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317章

作者:黑巴洛克

“是的。”芙琳镇定答道。

马厩管理员抬头看她一会儿,把夹着公文的抄写板递过来,说:“请在这里签上您的名字。”

芙琳手指微颤,接过笔的时候呼吸明显加快。

“有什么问题吗?”事实上,管理员打一开始就对她那条蒙眼黑布的功能有所怀疑,只是修为卓越的圣职者往往能通过别的途径来弥补生理缺陷。这样的案例并不十分罕见。

“不,没有。”芙琳有些生涩地运笔书写起来,打消了对方的猜疑。

交还抄写板,马厩管理员看着登记名字栏那一串歪歪扭扭、惨绝人寰的签名,不禁皱起眉头。

当然,圣职人员规范手册上没有针对文化素养这一条增设门槛,主教级别的大人物或许有这方面的硬性要求,毕竟每天要处理大量公文,助理祭司这类中层干员就要宽松许多。

“三号围栏,”管理员指了指她租借的马匹,“祝您出勤顺利。”

“谢谢。”

芙琳骑着一匹瘦巴巴的枣色騸马踏入阿盖庇斯冷寂的清晨,惨淡的灰色在城市废墟上肆意蔓延,除了天际线将现未现的曙光,她看到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她在上一个冬天留下的遗憾和期待,基本消磨殆尽。她永远无从得知银装素裹的美丽,无法理解积雪在阳光下消融时漾开的红,但老师会告诉她,不用多么优美的辞藻,一两个朴实的形容词,加上基于现实、又略高于现实的一点点遐想,她就能获得一种无与伦比的浪漫体验。

过去的几个月,她处在矛盾的漩涡中不能自拔。她一方面渴望继承父亲的遗志,努力对抗自身的欲望,一方面又怀念有老师作伴的日子,怀念那些惊险却总对明天充满期待的时光。

她夹在责任与自由之间难以抉择,超越其有限生活阅历的压力仿佛一座悬而欲坠的大山,随时会掉下来压垮她。

用狩猎者的行话来说,她就像个进退失据的羔羊,只配咀嚼草皮。

“嘿,你!”一个神神叨叨的老妇人突然闯出来,张手拦在路中间,“你看见格伦了吗?!”

芙琳勒住缰绳,枣色马粗暴地跺了两下前蹄,稳稳停住,“谁是格伦?”她问。

“我儿子,”老妇人说,“他昨晚说想吃梅斯妈妈的果馅饼,我就给了他一块波尔多去买,可他现在还没回来。”

芙琳仔细打量对方,发现她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的,跟救济院里的难民没两样,忍不住又问:“你是说他走丢了?‘梅斯妈妈’在哪,我或许可以帮你找找看。”

“嗨,他不在那儿!我刚去看过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蛋糕店没开门呢。”老妇人懊恼地抓了抓脸颊,右脸顿时被涂上了几道黏糊糊的“红妆”。

她两只袖子滴答滴答地淌着血,像是从事过某种可怕的挖掘工作,十指竟无一完好,指甲盖要么缺了一块儿,要么整个都没了,只是伤口已接近凝固,枯瘦黝黑的手掌满是冻伤造成的龟裂。

“无家可归的孤儿都被集中在难民收容所了,我可以顺道去帮你打听下。”芙琳热心地说。

“孤儿?!”老妇人尖叫。

芙琳赶紧解释:“我没说你的儿子是孤儿,女士,我只是怀疑你的小格伦被误当作孤儿带走了。”

“啊,一准儿是这样,”老妇人言之凿凿,“我们每年交一大笔税金却养了帮废物,欺压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花样多多,打起仗来全是软脚虾。他们要是闹出这种乌龙,我一点不意外。”

满目的残垣断壁无不是战败的铁证,芙琳也没法给赫莱茵的当权者们开脱。

告别了这个寻子心切的母亲,她一路朝南骑行,十分钟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

广场是熟悉的广场,台阶是熟悉的台阶,但约翰·里斯如四方铁盒般工整宏伟的外观已经支离破碎。银冠皇后的登场仪式可谓空前之隆重,足足献祭了公允与正义之庭数个世纪的辉煌历史,如今的约翰·里斯就像一块被熊孩子糟蹋过的蛋糕,惨不忍睹。

