发干枯,骨瘦如柴。

母座狼缺了一只耳朵,走路的样子有些颠簸,嘴角直淌口水。芙琳看出母狼生病了,还负了伤,猜它之前很可能是经历了数次失败的捕猎。并且它没有余力再进行下一次捕猎了。

如果错失了这顿足矣果腹的人肉大餐,这窝狼崽子必死无疑。母狼也很难挨过这个冬天。

所以即便它明知自己奈何不了这两个人类,极可能在搏斗中丧命,它依然不肯就此离去。

恍然间,芙琳想到脚下那颗顽强破土的嫩芽又何尝不是如此。多蛰伏一个月,甚至是十几天,不过都是她这个旁观者的一厢情愿,真相或许截然相反:若不去争取那转瞬即逝的焕然新生,便只能蜷缩在黑暗中默默无闻的死去。

适逢追着血迹跑出去的卢纳德在前面挥手大喊,芙琳站起身,掸掸袖子上的雪茬,为饥肠辘辘的食腐动物们腾出席位来。

向前走了几步,她流连回望一眼,看见龇牙咧嘴的母座狼奋力驱赶着尸体周围的鹫群,狼崽子们挤在“餐桌”旁埋头大吃。

座狼的血脉重获延续下去的希望,她却从中收获了一次新奇的交流体验:无需言语,无需夸张的肢体动作,自然万物的情感表达在她眼中第一次显得如此充沛、如此立体。

循着血迹,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第二具尸体。受害者从山脊上滚落到了积雪皑皑的半山腰,被埋没在一块尖锐耸立的怪石下面,露出半截血肉模糊的身子。

卢纳德看看她,犹豫着要不要下去。

芙琳摇摇头。这只是个慌不择路的倒楣鬼,没什么追查价值。

于是两人原路折返,退回上一条线索的发现地点。在一株雄伟的云杉脚下,落着块染血的破布。

“你觉得呢?”她问大块头。

卢纳德只能继续挠头。他一贯不能胜任太复杂的脑力活动,以前如此,现在更是如此。他甚至算不上一个正常的交谈对象。

芙琳没有责备他,反而在逐渐习惯这种常人难以忍受的寂寞,习惯了在孤独中保持专注,在孤独中注视、聆听、排除杂念。

第三具尸体离他们逗留处不远,却很隐蔽。受害者不出所料是名女性,身无片缕,遍体乌青发紫,在遭到了惨无人道的蹂躏之后,被抛弃在了一个深而窄的树坑下。她是被活活冻死的。

卢纳德趴在树洞边上,傻乎乎地伸手去捞,活像头掏蜂蜜的熊。芙琳拍拍他的肩,让他放弃这种无意义的举动。

她逡巡片刻,仰面观察秃枝蔓生的树冠外愈趋晦暗的天色,顾自向山上迈进。

卢纳德三步并两步地追上来,摸摸光头,露出困惑的表情。

芙琳指了下眉心,“直觉,”

不是国王之剑,而是狩猎者的直觉。

天慢慢暗了下来,夜晚的山林被一望无际的漆黑笼罩,任意一点光源都犹如海岸的灯塔般醒目。

秃兀的巨大岩体下方,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避风港,强盗团伙正在此山洞中大开庆功宴。篝火烧得正旺,宴饮正欢,他们一边用恶毒粗鲁的话语调侃取乐,以无辜被害者的厄运为助兴的谈资,一边用牙齿撕咬着油脂肥美的战利品,大口吞咽着罪恶的果实。

一个眼尖的家伙发现了山洞外的不速之客,大喊:“什么人!?”

欢闹戛然而止,伴随餐具和酒杯纷纷落地,是一声声利剑出鞘的锐鸣。

离“客人们”最近的一个强盗,半醉半醒间不明情况,刚站起身,脸颊就被捧在两片粗糙温暖的巨掌中。下个瞬间,脖子就传来咔擦一声脆响,脑袋软软地耷拉下来,一头栽倒。

其余人大惊失色,围聚在篝火边不敢妄动。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走进山洞,在火光的映照下剥离黑夜的伪装。

芙琳瞥了眼脚下的死人,举目扫视众匪。这支半道出家的强盗集团明显成分复杂,居然还有乳臭未干的男孩儿跟腆着大肚子的孕妇。“本地人?”她问,“你们之中有谁对这片地区最熟悉?”

