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奶牛，外星人 第48章

纳杰尔·霍桑。

既不是游客，也不是学生，更不是被误解的园丁或工作人员。他只是个性格古怪、生活作息古怪，却从不知何时起，就已经在这座大学里，负责“植物保护”学科的教授。

为了维持头衔，霍桑发过最低限度的论文、有过最低限度的研究成果。和谁都不亲近，没有出众或过于糟糕的学生，只是沉闷无聊的，在植物的环抱中度过了数十年的岁月——但奇妙的是，他没有衰老的迹象。

也没人发现这一点。

霍桑走得依然很慢，时不时会抬起头看看云——或是比云更高远的某些东西，然后面无表情的继续走，然后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

在百年前，青灰色的砖块砌成了他眼前的建筑。

而几十年前，常春藤将藤蔓和叶子遮住了墙壁的斑驳。

又在几年前，霍桑在房顶种下了一片花卉，漂亮而动人，这倒成了他任教至今，给人印象最深的最大成就。课业和公务之余，他就住在这里。但他比任何地球人都清楚，自己住不了多久了。

推开门，他打算去看看房顶的花——

“霍桑教授，希望我没有打搅到你。”意外的是，一位最近上任，风头正盛的年轻学者在这儿等他，“我想占用你一些时间。”

几年前调来的这位学者，当然也是专门钻研植物的。学术成绩非常优秀，长相英俊而且处事圆滑，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关键——不戴眼镜。霍桑知道，如果一切正常，这位天才般的学者，将毫无疑问的取得惊人成就。

然后化为泡影，无人再记得。

“有什么事？”霍桑只是不咸不淡的问。

“请关上门。”

霍桑照做了，闭合的门缝、屋外庭院的植物，将门外游客的喧闹阻隔在外。会是来谈什么事的呢？在漫长到自己也忘掉了的岁月里，他几乎没有过如现在这样，久违的感到了一点点好奇。

学者邀请他，在会客桌旁坐下，倒了一杯咖啡，还有一杯水。

众所周知，从事植物保护专业的霍桑教授，从不碰和植物有关的一切食物，甚至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食物主义者。

霍昂望着那杯咖啡，低沉的问：“你想谈什么？”

“你在屋顶种植的，是人类文明重启前，也就是上次轮回时的植物吗？”

“轮回？”学者的话，令霍桑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惊，究竟有多久没有像这样激活感情了？

“我有一些从未发表过的个人研究成果，比如说，有些植物之中寄居着的……令我失眠了数夜、化为噩梦纠缠了我的……古怪历史。”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严肃的说道，“植物见证过许多次人类文明的终焉。”

“你自己研究出来的？”

“是的——和一切研究资料都对不上，和任何常识都对不上！你果然知道什么内幕。”

平日里总是表现完美的学者，此刻像是得了癫狂的病，向霍桑倾吐着缠绕自己很久的噩梦研究成果。他创造了一种解读基因的手段，发现植物也存在可以图像化的记忆，因此，变得能够从基因那浩瀚的信息量里，读取历史的真正样貌。

他本以为，这种奇迹般的技术能揭露远古地球的生态环境。

却在上万年前的植物记忆之中，看到了与如今文明极其相似的景色。摩天大楼、钢筋水泥、游轮汽车、教育和艺术、西装革履——他还看见了自己，在街边落魄的自己。

以及，这个文明覆灭的景象。

“人类消失了，一点点的消失，变成灵魂都不是的东西……人类创造的一切、人类开采的一切，都被一种诡异的力量缓缓抹去了。”学者打翻了咖啡，但没人在乎，“地球平静了数年时光，什么都不剩，那些曾是人类、曾是人类文明的‘东西’开始逆流。”

他不知道自己的描述是否足够精准，是否足够疯狂，但这就是他从植物的记忆之中看到的一切。

“然后……地球上又出现了生命，犹如历史学家和科学家们推测的那样。我将这称之为是一种轮回，我也只能这么描述。届时，地球上只有植物能在浩瀚的大清洗中存活。”

“振动信息。”霍桑说了一个词。

“呃……什么？”

“你看到的，在人类文明终焉到来的时候，人类文明被彻底肢解，变成了宇宙万物最为基本的基本·振动信息——这就是你所说的‘东西’。”

霍桑微笑了，脸上的皱纹仿佛是第一次展示这种表情，生硬得很。因为，在这次轮回之中，霍桑还是第一次尝到惊喜。

带来惊喜的学者，却陷入了更混乱的癫狂当中：“……你……您，您究竟知道什么？！我就知道，您种植的那种花，是地球上次轮回里特有的！您果然知道！”

学者调查了许多关于霍桑教授的事，却发现这个人的一切都犹如被泥沼包裹。因此，他鼓起勇气来到这里，不想再因噩梦而失眠——自己来对了。

“难道地球确实有一些传承秘密、知晓答案的组织！？请您做我的介绍人，怎样的代价我都愿意支付。您肯定是其中的一份子，请不要灭我的口，我不在乎你们的组织是善是恶，我什么都能干，我会完全为你们的利益服务——我……我只想……只是希望……”

