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辰时埃
死亡很可怕吗？
很可怕，但总归有比死亡还可怕的东西。
铿惑低着头，抚摸着胸口上新出现的那个大洞，心里竟然出奇的平静，甚至还有些如释重负的释然。
若是他在这个时侯狂吐一口鲜血，搭配着胸口血淋淋的大洞，可能会更应景些。
可是他的血已经流干了，他流不出血来。
终于……结束了吗？在最绚烂的爆发后，迎来的自然也是最黯淡的退场。
这是一场漫长到无法想象的战斗，从天命总部的最深处杀出来，和极东支部的女武神一起逃亡，与符华搏斗，与第二律者战斗，再到阻挡天命总部的总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一场战斗都是竭尽全力，每一次出击都在已经挤不出东西的身体里再挤出些潜力。
这些令人窒息的章节一个接一个地连在一起，像歌剧里连绵半分钟的海豚音，不给演唱者丝毫喘息的机会。哪怕是旁观者，在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拉锯战后都要长舒一口气，更何况铿惑？
铿惑应接不暇，疲于奔命，一件事还没做完，另一件事就怼到了脸上。若是他能在中间稍微喘息一下，他也不至于如此身心俱疲。
可是奥托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自古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最优秀的将领永远以多击少，永远准备充足，永远都是提前设好陷阱把敌人引进来。那些战场上发生的奇迹，只属于弱势的一方，就像今天的极东支部一样。尽管人们总是对那些以弱胜强的故事津津乐道，可若是让他们选择，他们一定会选择成为更强势的那一方。
这都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在棋盘上。他想成为下棋的人，不想当棋子。可当他终于窥得了下棋人的那一缕光芒时，却发现他的目光还是短了。
下棋人不是终点，终点是制定下棋规则，画出棋盘，担当裁判的那个人。
除了那个人，其它的人都是棋子。
这枚棋子早就该死了，可是却用尽各种方式强行延长着自己的出场。肉体崩坏化，灵魂物质化，燃烧肉体，燃烧灵魂。他用一切手段透支着自己的未来，把未来燃尽，来换取现在的些许延续。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的身体已经不是人类的身体，而是一具人类与崩坏混杂的怪物尸骸。他操纵着这具尸骸，像民间传说中的赶尸人一样，驱使着自己继续战斗。
……
在为休伯利安号编织的那个幻境中，铿惑终究还是没敢去面对琪亚娜。
他的幻体望着昏迷的琪亚娜，从开始一直望到结束，却没敢触碰她哪怕一下。
【你一定会恨我吧，恨我骗你，恨我食言，恨我欺了你一场充满期待的空欢喜。】
【我是说过啊，我说等我们不忙了，就一起去神州旅行，把小坑货养得肥肥壮壮的，再把它培养成卡斯兰娜战猪，我还想着尝尝你的新菜式，我还想听你唱歌，我还惦记着我们没有完成的秘密基地和里面的秘密通道……】
【我还念着，回去娶你。】
那只虚幻的手轻轻抬起，想搭在琪亚娜的手上。但在他触碰到琪亚娜前的那一瞬，他的手却消散了。他愣了一下，情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
他跪在琪亚娜的身边，无声地嚎啕。
【我要看你素丝高挽，锦盖红衫；我要看我们儿女盈院，老死同棺。】
【对不起。】
【……】
【我爱你。】
……
人道核心已经近乎燃尽，仅剩下最后的一丁点余烬，却依旧倔强地燃烧着，和此刻的他一样。
灵魂的燃烧总有一个临界点，只要越过这个临界点，燃烧灵魂所换取的力量就会急剧降低。铿惑之前估计的时间是半个小时，可那支箭的攻击消耗了他太多的力量，此时的铿惑有一种自己随时都会走到尽头的预感。
见过风化的尸体吗？尸骸在漫长的岁月中蒸干了所有水分，组成它的物质被维生物分解，最后化作一抔黄土。
身体停止了机能，只能叫作死亡。若是留下尸骨，那不叫燃尽；若是留下痕迹，也不叫燃尽。
所谓燃尽，便是所有的一切都化作飞灰，不再保留有丝毫之前的样貌，彻底化作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铿惑快要燃尽了，他的身体从手指开始崩解，化作细细的糜粉，消散在这天地间。
对啊，被灵魂强行束缚的尸骸，你累了，该休息了。
人道核心凝结的巨剑已经消散成了断剑，铿惑已经无法再维持它的形体。断剑逐渐缩小，仿佛蜕皮一样变回了那个透明的晶状体。
只不过这一次，它只剩下不到一半了，并且这种崩解还在继续。
铿惑正在消散的手拖着正在消散的核心，嘴角却慢慢浮上一丝笑意。
真好看啊，仿佛细小的颗粒般崩解，却细密如烟，像温软的丝绸一样绵延不断，在空气中微微扭曲着，向天空飘去。
他抬起头，望向烟尘飘向的地方，内心充满了平静。
与其说平静，也许是是疲惫后的倦怠也没有错。他太累了，无论是心还是身，都已经承受不住任何一丁点异动。
没有热血沸腾的终战，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被逼迫的应战。他像机器中转动的齿轮，轮流与所有的部件完成交接。
【真难看。】
【我本来以为，我死的时侯会更加壮烈，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副光景啊。】
他望向天空，繁星点点，却深沉如墨。这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星星在这时被夜幕映衬得尤为明亮。
【奥托，我还没输呢……】
他嗤笑着，仿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庞大工作。
因为……这场战争还未结束。叛逆的种子已经埋下，被猎人豢养的野兽们也终将想起猎人并非不可战胜，也并非永远都是正确的。
