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236章

作者:黑巴洛克

青年几经思量后,补充一句道:“身为一名友善的合作人,我尊重玛利亚女士的隐私,但我同样盼望她能时刻谨记我们的协约,不要被感性的因素所影响。”

“她会的,”花园主人说,“因为这已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那就没问题了,”青年洒脱地笑了笑,拍拍裤腿站起身,“我那边还有两位重要的访客要接待,先走一步。”

鞋尖轻轻地一点,地面骤然升起一股如飓风般高速旋转的漆黑火柱,吞没了青年的笑颜。少顷,那道八英尺高的焰柱渐渐停止了转动,像是一朵紧簇的花苞被瓣瓣剥落,直至彻底熄灭。

那里早已不见青年的踪影,火焰则在平坦的石砖地上,烙下了一个完美无瑕的黑色空心圆。

前者刚走,下一位客人便跟踵而至。

没有人会怀疑这是一名急性子的客人。其登门拜访的方式之天马行空,足矣令最大度的主人家咋舌:他压根儿不走正门,这样就免去了被拒之门外的窘困,取而代之是直接在圣堂的西墙上开了一道离地三十英尺高的口子,然后气定神闲地从这扇新开的门里走了出来。

你无法斥责他是一个粗俗又骄躁的客人,因为他全然不屑于使用暴力。他在四英尺厚的墙上开出一扇门,就像翻纸花一样轻松写意,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挥,严丝合缝拼接起来的沉重石料就变成了随指挥棒轻盈跳跃的音符,在半空中自行地切割、分离成单独的个体。

这是宛如童话般梦幻、又似疯人呓语般荒诞的壮观场面,只见他每往前迈出一步,一块长方形的石料就自动飞过去,垫在他的脚下,由此便诞生了一条螺旋下降的空中阶梯,阶梯的尽头就落在花园的喷水池旁。

猎人泰然自若地拾级而下,从容的姿态彰显出老派的优雅,这是一种于无声中喧宾夺主的贵胄气质,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逛自家花园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夕阳把一条狭长的影子率先投到地上,然后猎人才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稳稳地落在花园里。他好整以暇地立在那里,把双手背在身后,指头摩挲着手杖光滑的握柄。

花园的主人也以相同的方式,立在矮篱的另一边。

假如说白中泛灰的罕见发色,还不足以成为辨明真相的铁证,那么两人不论站姿亦或身型都宛如镜像一般的相似,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了。最让尤利尔感到有趣的是,以致于他站立时上身微微前倾的习惯,也被模仿得惟妙惟肖,可见对方是相当的了解他。

他真想要拆下对方脸上的那只银面具,看看他们到底能相像到什么程度。只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

“所以传闻是真的,”他首先开口,“阿尔莎曾告诉我,尽管很少露面,但在四名大臣之上,的确还有一位名义上的国王存在。”

“阁下可以把我视作是代理人。”花园主人的声音在银制面具下嗡嗡作响。

“玛利亚的代理人,”猎人了然地点点头,“那么你明白‘人’的定义吗?技艺再高明,画得再逼真,你也只是一副没有灵魂的空壳,一滩靠线条支撑起来的颜料。”

“也许阁下是对的。可只要在埃斯布罗德,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至于灵魂——”花园主人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这场战争会死很多人,数以万计的灵魂将被囚禁在此,所以我们有很多的富裕来解决这个小问题。”

猎人嗅到了危险的信号,眯起那双掠食者的眼睛,“原来你们连这一步也早有打算。”

花园主人坦然地张开双臂,“正如阁下所见,这是一场开诚布公的对话,我绝无隐瞒。”

“用一只金属面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你说的话听起来根本没什么信服力。”

“事实上,我是否要取下面具,这其实完全取决于阁下您的态度。”

“我的态度?”尤利尔忍不住皱眉。

“不错,”花园主人点了点头,“只要您决定顺从玛利亚女士的意愿,也就是永远的和她一起生活在埃斯布罗德,那么我将只是一个无面亦无名的代理人;可倘若您打算忤逆玛利亚女士的意愿……”

“那又怎样?”