强盗团伙无人作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从初时的恐惧变成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十四个人,不,现在是十三个人,对两个人。不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场毫无悬念的遭遇战。

“无意叨扰各位的晚宴,我只是想问这附近有没有兹威灵格圣所,或者莱芙拉圣所也行,”芙琳举起手,以示自己没有恶意,“回答完我的问题,我们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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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芙琳·舍夫尔(下)

亮黄色的斑点在洞窟中溅得到处都是,蜿蜒的红线在刀锋上流淌,最终冷却成千丝万缕的暗蓝。

利刃宛如冰铸,纤薄,锋利,剔透,由内而外释放着丝丝寒气,其上冷却的血液凝结成一层薄如蝉翼的深红色的痂,刀尖在地上轻轻一磕,便震碎成粉末抖落下来,不留一丝痕迹。

芙琳握着剑柄,缓缓收鞘。剑在没入鞘缘时,锐利逼人的锋芒瞬间黯淡,变成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钝物。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埋头解开绑在眼睛上的黑布条。随着入鞘的利剑逐渐锈蚀,那张略显苍白和干燥的脸庞,重焕她这个年纪应有的水润光泽。她缓缓睁开浅褐色的眸子,明亮的火光照射过来,迫使她别过脸去,眼角泛起泪光。

在她落座的石头旁,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四具尸体。就在一分钟前,他们还是十四条贪婪而鲜活的生命。

半晌,眼睛适应了光亮,芙琳转过脸来,静静凝视篝火。

每拔出一次剑,在归剑入鞘的时候,她的心境就愈加沉稳和冷漠一分。因为每一次拔剑,她不仅要与引颈待戮的敌人较量,还要与纠缠在剑锋上数以千万计的亡魂的怨念交锋,历任国王之剑都是沿着这条残酷的道路走来,所以她们终将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变得难辨彼此。

卢纳德杵在洞口,呆望着自己的新搭档,恍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不该激怒他们,狗急也会跳墙,”芙琳叹了口气,“在你扭断那家伙的脖子之前,就没想过把他作为人质来跟这伙强盗谈条件?”

卢纳德把脚下那具尸体的裤腰带扒开,衣服里滑落出来两柄锋利的凶器。他用粗壮的手指捻起匕首,如同捻起一根银针,照着自己的胸口比划了两下,表示这玩意儿会危害到他的健康。

芙琳揉揉眉心,苦恼地说:“那就拧折他的胳膊,要么打断他的腿。这次就算了,下回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听我的安排行事。”

她看向沉默的大块头,后者貌似有些委屈,“明白吗?”

卢纳德不大情愿地点点头。

“这也是为了你好。我们真正要面对的敌人,比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强盗险恶万倍,采取任何行动之前都务必要再三斟酌。”

洞穴深处堆放着几只受了潮的圆木桶,引起了芙琳的注意。她走过去察看,发现桶子上均有用白漆绘制的徽记,形状为圆框中一双举天摊开的手,跟遗落在雪地中的马车上见到的谢尔萨商会徽记一模一样。她逐一搜检,两桶腌渍的猪排,一桶熏火腿,还有满满两大桶的白雀城特产佳酿。

借着火光,她揭开盖住另外几个桶子的兽皮,一只镀金的方盒子夺走了她的目光。

这只金盒子打造得十分美观,表面平整光滑,镌刻三个孩童形象的小天使,手拉着手,围绕麦秸垛翩然起舞。她用拇指掰起锁扣,只听喀的一下,金盒子应声开启。在铺有一条天蓝丝绒的盒底,安放着一枚精美绝伦的金怀表。

芙琳轻柔摩挲着怀表的外壳,冰凉而丝滑的触感,无形中勾起了她对某位故人的记忆。

那人也总是随身携带着一枚怀表。

她将这个精巧的小玩意儿收起来,拨开天蓝丝绒,只见盒底镂刻着这样一行字:献给烈酒镇镇长切尼·福奇阁下的礼物。

随后从积压的货物中翻找到的通关文书和盖着谢尔萨商会印戳的交易凭证,让她有了一个点子。洞口处传来的阵阵马嘶则迅速丰满了这个灵感的骨架。

“卢纳德,把拴在外面树桩上的马都牵下山去,那架货车对我们还有用。还有这些货物。”她拍拍木桶说,“我们代谢尔萨商会走一趟。”

事实证明,卢纳德对动物的亲和力非常有限,他那夸张的个头儿酷似一头直立行走的狗熊,把马儿吓坏了。见大块头作势要把马儿夹在咯吱窝下面强行掳下山去,芙琳赶紧制止了他,并主动揽过了这活儿,改遣他去搬运木桶。

等给四匹马都套上缰绳,木桶全部装车完毕,东方天际已泛鱼白。稍作休整后,芙琳便驱赶着满载货物的马车上路了,卢纳德则乖乖抱膝蜷坐在散溢着烟熏和腌渍风味儿的桶子中间,果真也像桶子似的,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左摇右晃,频率一致。

