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307章

作者:黑巴洛克

第十章 化装舞会(下)

《柯松之夜》原为作曲家莱维·斯科奇晚期最负盛名的杰作,共分上中下三章,他以诗人般的细腻和充满张力的编曲,着力描绘了他与斯科奇夫人从初次邂逅到喜结连理的历程。

莱维这首缅怀亡妻之作,却因其轻快而悠扬的曲风,在柯松两岸广受追捧,后经数次改编被搬上了舞台,并成功取代庞贝托的舞曲系列,一举奠定本地交谊舞会的新宠地位。

第一章,相遇。

小提琴优雅而富于变化的音色,使舞者身临彼境,与青年作曲家一道步入富丽堂皇的舞池,这舞步当是舒缓而随性的。男女舞伴,同伸右手彼此轻轻交握,曲臂、踏步,浅尝辄止的近身见礼后便各归其位,一板一眼,充满生疏的仪式感,恰如斯科奇夫妇结识之初的忐忑与克制。

“放松,再放松点,”“不速之客”擅自担纲起领舞的角色,矫正猎人僵硬的肢体语言,“肩膀绷得太紧,脚步再快半拍,否则旁人会以为你四肢关节都裹着石膏。”

不知情的人或许会嘲笑他此刻别扭的舞姿,但尤利尔不在意。他必须随时提防对方突然发难。

他可以不是一个优秀的舞者,可他绝不沦为蹩脚的猎人。

两列舞者随音符的指引彼此靠近,双方五指交扣,相互凝视。春心萌动的少男少女们,眼中无不流露出欣喜与羞涩之意,政治家的功利与冷漠显得格格不入。

“阁下似乎找回了自己遗失的部分,”奈乌莉松开他的手,以娴熟的舞步稍稍后退,“血族的再生能力果真令人叹为观止。”

“你也不遑多让。”尤利尔打量她猫脸面具下的脸孔,留意到其下颌至右颈根处的伤痕,虽略有粉饰,却瑜不掩瑕,依然十分的醒目。

有圣光庇体的奈乌莉,几乎可说是刀枪不入,不过银冠皇后的招牌强酸龙息就是另外一码事了。当日乘龙逃出矿井后,立即就遭到了奥格威军队的埋伏,蚍蜉撼大树,结果自是不言而喻,赫尔泰博菈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垮了敌军的防线,盔甲在龙酸的腐蚀下犹如一张薄纸,毫无用处。

奈乌莉虽凭神格一力阻挡,败局却已无可挽回。

老实说,尤利尔很惊讶她居然只受了一点皮外伤。看来得重新审视神格对血肉之躯的加护了,在欠缺致命杀伤手段的情况下,贸然干戈相向绝对下下之策。

之前放出的豪言十有八九要落空了。他充分认识到要把一个神裔当场格杀的困难程度,何况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以巴姆一贯的谨慎作风,不太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

反过来说,奈乌莉要杀他也没那么容易。且不说重塑双臂后,他不乏信心与之一战,更在于赛隆兹现在是他的、是沙维的地盘,奈乌莉就像孤军深入的刺客,不论她手段多么高明,都不可能在事后全身而退。

他那位妒心极强的夫人,不会容忍别的上位者染指她的私人财产。任何形式都不行。

第一章行至尾声,长笛忽起而骤止,青年作曲家强烈而青涩的爱意,好比一只行走于危墙的猫,对墙内的光景心生向往,却要小心翼翼,唯恐一步踏空就摔回冷冰冰的现实。

舞伴开始频繁换位,步履交错,绕侧而行,女方占据主导,男方亦步亦趋,正是莱维·斯科奇追逐倩影时的挣扎表现,失陷于朦胧的悸动,又怕看清雾中花的真貌,患得患失。

恰到好处的暧昧,总是若即若离,这被通常认为是爱情最美好、最浪漫的一个阶段。第二章的主题之于他和奈乌莉,“相识”仅仅意味双方暂时摒弃了兵刃相见的鲁莽冲动,退而寻求更恰当的解决之道。

“鉴于我们曾有过一段不甚愉快的交情,其聊胜于无的参考价值,难以作为评判依据,所以姑且请容我一问——”她驾轻就熟地契合着曲调,舞步毫不拖泥带水,简练、大方,独具军人的锐气,两旁年轻女性舞者的稚涩姿态显得相形见绌,对舞的男性也因频频侧目而心不在焉。“只针对今晚,我是否可以认为,阁下与我之间存在和平交流的可能性?”