“如果是那样的话——”一边说,花园主人一边从腰带里抽出一条泛着黑色金属色泽的手杖,“我就不得不履行我的职责,彻底意义上地取代阁下,继承尤利尔·沙维的名字、外貌与人格,成为那个真正能给玛利亚女士带去安慰的男人。”

“大言不惭。”声调陡沉,猎人的眼底现出杀意,“两分钟后,你就会后悔用那张嘴侮辱了这个高贵的姓氏。”

***

能量波动趋于稳定之后最显著的变化,是错综繁复的庞大迷宫塌缩成了一条明确的单向通路。

虽具体原因不明,但戈尔薇确信这一定和圣徒有关,后者所掌握的力量已严重影响到该位面的平衡性,即便是埃斯布罗德的创造者也须尽全力才能应付他,如此一来,自然就无暇顾及他处了。

她和卢纳德二人在这条通往深邃黑暗的走道上奔跑,为验证自己走在正确的方向上,她掀开长长的斗篷,从腰带的环扣上摘下那盏特制的小型提灯。这个精致的小物件看上去已有些年月了,金属部位锈蚀严重,玻璃灯罩上也蒙着一层顽固的污渍。作为一盏提灯,它恐怕早已寿寝正终,但作为一只蓄养笼却是绰绰有余了。

一只美丽的逐光蜓栖息在灯罩中。

这种濒临灭绝的珍惜昆虫,在陆地上繁衍了上万年,它们天生就有一种追逐光与火焰的本能,一旦接近热源,尾部半透明的特殊肛附器就会发光。高频振动的薄翼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玻璃灯罩,看着灯壁内忽明忽暗的微光,戈尔薇知道他们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没过多久,走廊间的光线变得更暗了,提灯里那束微弱的荧光成了他们唯一的指望,堪堪能够照亮半径不超过一米的范围,仅凭肉眼连走道的两壁都看不真切,他们只能依靠脚步的回声进行判断。

突然间,回声的范围一下子扩大了,她当即拦下了卢纳德。

“师姐,怎么——”

“别说话。”

在漆黑一片的未知领域中,万籁俱静,逐光蜓撞击灯罩的轻微动静,此时被放大为恐怖的回响。

偶有细小石子在远处滚过的回声,或某种黏稠液体滴落在地上的声音,都会让他们绷紧神经。卢纳德举着拳头转来转去,一惊一乍地警戒着四周。

无边的黑暗潮水一般挤压过来,寒冷彻骨的空气里像是藏着无数根针,在受害者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点点地渗进皮肉。

戈尔薇的判断没有出错,他们穿过狭长的走廊,闯进了一片无法估量的广阔空间。借着微光,她艰难拨开了那片浓郁的黑暗,隐约看到两米开外的地方,耸立着一根硕大无朋的大理石承重柱,高不见顶,目测需以十人合抱的宽度,足可一窥穹窿下方的建构规模是有多么的惊人。

这不可能是一间地牢,因为它太过宽敞,更不会是一间宴客厅,因为它太黑太冷,了无生机——据她所知,这世上只有一种生物能忍受这座暗无天日的冰窟,且需要如此之庞大的栖身之所。

黑暗之中,立刻传来一阵剑鞘的急颤声。

“他来了。

第九十三章 国王之剑

剑鞘震颤的频率一息之间攀上了临界点。

这柄受诅咒的利刃,仿佛一头复苏的困兽,咆哮着想要挣脱枷锁:几乎只凭声响就能感受到它的锋利,那神圣皎洁的光芒宛若流态的实质,像冲击堤坝的洪水一样凶猛地冲撞着剑鞘。

在这样激烈的反应下,封住鞘口与护手连接处的布带寸寸断裂——这件封印用的圣物曾是圣子苏泰的陪葬品——于是在这一层脏兮兮的、陈旧的裹尸布下,骤然焕发出一缕暌违百年之久的金属光芒。

那束冷冽的寒光刀子似的轻易切开了黑暗,照向卢纳德。照出他死人般惨白的面色。

这个心地像石头一样质朴,亦如石头一般迟钝的大块头,被吓得呆愣在原地。他满心惊恐地以为,那尘封了两百年的恩怨将以堤溃般猛烈的方式宣泄出来。

他毫不怀疑戈尔薇引剑出鞘的决心,历代国王之剑都是宿命论最忠实的拥趸,她本人则是青出于蓝,尤其是在“偏执”这一极端宗教主义者所必须具备的特殊品质上,更远胜过她的同僚前辈们。