收容流离失所的首都难民,是它仅存的价值。

她一迈进法院的大门,各种难以言喻的恶臭一股脑地扑面袭来。

此处收容了超过三千名难民,且大多集中在一楼的西南边,再小的角落都人满为患,根本没地方下脚。

约翰·里斯成了文明的地狱,蟑鼠横行的垃圾场,反季节繁盛的变种蚊蝇乌云似的盘踞在怨声载道的穹窿顶下,拿万念俱灰的难民们大快朵颐。

她像在泥沼中跋涉似的举步维艰,稍有不慎就会踩到某人无处安放的手或脚,继而招来一通诅咒和谩骂。

艰难穿过了难民营的外围,内部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

幸存的难民之中伤者众多,如果放任不管,天寒地冻下死亡人数只会与日俱增,于是由评议会的牵头,各教会出资出力,在约翰·里斯临时开辟出了一间医院。

大量病患伤员被安置在北门的大厅与走廊下,修女们忙进忙出,双手与圣洁的修道袍上均沾满了鲜血,却无暇擦拭,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催促她们一刻不停地往来奔波。

“坚持下,再坚持下!马上就结束!”某个浑身灰黑看不出人样的伤号被两个士兵合力按住,一名年轻的修女竭力安抚他的情绪,然后边哭边使劲锯掉那条受感染的右腿,泛黄的床单顷刻染红。

那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很快被淹没在悲怆的汪 洋中。

士兵们抬着担架进进出出。活人进,死人出,约翰·里斯即使不复辉煌,仍旧冷漠践行着为死神服务的宗旨。

芙琳强忍着呕意,埋头加快脚步,离开了难民收容所。

与约翰·里斯哀鸿遍野的凄惨景象相比,百米之外的曼斯菲尔德府依然威严气派,圆形拱顶下森严的秩序纹丝未动。

一名字正腔圆的文职人员在前台接待了她:“早上好,女士,请问您有预约吗?”

“预约?”芙琳一愣,“我不是来办公务的,我要找……”

“啊,私人咨询,”对方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表情,“那么,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只是来找一个朋友,不是公事。”芙琳费劲地解释。

“很抱歉,本府不受理此类业务。”

“所以我说了不是公务,我要找唐娜女士。”

这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谁要找我?”

芙琳回过头,惊喜地发现她要找的人就身后。

唐娜也认出了这位冒冒失失的访客,对前台招呼道:“她是我的朋友。”

对方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芙琳还没来得及表明来意,就被唐娜火急火燎地拽着往里走。

“出什么事了?”

唐娜不说话,两人一直走到这层楼尽头的楼梯口,她才看着芙琳说:“我看起来怎么样?”

“……跟平常一个样。干嘛这么问?”

“我不高兴吗?”

芙琳不解其意,“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高不高兴呢。”

“可我应该高兴的,”唐娜颓然叹气,“还有什么是比亲友重逢更值得开心的呢?”

“你是指……?”

“我的师兄,也是我最亲近的家人,他回来了。”

“那……我该恭喜你吗?”

唐娜摇头。“事情尚未尘埃落定,还不到说恭喜的时候。”

“好吧,”芙琳摊开手,一副没辙的样子,“我承认我被你搞糊涂了。”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跟我来。”唐娜轻轻拉下她的袖子,示意她跟自己上楼。

曼斯菲尔德府是最繁忙的行政机关之一,几乎全天候运转,今日却一反常态的冷清,空荡荡的走廊下只有一名杂役在打扫清洁。

“我还没问呢,”唐娜走着走着忽然想起来,“你一大早来找我又是为什么事?”

芙琳欲言又止,话到了嘴边又咽回肚子里,“你知道一间叫‘梅斯妈妈’的糕点店吗?”她改口问。

“当然,我不止知道,还经常光顾呢……哎,真可惜。”

芙琳有种不好的预感。“为什么可惜?”

“梅斯妈妈的经典款栗子蛋糕连同它的金字招牌一并埋进了废墟。”唐娜谈及此事一脸惋惜,“所以战争才可恶,它不光杀人,还要叫活下来的人也痛不欲生。”

预感成真,抛下一个血淋淋的答案。

芙琳一时默然。

“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

“喔……”唐娜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可总觉得不大对劲,“你来找我就为这个?”

芙琳吸了口气,整个人完全平静下来。“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要走了。”

唐娜睁大了眼睛。整整十秒钟后,她才开口:“这算是告别吗?”

