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雨季
牛若丸也是难得谈论起生前的事情,在持续着生死相搏的同时还能说着:“你说我杀死了妻女,这件事是假的。我根本没有妻子,身边的女人只是兄长派来的监视者。在最后她也问我为什么不杀了她……但这也很奇怪嘛?因为我没有要杀她的理由呀?”
“……”
“啊,不过类似妻子的人是有的。有个叫“静”的女孩子,因为被我救过一次,就擅自以我的小妾自居了。一直粘着我,不管我怎么吓唬都没有逃走,是个胆子非常大的女孩子。然后呀,兄长好像以为她和我有什么阴谋,就先把她抓住了……真可怜,她之后的人生一定非常辛苦吧。这是我不好,如果我一直带着她的话就好了。然后到要死的时候,我就能亲手杀了她,就不用让她受苦了。”
“……”
啊啊……果然,还是无法理解。
这个人在说什么也完全听不懂,根本无法理解是什么意思。这是哪一国的语言?
太荒谬了,太荒唐了,也太滑稽了……面对自己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仇敌,到最后却连他的话语都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感受到他正视自己复仇的快意。这种空虚感,到底是什么……?
面对突然感到浑身脱力的巴御前,牛若丸依然非常正经、非常平淡的没有表现出半点敌意。
明明是在赌上性命的搏杀,她却还在对想杀了自己的对手道着歉:“抱歉,巴。这是我的失误,我的过失。都是我当时没考虑周全,才让你悔恨了一辈子的。所以啊,虽然不能算是补偿,如果你真的想死的话我会负起责任砍了你的。虽然主殿大概会生我气,但只要说明这是你的本愿的话,那位大人一定也会理解的。所以怎么样?想被我砍吗,巴。”
“……”
自己,该怎么回答……?
自己是想要和夫君死在一起?还是想对杀了夫君的她复仇?还是后悔当时没有硬是和夫君一起战死沙场?
不如说,自己原本是想做什么……?是想要手刃仇人?还是想要让仇人为杀了自己丈夫的事情悔过?还是想看到仇人因为被自己复仇而痛苦恐惧的样子?
不明白……自己、巴到底想做什么……?一直以来的遗憾和仇恨,这明明应该无绝期的怨恨,到底要用什么方式宣泄……?面对这个破天荒过头的、甚至还在对自己道歉的仇人,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全都怨恨就好。】”
在巴御前无比彷徨的时刻,一如既往是那在脑海中响起的、极具说服力的声音。
那是曾经也听到过的,在战场上、明明身为敌军的最高指挥官却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光明正大的夸奖自己美丽的男人。
他的容貌巴御前也早已不记得。只有这个富有感染力的嗓音,这音调柔和又令人舒适的声线,一如既往让自己印象深刻。
“【害你的爱人和家人惨死的人,那当事者、那参与者、那实行者。还有营造出那悲哀乱世的人,那时代……以及创造出这一切悲剧的真正罪魁祸首,这些愚钝又罪孽深重的人类。对他们全部,复仇就好。】”
……那样就行了吗?我应该恨的,是全部的人类吗?
只要这么想就可以了?我就可以解脱了吗?这片炼狱就能够放过我了、能够原谅我了吗……?
“【我向你保证,美丽的巴。只要回归母亲的怀抱,迎接母亲回到这片大地的话,她就会为我们创造出全新的世界。那是没有仇怨、没有污秽,和人类那些有着肮脏欲望的生物不同的,属于我们的幸福新世界。】”
……啊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好吧。
只要能够原谅我、能够接纳我的话,我什么都会做……我也想要,回到母亲的怀抱……
“——别随便被路边搭讪的三流情话骗走啊。好歹也是嫁过一次人的了,对坏男人稍微有点抵抗力好不好啊巴。”
“呜!?”