事实上,尤利尔在过去的短短数分钟里,于脑海中模拟出不下十种与之交战的结局,而不论哪一种,都不可避免地会殃及大量的无辜者。

若执意要分出个你死我活,他和奈乌莉势必会把查尔斯公馆、乃至整个赛隆兹都掀个底朝天,就像上次在庞塔遗址的战斗,照那个拆迁效率,翌日天亮大半个城市都将被夷为废墟。

考虑到这是芙尔泽特挖空心思才开辟出来的一块敌后阵地,战略意义卓著,不到迫不得已,他还没有自毁城墙的打算。至少,在明年开春前他都不会改变想法。

这个不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头一次产生了维护夫妻共同财产的觉悟:“你可以这样认为。”

奈乌莉略微颔首,对他能这么快摒弃前嫌的决断表示认可。“诚如阁下所见,我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坦白地说,尤利尔·沙维,我很欣赏你。”

习惯了跟芙尔泽特勾心斗角,尤利尔一时有些不适应这种单刀直入的谈判节奏。但他对此毫不意外。

据芙尔泽特透露的情报所知,奈乌莉·奥格威可不是什么半路出家、赶鸭子上架的门外汉,在被任命西征军总帅之前,她就是令赫莱茵首都圈子闻风丧胆的间谍头子,统管中央情报科期间,素来以狠辣和高效而著称。她的上任演讲据说只有一句话:任何心计在绝对的武力倾轧下都毫无意义。

两人分别与相邻的舞者交换站位,绕行一周后又归于原位。

“我以为混沌之女的个性只是特例。”尤利尔说。

“确实是特例不假。”奈乌莉坦言,“如果你在解决掉我那些兄弟之前,曾和他们面对面地打过交道,就知道我所言属实。”

神是上位者,即使委身于凡胎肉体,人性的烙印也会被至高无上的神格抹消殆尽。他只是吃掉了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巴姆之子,所获得的那一丁点神力,就险些让他丧失自我人格,更不用说奥格威接受了巴姆有预谋的大清洗,按理来说人性早就该不复存在……

猎人微微皱眉,端详面具下那双碧眸,分不清这到底是独立人格焕发的神采,还是神性的伪装。

奈乌莉对此解释说:“就算在我的家族中,我也不是个例。阁下或许听说过我的六皇兄。”

是的,修美尔·奥格威。他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有传闻称六皇子拒绝了上位者的恩赐。不过仅仅是听闻,他还没机会亲眼确认。

奈乌莉特地以此为例,这么说的话她也……

“我接受了‘祂’,”她直截否定了这一猜测,“然后,我战胜了‘祂’。”