国王之剑从诞生之日起,即是走在极端冷酷和极端狂热之间的矛盾体,看到师姐因极度激动继而充xue爆筋的狰狞面孔,听到她像野兽一样兴奋地急喘粗气,卢纳德不禁回想起老主教关于“物极必反”的一番教诲。

剑鞘代表了理性的力量,但这终究只是权宜之策,它的存在便等同于一把锁,一把会随时间慢慢老化的锁,而它愈是显得锈迹斑驳,则愈将仇恨的锋芒衬托得锐不可当。

卢纳德心里明白,若是放任不管,则很可能会酿成一场无法挽救的祸患。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道:“让我来吧,师姐。”

戈尔薇愣了下,随即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转向他,“你在说什么,卢纳德……你知道我为这一天等了多久?”

“这一次就让我来吧,”卢纳德以更坚定的语气重复道,“那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师姐。放走‘他’,我也有责任。”

国王之剑一时语窒。她没有想到,一向缺乏主见且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卢纳德,竟在最关键的时刻公然违逆她的意愿。

不等她出口斥责,突然间,在不可见的黑暗领域中,响起一阵似沸水冒泡的声音,又像鳄鱼振动声带发出的低吼,那怪异的声音在无比宽阔的空间内渐渐扩散,经墙面反馈,变成了一连串沉闷压抑的雷鸣。

紧接着,一排热浪扑面而来,从快速流过地表的白色蒸汽里,可以清晰闻到一股潮湿的腥臭——仿佛一头刚从冬眠中苏醒的巨兽在张口吐息,从庞大的肺囊和胃袋里排泄出积攒了一整个严冬的代谢废物。

与此同时,一团奇异的光芒出现在两人的正前方。

这团奇光看起来是那样的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但实际上它的源头相隔甚远。浅黄的光芒中泛出些许猩红的杂质,就像有许多尘埃颗粒在光幕中浮游。它在视觉中呈现出一个边缘模糊的圆形轮廓,有这样一道狭长竖直的黑线,将其均等地分割成了两个半圆。

眼力敏锐的国王之剑,很快便发现所谓的黑线,其实是视觉误差造成的假象。

那是一道被奇光包围的颀长人影,就不偏不倚地面朝着他们二人。

“卢纳德!”低呼一声,戈尔薇握紧剑柄,摆出御敌迎战的姿态。

相较于他们过分警觉的表现,这位神秘的来者似毫无敌意。只见他拍了两下掌,然后用一种全然不合时宜的戏谑腔调,为这场别开生面的会晤拉开了序幕:“抱歉打断二位的谈话,但请务必宽恕我的唐突。因为就这一点而言,在别人家里擅自议论其主人的行为,同样谈不上多光彩。”

这个声线太耳熟了,就连那平仄顿挫的优雅语调都一模一样。残酷漫长的岁月非但没有磨灭其昔日的迷人气质,反而像酒窖里的陈年佳酿,历久弥新,更富于熏人的甘醇。

与戈尔薇冰山一般冷酷的表情截然相反,卢纳德完全不懂得如何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吃惊地张大了嘴,“波、波修斯……”

那道光雾中模糊的人影稍稍侧身,打量了他一会儿,平静地说道:“这确是一个令人怀念的名字,不过我已舍去它许久。就照你们喜欢的方式来吧,卢纳德,你知道我对朋友一向都很大度。”

这极富磁性的嗓音具有着某种让人不可抗拒的渗透力,短短一句话,意志力就被瞬间瓦解,让卢纳德陷入到了回忆的幻影当中。在那些走马灯一般闪过的片段里,有很多场景仍历历在目、音犹在耳。

最使人难以忘怀的部分,一定是在威尔敦盆地。他不禁想起三人在那里的初次相遇,彼时波修斯还是翩翩少年,举手投足之间都流露出古老眷族独有的怪癖:不可救药的孤傲、武断和奢靡,质疑一切形式的革新与变化,极度热衷于陈年糟粕,并立志将其发扬光大;但他又同时兼有古老氏族所排斥的典型的学者风范,总是手不释卷,尤其迷恋哲学和考古学。他经常花上一整夜的时间躺在房顶上观察星星,走访各地研究宗教历史,尝试从根源上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机制。