那透露着一股浓浓的‘真拿你没办法’的无奈情绪的声音,就像是惊雷一般在巴御前的脑海中炸开,让刚刚才差点沉溺于堕落的巴御前瞬间惊慌起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做了坏事后害怕被家长发现的小孩子差不多。巴御前一瞬间害怕的手足无措起来,连现实和幻想的边界都还没分清,只是慌张的摆起手解释着:“不不不不不不是的御主~!?我不是、我没有……巴、巴巴巴巴不是要和别人走!绝对不是要背叛你的!?巴已经说过这条被您捡回来的命会为您效忠了、所以只要您一句话的话就算是和仇人互相合作巴也会乖乖听话的!——但是谁让你什么都不说、只是放置着人家啊!巴可是害怕的要死啊!都怪你满脑子都只有那个天狗女、完全不把人家放在眼里!所以人家才会自暴自弃啊!所以全部都是御主你的错!给我负起责任啊——!!”
“呜哇……这倒打一耙的水平,是立香那丫头教你的吗……话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巴你这么慌张样子,很可爱哦。”
早知道你是这么想的话,我也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想对你冷处理了……罗真无言的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至今为止,为了防止巴御前和牛若丸之间的矛盾,罗真也是尽可能不去触及的。所以他才甚至没有亲自去接触巴御前,只是不断给她送着新做的游戏嘘寒问暖的,结果没想到是被她当做在冷落她了。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庸人自扰。因为担心触碰到她的伤口而避开,结果反而让她产生了不安,这都是男人的愚蠢。
到头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开始摊开了说就没事的,却因为每个人不同的想法、不同的做法,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结果我还是完全不懂女人啊……痛定思痛的罗真先生将肺里的废气全部吐出,吸进了一口灼热的空气,炯炯的望向试图诱拐自己女人的渣男。
“给我出来,基什么尔的。如果你有那么点男人的自觉的话,就给我正大光明的竞争。只会躲在女人的背后搞小动作,你这样算是哪门子的贤者?”
“【……原来如此。看来,不把你解决的话,巴是不会成为我们的同胞的。】”
从巴身体中,那原本影影绰绰围绕着她的黑雾终于第一次从她的身体中完全剥离,构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型。
尽管五官模糊不清,但其浓度已经有了和影从者差不多的级别。那高挑瘦削的身形看似和普通的人类差不多,只有身后那根长长的蝎尾是最标志性的证明。
这就是自从身体被巴御前消灭一来,一直依靠一丝残留思念寄生在巴御前精神中的魔兽贤者·蝎人基塔布利尔。
至今为止,巴御前的钻牛角尖和暴走有多少是他的影响,所有人都不得而知。但最起码,巴御前那起伏激荡又丰富的感情对他来说应该是优秀的食粮,所以才能反过来提供给巴那么夸张的魔力。
稍微清醒了一点的巴自己也看到蝎人而尖叫出声。但那就交给牛若丸去处理,男人有男人们的争斗方式。
“【我不会再让你们伤害巴了。你们人类,没有存活在这片大地上的资格。】”
“人类有没有资格活下去我不知道,但你最起码没有资格决定巴的去留。别说那么多有的没的了,安心打架吧。”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该争一口气的时候还是要争的。
第52章:巴御前·无惨
“我……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巴御前见到一言不合就和罗真战起来的蝎人黑影,完全没明白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总之还是隐约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事到如今才惊恐的一脸煞白,跌坐在地上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这就像喝断片了后一觉醒来,自己发酒疯时候做的蠢事一股脑全部想起来了似的。巴御前颤抖着死死捂住脸,忍不住的放声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都、我都做了什么啊啊啊——!!竟然就那么丢人的暴走、显露了那么多丑态、甚至连良都差点伤到了……我差一点、差一点连御主他们都要憎恨起来……我这种人、这种忘恩负义的女人、已经没——!?”
在巴御前绝望中差点拿起刀往自己脖子上抹的时候,牛若丸眼疾手快一发上挑击飞了她的武器,让巴御前哑然的望向自己。
“你……源义——不对,牛若……丸……?为什么……”
“你想怎么叫随便你,我没打算否定我的身份。牛若丸、源义经、遮那王,这都是我。同样的,杀了你兄弟和丈夫的也是我。这件事还没了断吧?”
“……!?”