猎人蓦然睁大了双眼。

“你停下来了。”奈乌莉提醒他。

第二章管弦合奏把舞会推向高 潮,群情沸腾,青年男女们放开拘束,纵情歌舞。

有这样一对特立独行的舞者,他们对气氛的怂恿无动于衷,在情欲的惊涛中处之泰然。

他们仿佛把大提琴沉重典雅的音律,从诸多乐器中抽离出来,就像把自己从人群中抽离出来,将热情洋溢的第三章演绎为只属于两人的独舞。

“相知”有时并不那么振奋人心,互透底细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示威。

踩着与周围舞者截然相反的安静而舒缓的步调,在拥挤的人潮中从容交互。

嘈杂的人群消失了,噪音亦随之消失,交谊大厅变得空空荡荡,所有的干扰因素都不见了。一张面具的隔阂,即是双方全部的矜持和神秘感所在。

你大可毫不费力地揭去它,不过那样做实在太不解风情。他们无言中就此达成了共识。

“修美尔自以为他的偏执是种崇高的节操,他的世界里满是尖锐的棱角,非黑即白。”奈乌莉静静地说,“我无意在此与阁下探讨家兄的短视和狭隘,我只是为了证明,我对阁下的欣赏,就像之前我千方百计地想把阁下扼杀在庞塔古城,全然是出于我个人的判断。实际上我认为它们并不矛盾。”

她把战胜神性、保全人格的经过近乎一笔带过,轻描淡写得让人不得不怀疑其真实性。

她真的仅凭个人意志就超越了永恒的二元对立,步入了那片灰色地带?

尤利尔不敢妄下断言。因为他自己就是灰色的住民,芙尔泽特或许勉强也算得上。

“我在听。”他示意对方说下去。

富丽堂皇的场景随二人的交臂旋转而旋转,奈乌莉接着说:“我的出身,让我对我的家族欠缺认同和归属感,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只代表我个人。尽管我拒绝了我的神,但我依然拥有不输任何人的坚定信仰。这话阁下听来可能觉得奇怪,但事实正是如此。我所信仰的,乃是信仰本身。信仰是一种强大的约束力,是无可比拟的权威,它的定位应当是实现崇高目标的统治工具,所以我接纳‘祂’,并征服祂,让祂的力量为我所用。从这个角度来说,不论是企图蒙昧人智的巴姆,或是盲目短视的修美尔,对我而言都是前途的阻碍。

“巴姆一系的控制力太过强大,仿佛一座大山压在我的肩上,让我举步维艰。而阁下凭一己之力就将这座大山削去了大半,令我甚感欣慰。”她言语平实,看不出一丝夸大的迹象,“阁下惊世骇俗的行动力和无与伦比的意志力,乃我平生仅见,同为抗争者,我对你的欣赏,大过了摧毁你的冲动。”

尤利尔感觉无趣地笑了笑。“到今晚为止,我们一共就见过两次,”他耸耸肩,“如此生硬的拉拢手段,恕我难以消受。”

奈乌莉摇头。“在阁下看来这是拉拢,对我来说却是表达‘欣赏’的不二方式。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这场舞会无疑就是过分拘泥于形式的体现,就如你我身旁的这些青年男女,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花费大量时间和财力倾注出一段可能没有结果的感情,白白蒙受损失。”

尤利尔对她这番话产生了一点兴趣,问:“那么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率先向对方挑明我的意图,确保不做无用之功。”

“看得出你是个没什么情趣的人。”

“阁下与莱芙拉的结合是情趣使然?”奈乌莉反问。

尤利尔哑然。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他没法反驳。他和芙尔泽特的联姻,本质上就是一场生意,重在牟利,奈乌莉只是把它扁平化、公式化,将多余的步骤统统省略,直达目的。

“我欣赏你,因此为免多绕弯路,我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你,并听取你的态度。”

“我要是拒绝呢?”

“我当然是有两手准备。若自忖无法说服阁下接受,那就一切照旧。”

“怎么个照旧法?”

奈乌莉说:“要么杀死你,要么被你杀死。”

舞步骤停。乐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喧嚣回来了,人群也回来了。

“莱芙拉已经下了她的注,阁下不妨也多给自己预备一条后路。”

尤利尔正要追问,只见奈乌莉提着裙摆,已慢慢融入光鲜亮丽的女士行列之中,“如果阁下对我今夜所说尚有兴趣,我们可以择日再续。你知道上哪能找到我。”

柯松之夜奏罢,男女舞者笑闹着一哄而散,汇成一片花花绿绿的海洋,一晃眼他便错失了那道鲑红鲜艳的裙影。

突然间,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尖叫,不明真相的人群顿时在大厅下惶然乱作一团。

尤利尔被迭荡的人潮往外推搡,根本看不见发生了什么,索性决定逃离这无休无止的喧嚣。

刚出大厅,一进走廊就看到慌里慌张向他跑来的男爵。见它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不等它开口,尤利尔就知道有意外状况发生。

“不好啦!”男爵大叫,“你家夫人出事了!