幸运,或是不幸的,他生在豪森里尔家族,芙里德神殿的预言践行了宿命论那最为残酷的一面,将伟业连同着灾难一并赐予了这个兼具古典风范和学究做派的年轻人。

在那之后,是一段艰辛却又充满新奇趣味的旅程,卢纳德又记起一条森林小径、一座横跨小河的石桥、一间荒置于雪野深山的木屋,他追溯着记忆,仿佛又切身重临那段美妙的时光。直至一个冷漠的声音将他拉回到现实中——

“叛徒。”

以毫不念旧的、深恶痛绝的口吻,国王之剑满足了对方的要求。

她绝不会像卢纳德那样失陷于往昔,因为直至今日,她的心仍然剧烈的绞痛着,像有一把烧得滚烫的刀子在剜她胸口上的嫩肉,再美好的回忆也无法抵消她心头的恨意。

波修斯轻蔑地冷笑一下,“叛徒、恶棍、异端,在必要的时候它们都可折中为同一个释意。在我看来,这类措辞都太过平庸,缺乏美感。”

“用来形容一条丑陋的爬虫已是绰绰有余。”戈尔薇针锋相对地道。

他叹了口气,有些自嘲意味地说道:“我懂了,看来你们不是来这里和我叙旧的——尽管在这之前,我还抱有一丝侥幸,但现在什么也不剩了。”

“你没有说错,我们是为叙旧而来,”她边说边慢慢拧转剑柄,“等罪孽终得偿赎,我会对着你的尸首献上最深沉的缅怀。”

话音即落,剑刃出鞘,被震碎的绷带如花瓣一样洒向空中,苍白的寒光划出一道半径惊人的弧线,将那团浅黄色的光幕拦腰斩断。

神圣的光辉稍纵即逝,一转眼,发散出去的白光骤敛成一线,深海般密集的黑暗转眼又吞没了一切。借助那窄窄一线的神秘幽光,那柄从未出鞘的利刃展现出它本来的面貌。

大片深红色的锈迹、大大小小的断口、遍及剑身的细小裂痕。时间是一位吝啬的放贷人,它绝不容许拖欠和赊账,剑刃残败不堪的外表,正是借贷人以高昂代价开出的借据——当借据被亮出来,便是该偿还债务的时候了。

伴随剑刃滋滋地冒出青烟,国王之剑那张青春永驻的脸庞起了变化,肌肤中的水分被逐步榨干,枯萎的皱褶爬上眼角与两颊,丰满的弧线一点点凹陷下去,凸显出骇人的眼眶和颧骨;一度健康柔顺的发质也不能幸免,不一会儿便只剩下一把扎根在皱巴巴头皮下的枯草。

而作为偿清债务的证明,一块块锈迹从炽热的剑刃上剥落、破损的裂口自行补全、裂痕被逐渐抚平,最初的锋芒被重铸,就像她从上一任国王之剑手里接过它时一样,完美无瑕。

这是历任国王之剑所必须背负的诅咒,当其抱着赴死的信念打开封鞘,无论何种罪恶,都必将被铲除。

“不!”卢纳德发出一声哀伤到极点的悲号。

然而国王之剑愤然挥出的一剑,并未奏效,那团环绕着波修斯的光幕,只是光源从远处投来的幻影。在闷雷一般隆隆作响的低吼声中,模糊的光源迅速变得清晰起来,波修斯颀长的身影像是被深深烙刻在了那个黄金色的发光圆环中。

那不是一团光幕,而是一只巨大的黄金龙瞳。

黄金龙瞳上方棱角凸出的眉骨,及遍布眼周的邪恶鳞片,亦随之显露出来。

戈尔薇这才意识到,它不是在变清晰,而是在迫近!

古龙可怕的低嘶声强烈压迫着脆弱的鼓膜,致使耳鸣不止,头颅中纤细的神经受到无以复加的震撼,意识支离破碎,如涣散的流沙一般难以再凝聚。

戈尔薇撑剑稳住平衡,强忍着令人作呕的眩晕感,缓缓抬头仰视。

一个庞然大物的轮廓,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陡然显现。

它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冷漠地横亘在这两个渺小的人类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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