“我虽然不太明白,但主殿好像希望我和你和平相处的样子。我是怎么样都无所谓,但你不愿意就这么下去吧。所以继续吗?我们的决斗还没结束吧。”
牛若丸将落到脚边的巴御前的太刀拔出,随手朝她一甩,漂亮的顺着她腰间的剑鞘滑了进去。
明明旁边罗真正在和蝎人决斗,牛若丸这个忠犬却好像完全不担心似的……不,正因为是她信任自己的主人,特意去担心反而是对主人的侮辱吧。
而且她说的话实在是太过坦荡,以至于让巴御前都哑口无言了。
在无声的低下脑袋沉默良久后,巴御前才在长发的遮掩中,带着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可以吗……?我真的,可以不用忍耐吗?我的憎恨、怨念,真的都可以朝你发泄出来吗……?说实话,我完全没有能及时收手的自信。一打起来的话,我真的会歇斯底里的,不把你杀死就绝不停手的。”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之前的你才是真的疯狂暴走哦。不过这样才好,不需要什么大道理,你只需要发泄你的私怨就好了。我杀了你的家人,这就是事实,你也有对我复仇的正当理由。然后我也会认真回应,我的命是主人的,不会轻易送给你的。”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啊……真的是、什么啊!你这个人、到底要破天荒到什么地步啊!源义经——!”
巴御前重新抬起了头,带着燃烧的赤瞳拔出太刀,任由自己激荡的情绪胡乱爆发、朝着牛若丸扑了上去。
而在这第二回合的近距离交锋中,巴御前还在向抱怨似的一个劲发泄着:“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可是要杀了你哦!?是来找你寻仇的仇人啊!为什么你还能这么平静!?对杀了别人的家人就没有半点愧疚吗!你这刽子手!!”
“因为我都说了嘛,被我杀都是因为你的家人运气不好。战场上的生死都是天运,我一路上早就杀死过不知道多少人的父亲、儿子、丈夫了。要是一个个都心怀愧疚的去赎罪的话,多少辈子都不够用的。如果现在有个被你杀死了父亲的孩子来报仇的话,你也不会乖乖把脑袋送给他吧?”
“就算那样也该有个态度吧!?为什么能这么正大光明啊!对我道歉啊!请求赎罪啊!说“杀死了你的丈夫真是对不起、但为了拯救世界让我们同心协力吧”啊——!!那样的话、那样的话我不就没有复仇的理由了吗!!不管我再怎么想朝你发泄、想朝你迁怒,我都只会是坏人了不是吗!!”
“你还真是个麻烦的人耶……这么做根本没法?!!?”
“不要随便把别人丈夫的糗事拿来开涮啊——!!”
这没心没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也真是绝了。
那个时代的战争没有所谓的正邪之分。牛若丸、巴御前,理所当然木曾义仲也是,所有人都是时代洪流中的一份子,彼此都早就双手沾满鲜血了,事到如今才想要算清血债才是笑话。
但虽然理性能够明白,巴御前的感性也无法接受……自己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委屈,就被这个被自己认定为仇人的人这么轻描淡写的吹飞了,实在让她憋屈的想哭。
但真要说自己想让这个人做出什么反应的话,巴御前也完全说不上来。
自己是期待她会一脸愧疚的在自己面前下跪、引颈受戮吗?还是期待她会摆出理想中的恶人颜,嗤笑自己的天真,让自己能有复仇的动力?
……亦或者,是自己的内心深处早就知道这种复仇心只是迁怒,明白只会被这么轻描淡写的撇开……所以才一直不愿意正视的吗?
良真的好厉害……事到如今,巴御前才再一次崇拜起自己这个朋友了。
秦良玉同样遭到了非常大的不公,经受了家破人亡的惨剧。但她并没有因此迁怒任何人,而是理性的接受了这一切,甚至对造成了自己丈夫枉死的朝廷都尽忠到了最后,在历史上都留下了令人敬佩的记录。
和她相比,自己算是什么呢……连愤怒都没法好好保持,说是积蓄了大半生的怨念,但却只是三言两语就被强烈的动摇,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幼稚……自己……我,真的是……
“但就算这样……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法随便释怀……!我果然还是恨你,源义经!如果你不是对源赖朝马首是瞻的话、能够协助身为堂兄弟的义仲的话!他就不会死了不是嘛!”