或许是永别。芙琳无言点头。

“去哪?”

“去哪都行,总之不会待在这儿。”

不知不觉,两人都停下来,正对面就是二楼的露台,随风而起的窗纱缠绵着朦胧的晨光,不知名的鸟儿在不知名处啼鸣。

这古怪的气氛让唐娜感到陌生。她抿了抿嘴唇,说:“你逮到了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穿上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祭司袍,还得到了亲王殿下的青睐,甚至把你列入了国王之剑的候选名单,现在你却告诉我,这一切的荣誉你统统不要了。你当初到底为什么来这儿?”

“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芙琳落寞地低下头,“回想起来,大概一半是受迫,一半是自愿吧。”

受迫,唐娜心底琢磨着这个措辞。她不知道芙琳跟楠木教会以及修美尔两者之间的关系有多复杂,却多少能察觉到芙琳的人身自由受到了限制,那更像是某种另类的囚禁。

所以她才想要逃离吗……唐娜摇摇头,打消了进一步深入的念头。“介意和我说说自愿的那一半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罢了,”芙琳避重就轻地说,“你可以认为我是为了索菲娅女士而来,她不在了,我自然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唐娜直视她,像是能穿透那块黑布看见她眼中的彷徨,“愿望是用来实现的,而不是用来逃避。”

“正因为没法实现,所以才叫妄想。”芙琳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我之前表现得太乐观了,实际上我根本没准备好,我承担不了这样的重担,我也不想再承担。这些,我看到的这些……痛苦,死亡,人与人的勾心斗角,它们都让我感到恐惧。”

“好吧,”唐娜有些气馁,她意识到自己不适合开导他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总要说点什么来宽慰友人,“我可能无法体会你的感受,但如果你是指教会的工作,我可以证明你干得很出色,至少比我好。人人都夸我天赋异禀,可我总出差错,有时很简单的活儿也干不好。老实说我很羡慕你,你抓到了泰斯,得到了接替戈尔薇的机会,而我只能为师姐默默哀悼,什么也做不了。”

芙琳对这褒赞受之有愧。“我只是将老师教给我的东西照做一遍,仅此而已。”

“这说明你是个优秀的学生,一个优秀的猎人,假以时日的话……”

“我所学不过是一点皮毛。”芙琳打断她。“是啊,我用剑的手法比以前更娴熟了,面对猎物的时候不再手忙脚乱,我的视觉开始不由自主地捕捉猎物的弱点,我的身体也开始配合狩猎的直觉而行动,可我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点,我不具备狩猎者坚韧的意志品质,面对困境我仍然下意识想要寻找依靠,当我发现我又孤身一人的时候,我害怕极了……”她紧咬下唇,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我和两年前的那个我没有任何区别。”

她犯了一个错,错把老师给予的勇气当作了自己的顿悟,错把老师的严厉督促视作是蜕变的动力,错把逃离黑暗与孤独的渴望当成了纠正父亲过失的勇气。

她守着一间无人问津的扣子店,十五年来一成不变的灰暗人生突然迎来了一道曙光,照亮了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让她怎么舍得松手呢。

到头来,谎言戳破了,她为这个怯懦又卑鄙的自己,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个今年才度过十七岁生日的女孩儿,把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情感,毫无保留地展现给她唯一能倾诉的对象,并准备好了接受疾风骤雨一般的痛斥。

但唐娜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她僵硬的身体温柔揽入怀中,在耳边轻语:“我的老师是一名年迈而睿智的红衣主教,他告诉我,一片沙滩上不会有两块完全相同的石头,它们有的坚硬,有的脆弱,有的圆润饱满,有的干瘪尖长,人与人的差别也是同理,不是每个人都能直面人性的弱点,战胜恐惧是国王和英雄的义务,而这是一个充斥着庸碌和平凡的世界,我们不必执着于战胜它,但可以尝试去理解它,明白它之所以存在,明白它之所以不可撼动,这样,当我们不得已选择逃避时,才能免于狼狈,因为我们有一个正当的理由。你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芙琳鼻尖一酸,把脸埋进她的胸膛,低声啜泣:“我不要这袍子,我也不要当什么国王之剑,我受够一个人了……”她声音一抖,嗓子哑了,“我想见老师……

第二十二章 猎人之心(下)

“抱歉,”芙琳离开了友谊的怀抱,吸了吸鼻子,“让你看到我失态的丑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