哪怕他死了，他和奥托之间的战争，也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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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上百个密密麻麻的光点环绕在了铿惑的身旁，他似乎有些惊讶，但随即便笑出了声。
【好啊，老杨，原来你一直都藏着呢——你周围这些人是谁？】
【哦……也叫Welt吗？那你们平常怎么称呼，叫姓？】
【啊……是这样啊……你也死了啊……真好，本来还觉得一个人孤零零地走……有点孤独，却没想到你给我整出百来个伴儿来。】
他自嘲地笑着，眼眶湿润。
【我运气还是有些好的。】
他抬起手，想要擦擦眼泪，却根本就没擦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手已经彻底消失了。他抬起头，望着远方再度亮起的战舰主炮，渐渐地笑出了声，又哭出了声。他用尚且未消散的手臂擦着眼泪，又哭又笑。
他想放声大笑，却又止不住想要痛哭的悲凉。他想放声歌唱，但嗓子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
浮石区的能量出现了紊乱，那些逸散的无序能量已经无法再维持浮石区的状态。再加上之前存在的浮石在激烈的能量中和中被推出了这片区域，这里此刻已经空无一物。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铿惑感到一股无法抵抗的疲惫和困倦，他无法再维持自己飞行的姿态，尽管还在努力保持平衡，但身体却松垮垮的使不上力气。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你一定把我来埋葬。】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铿惑张开手向后仰去，他的身体如一块干枯的海绵，在空中自由翻滚，下坠，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可饶是如此，天命总部的浮空战舰依旧远远地望着，不敢靠近。仿佛正在坠落的是一颗核弹，而非一个把自己烧成了灰烬的人。
铿惑从未有过如此自由自在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来自于空中的自由落体，而是一种哪怕自己什么都不去管也可以的感觉。
他闭上眼，这种在重力加速度下自由落体的感觉让他欲罢不能，这是他这辈子都未曾体验过的畅快感。
不再被人所拘束，不再被事所拘束，不再被道德，理念，人类社会的规则所拘束。
不被爱束缚，不被恨束缚，不被天地束缚，不被命运所束缚。
因为他作为人的旅途，已经结束了。
【真好啊……】
那上百个代表着逝去的Welt灵魂的光点随着他一路向下坠落，静静地依附在他身上，仿佛要跟随着他一同前往另一个世界。
它们的栖身之所已经随着韦德离去，接下来，它们很快就会和铿惑一样，逸散成零散的信息字段。
……
看着生命探测雷达上最终消失的光点，【辉煌盟约】的舰桥安静了片刻，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刚刚还生龙活虎地正面硬刚将近二十艘浮空战舰的主炮的目标，竟然真的被那一箭射死了。
真的结束了？
一种庆幸感油然而生，他们明明是胜利者，却不由得感到一股心有余悸。
“目标生命信号消失，我们……应该是胜利了。”
这句话说出口，却不像是胜利宣言，而是如释重负。
因为这场战斗实在是太漫长了，在计划执行之前，所有人都认为这个作战计划小心谨慎到了极点，实在太高看他们的目标。
可当战斗进行到一半的时侯，也是同一批人却开始动摇了：他们真的能杀死那个东西吗？
这种奇怪的心理一直持续到铿惑的生命信号消失，他们都不敢相信铿惑死了。他们宁愿相信铿惑还会再站起来，一如之前他的生命信号数次衰弱到近乎消失却又突然恢复了正常强度一样。他们必须要做好防备，以防止突然间被铿惑打个措手不及。
可是铿惑的尸体都已经开始从天上往下掉了，生命信号彻底消失，连能量反应都瞬间衰退到了几乎不可察的地步，他还能活过来吗？
“开火。”
“大主教！他……他已经死了。”幽兰黛尔不敢置信地看着奥托，仿佛她从未认识过眼前的这个人，“他已经死了！”
奥托的目光很平静，仿佛没有听出幽兰黛尔言语中的不可思议：“他被第二律者刺穿的时侯，我们也以为他死了。”
幽兰黛尔的目光里带着不知所措和茫然，甚至还有些许的愤怒爬上了眼角。
“大主教！”幽兰黛尔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奥托大声提出质疑，“他已经死了！无论他生前做了什么，现在他已经死了！看在他以前为人类而战的功劳上，难道就连尸体都不能留下？”
“幽兰黛尔，你也知道，他的身体已经崩坏化了。虽然你声称之前为他的身体做过褪崩坏化处理，可谁能保证他不会再次变成死士？”奥托反问道，“他在活着的时侯就已经是律者级的个体，如果他的尸身崩坏化，是否会成为另一个律者？”
幽兰黛尔哑口无言，她无法否认奥托所说的话确实有道理，而且在战场上死去的女武神必须火花，这也是女武神部队一直以来的规定。
可不知为何，当这件事发生在这个场合，这个时间点的时侯，幽兰黛尔却莫名地感觉到了一股违和感。
【大主教，你对我说，铿惑有背叛的可能，所以要让我成为铿惑有可能反叛时可以制约他的人，成为这个计划最后的保险手段。】
【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你在说谎呢？大主教，今天发生的一切，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避免吗？】
【还是说，极东支部叛逃，铿惑战死，第二律者降临……大主教，其实是你希望局面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幽兰黛尔的目光收敛回去，似乎是怕奥托发现她眼神下隐藏的复杂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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