“就算那么做,结果也只是仇恨的对象从义仲变成了兄长,兄弟相残的本质也没有改变嘛。如果主殿生活在那个时代的话一切都好说,但当时并没有足够统一天下器量的人。说到底,无论是我还是兄长还是义仲,都是不适合当统治者的庸才。义仲的墙倒众人推也是他自己所做的结果,兄长也只是捡了个便宜呢。”
“无路赛——!那种事情我才不管!!我偏心的只是义仲、只是我的丈夫而已!不管他在世人眼中作了多少恶、是多么没用的将军,也是我最爱的丈夫啊……!但是,他却被杀死了……我没有原谅你们的理由吧!?为了人理的存亡、为了无辜的人们、我就必须忍耐什么的……我也想要任性一次啊!为什么我必须在乎别人不可——!!”
“嗯,可以啊巴。尽管发泄就好,这是属于你的私怨,是非常正当、非常理所当然的复仇。想杀我就尽管来,不管多少次我都会承受给你看。一直到你爽快了为止,来多少次都行。”
“所以说……不要这么清爽的笑啊,混蛋源义经……!!”
被欺负的大哭的巴御前,和露出平时很少见的笑容的牛若丸。
明明是赌上性命的互相残杀,但又像是听闺蜜抱怨吐苦水似的……人之间的关系真复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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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蝎人基塔布利尔,是美索不达米亚的地母神·提亚马特所生的“十一只魔兽”之一。
传说中象征咸水的提亚马特和象征淡水的阿勃祖一同创造出了苏美尔最早的众神,并将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培养,给与了他们最初的权能。
但是获得了力量的众神逐渐不满足于一片汪洋的世界,因此联合起来反抗了父神阿勃祖,夺取了他的力量后瓜分了世界的支配权。
在这期间,溺爱孩子们的提亚马特完全默许了这种行为,一如既往的宠溺着他们。
身为原初母性的提亚马特,对孩子们的母爱是无条件且无节制的。无论孩子们做出多么残忍的事情,身为母亲的提亚马特都会一如既往的包容他们——直到他们羽翼丰满,连同永远庇护自己的母神都想要逆反的时候。
得到了阿勃祖力量的众神紧接着就将矛头指向提亚马特,为了掠夺她的力量而与其开战。
对自己孩子们的背叛感到极度悲伤、几近疯狂的提亚马特,由此就独立创造出了新的孩子们。
但是因为没有身为淡水神的阿勃祖的协助,由提亚马特单独所生的孩子们在绝对忠于母神的同时,也继承了她悲哀的疯狂。其名就是“十一只魔兽”,据说是外表邪恶又扭曲的怪物们。
……但是,谁又有资格鄙夷悲伤的提亚马特,以及继承了她悲哀的十一魔兽呢。
魔兽们的扭曲与疯狂,正完全是提亚马特所受到伤害的具现化。对人类的残忍及凶恶,全都是出于对母亲的爱,以及对这些背叛了母亲的众神们造物的仇恨。
“【——所以你明白吗,人类。被贪婪这种病毒所侵蚀的你们,永远只会重复着血腥又悲哀的历史。放任失败作的你们不管的话,这颗星球的地表很快就会被蚕食殆尽。你们也会在愚蠢的自相残杀中灭绝,你们就是这么劣等又愚昧的生物。所以我们这些真正继承了母亲期望的孩子,才必须将你们一个不留的消灭,创造出新的乐园才行!】”
“这话可真不像是自称“贤者”会说的啊。既然人类也是提亚马特所生的孩子的话,你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人类是失败的、而你们就是成功的?说不定再过一个循环,提亚马特就会觉得下一波做出来的孩子会更完美,于是把你们都清除掉哦。”
“【……!不准侮辱母亲,人类……!!】”
就算看不出明显的五官,光看那气势就能感觉到,蝎人基塔布利尔确实的被罗真激怒了。
虽说称号是智者,不过毕竟是出生没多久的孩子。他虽然聪慧,但想法太直楞了。在罗真看来就像是个渴求母爱的青春期孩子,还太过稚嫩。
但与之相对,不愧是提亚马特亲自所生的孩子,在辈分上等同于是苏美尔的一代神了。就算是如今极度削弱化的残留思念,战斗力也比普通的影从者要强得多,罗真应对的还是相当勉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