第十一章 人质

当尤利尔从他夫人口中得知今夜有一场盛大的晚会要出席,就知道准没好事。照他对芙尔泽特的了解,以及眼下严峻的局面,她组织筹办这场舞会的目的、十有八九是为了引蛇出洞。一个负责脑力工作,运筹帷幄,一个负责体力劳动,披荆斩棘,所谓夫妻搭档,事半功倍……

现在看来,理想和现实的差距不是一般的悬殊。

首先他不确定奈乌莉的出现是否在芙尔泽特的计划之中。无论如何,她都没理由容忍昔日的同僚来分一杯羹——全部筹码都打了水漂,连上位者的尊严都一并赔进来,最后靠贱卖贞操、或者说终身伴侣权才挽救回来的这点资产,她自然不会坐视别的上位者来染指。

不过,不可预料即是混沌的本质。在亲手扼杀迪恩尔后,他对芙尔泽特的荒诞天性再不抱任何侥幸。

事态也果真朝着不可预见的方向大幅倾斜。

“她志得意满地设了这个局,结果你告诉我她自己一头栽了进去?”他紧跟男爵的脚步,穿过长长的走廊,从一楼西南侧的楼梯登上二层。

“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男爵喘着粗气,“他们的人故意露出马脚,借此混淆我们和守卫的视线。”

“据我所知,宾客的身份是保密的。”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而且是查尔斯公馆这种万众瞩目之处。他们大概率是有内应的,不光熟悉公馆内部的守备布置,连贵宾休息室的分布都摸得一清二楚,所以才能避开所有眼下,直扑猎物。”

“他们没把你算在内。”猎人补充,“毕竟没人会留意一只猫,不是吗?”

“你是在贬低本爵爷的追踪技巧吗?”男爵怒道。

“不,我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

这时,三名衣着暴露的女性簇拥着一个中年贵族迎面而来,他略微低下头,与对方擦身而过。

等人走远,男爵扭过头、不忿地瞪着他:“再磨蹭,你老婆就没啦!”

尤利尔不以为意,依旧不紧不慢,并时刻留意周遭的动静。“不用着急,你以为她养 狗是为了多添个像你似的……”

男爵没让他把刺耳的奚落说出口:“帕拉曼迪是她的影子,从不离身,你今日一整天都没见她露面,难道就不觉得奇怪?”

“兴许去给她主人跑腿了,”猎人说,“叫它回来,只消一句话的功夫。”

他见识过帕拉曼迪的独特能力,影子既是她的安身之处,亦是她的立命之本。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幻形态,任意跨越物理层面的隔阂,不论多远的距离,只要主人的一个念头,她立刻就能赶赴现场。

帕拉曼迪毋庸置疑是一条称职的忠犬,没少替主人为非作歹,归根结底,它只是混沌意志的衍生物。即使它已适应玛利亚残留的人格,甚至在其主人的授意下干脆以玛利亚自居,尤利尔都很难对两者一视同仁。

“回不来了。”男爵一句话把他发散的思绪拽回来,“你忘了,帕拉曼迪是兹威灵格的附庸。迪恩尔死了,如今哪里还有双子?”

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尤利尔。他早已习惯与人类形态的芙尔泽特为伴,往往容易忽视她仍与混沌存有密切的联系。

迪恩尔死了,双子的神格就在他掌心里粉碎。他拒绝了晋升神祇的道路,同时也堵死了芙尔泽特的归途。

双子名存实亡,这就意味着芙尔泽特仅剩的一点神力也极有可能已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