当天中午,芙琳看到了自步入柯松河下游以来的第一批难民。

对方是一家六口,单身母亲和她的五个孩子,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衣不蔽体,满身狼藉。此情此景,令芙琳不由联想到同样舐犊情深的雌性座狼,于是驱车靠边,向她们提出交易。

卢纳德在场不仅能让居心叵测者自觉收敛,却也容易使神经纤细的普通人受到惊吓。但看在食物和两条兽皮的份儿上,单身母亲没理由拒绝这提议。作为交换,芙琳从她口中打听了一些情报。

据这名单身母亲说,她和她的孩子们来自梅兹堡的一座无名小村,不久之前,恐怖的天灾降临在了那个与世无争的村庄,从天而降的烈焰吞噬了一切。孩子的父亲被一条燃着火的横梁压死了。

到这里为止,大致都还符合他们一路走来了解到的情况:伊舍菲尔德的战斗结束了,那里变成了空无一人的埋骨地,被死亡的浓霾笼罩着,没有活物敢于接近。

芙琳心平气和地俯听,直到单身母亲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腕,声嘶力竭地吐露出“龙灾”这个词,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单身母亲告诉她,背生双翼的恶魔们在宣泄完生灵涂炭的渴求后,便你追我赶地朝南飞去。

而这已经是三周以前的事。

此后的一路上,面对卢纳德焦急的质询,芙琳一言未发,只是默默地驱车赶路。

为了隐蔽行踪以更好地执行那项绝密命令,她和卢纳德从阿盖庇斯出发后,便一直顺着卢比西沿岸茂密的丛林向北行进。从结果来看,保密工作堪称完美,不过这也使得他们和赫莱茵的情报网完全脱钩,以致于错失了如此关键的信息。

卢纳德火急火燎从盖着帆布的货车里探出头来,比划了一个振翅的滑稽动作,接下来又忙不迭地做了几个让人费解的手势。

芙琳看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那不关我们的事,”她目视前方说,“接到命令,完成命令,这是你我的职责所在。这是条不容回头的道路。”

迫于所谓的使命,大块头退让了,只是粗糙的脸上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一丝伤感。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拉下帆布,安静退回到车厢中。

隐隐约约,芙琳听见他在车厢后面低声嘟囔着什么。似乎在呼唤某人的名字。亲切地呼唤着。唐娜·斯梅尔。

即便沦为了一具人工缝合而成的行尸走肉,在他那颗麻木腐朽的脑仁儿里,仍然顽固地盘踞着昔日的零星记忆。芙琳有时不禁怀疑,就算换了一个名字,换了一副容貌,他还能对国王之剑保持一如始终的忠诚,也许只是惯性使然罢了。

这种机械式的周而复始,赋予了他有别于活尸的宝贵人性。

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路上的难民越来越多,且多数都是从遭受龙灾肆虐的西边而来,南方的局势也随之而显得愈发扑朔迷离。

第四天傍晚,一座广袤无垠的大冰湖和以一排高大尖木墙圈起来的烈酒镇,悄然映入了芙琳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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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贝利里奥斯之畔(上)

天上飘着棉絮般的小雪,一支以金、银和钢铁交融而成的千人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总督府的大门,将弥漫在营地中的颓丧与绝望一扫而空,曙光照进每个背井离乡的士兵眼中。他们聚集过来,为之欢呼,为之喝彩。

“我不喜欢这家伙,”奈乌莉站在总督宅邸二楼的阳台上,目光落在趾高气昂骑行在队首、裹着条招摇的鲜红大氅的费莱塔·渥茨伯爵身上,“你们谈判的时候我会给自己找个清静地儿待着。我实在受不了他那口矫作的戏腔。”

“你不必喜欢他,但不可否认,他为我们带来了希望。”从修美尔古板的神情来看,他同样不喜欢这个喧宾夺主的国舅爷。

“当心引狼入室。”

“我就是要给他这样一种主导全局的错觉,”修美尔以运筹的口吻说,“我若不示弱,不表现出昏聩和怯懦的样子,怎能把他从高枕无忧的白雀城围墙后面钓出来?”

费莱塔·渥茨看见了伫立在阳台上的兄妹二人,神态倨傲地颔首致礼;奈乌莉报以虚伪的微笑,挥手致意。

“他不是呼啸原野的奔狼,你更不是慌不择路的兔子。”

修美尔笑了笑,拄着拐杖转身走回屋内。他站在长桌前,眼睛在沙盘上游移,若有所思地轻搓着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