“——不再无知？”

“……是的。”学者瘫软的坐回椅子，身上的咖啡渍也已干涸，再不能洗净。

但霍桑的微笑褪去了，只是默默拿出手表，看了看上面显示的公历，惆怅和哀恸占据了整张脸，甚至化为令人悲苦的气氛，刺入了整间屋子的空气中。

“你像是位天才，充满最宝贵的好奇。换个环境，换个时间，你能知晓一切，永生不灭。”

“那……那……”这些词，令学者陶醉。

“但再过三小时——”霍桑将袖子放下，遮住了手表，“我们就将永别。”

学者的陶醉，化为了无限的裂痕，肢解了他的灵魂。

睿智如他这般能令霍桑微笑、能令惜字如金的霍桑不吝夸赞的天才，当然明白了短句背后的无数答案。他的指甲因痛苦嵌入椅子，和木头一起崩裂。

——轮回的终焉，要到来了。

霍桑慢悠悠的端起水，喝了小小一口，和平常相比，似乎少了点回甘。

“我有问题。”

“终焉注定会到来，你的好奇心已没有价值可言。”

霍桑的语句染着不常见的哀伤，透着古老的厚重感。还有三个小时，人类就要随文明一起被清零，再去探究问题的答案又有什么价值呢。

但学者不甘心，他鲜血淋漓的手撕开了束缚脖子的领带：“为什么你能逃过轮回？”

“因为我不属于地球。”霍桑放下杯子，宣告了他的结局，“但你属于。”

“……那轮回又是什么？”

“不完美者为了赎罪的努力。”

“……什么意思！？”

霍桑摇摇头，表达了足够的冷漠，因为三小时不足以解释。既然如此，与其让天才带着只差一步就能知晓答案的遗憾死去，还不如半句也不要解释，何况，他自己也没那么多时间。

不过，为了尊重诞生在地球的奇迹头脑，霍桑还是给了学者些许希望：“数千年后，人类的文明再度重演，如果我再遇到你，就会告诉你一切的——哪怕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此刻的好奇心。”

“……好，请您守约，霍桑教授。”

“还有问题吗？”

“您会回答吗？”

“时间够的话。”

学者那经历了疯狂和哀恸的眼，因缓缓而生的好奇心而滋润，生出了奇妙的色泽。他张着嘴，整齐的牙齿大开着，不希望咬掉半个文字——

可，自己该问什么？

从小到大，好奇心令他的灵魂追逐着一切，不停探究着世界的答案。宇宙、地球、自己、他人、灵魂和物质、宗教和科技……他有无数的疑问！但到了这一刻，和仿佛什么都知道、也乐意回答几个问题的神秘者在一起，却只能哽咽。

“您有家人吗？”

“……奇妙的问题。”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问什么……”

“差不多九十来亿年前，有过。在几千年前，有——你呢？”

“有。”学者点了点头，先是闪过喜悦，随后满脸的苦涩。

“那你还来得及去和他们团聚。”霍桑霍桑摸了摸手表，“世界的奥秘，和家人相伴，后者的价值要昂贵很多。”

这句话仿佛带有魔力，令学者恍恍惚惚的表情恢复了点正常。他的本能和智慧，也在无限纠葛之中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在终焉之前，去陪家人。

“数千年后再见了，霍桑教授，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

“您刚刚说的一切，其实都是玩笑话吗？”

“我也希望是。”

……

那位学者也许是这颗地球上最璀璨的智慧，但现在，他带着鲜血淋漓的手指离开了，霍桑由衷为他祈祷，希望回去的路畅通无阻。

在这之后——

霍桑将袖子挽了上去，为花洒装满水，拖着早已麻木的双脚来到屋顶，点了一根很久没抽过的烟。

挥散了烟雾后，他的目光越过奇妙花朵们的摇曳、越过青灰色砖块的围栏、越过和绿色地平线亲吻的蓝色天际，看向了百万光年外、百亿年前的故乡。但这只是一种习惯，实际上霍桑早已想不起故土的样子。

他摇摇头，收回了目光，又默默为眼前的花朵浇水。

……

吹倦了冬天的风，他回到楼下，从仓库里翻出了日历、计算器，还有一些和太阳系有关的宇宙道具。只要回忆起那些很久不用的天文常识，就可以靠一本日历来往回推演，计算他所需要的时间。

“我讨厌这个。”

因为时间漫长到令人厌倦。

因为到了下次轮回，自己为了掩藏身份，又得将人生从零开始经营。

未来遥遥无期，仿佛能腐朽思想。

他要计算地球的年纪。

这颗星球被用于轮回的租期，根据条款约定是整整一百亿年。

这个时间漫长而标准，是非常严谨的十二轮逆行者完美单位。而霍桑则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已存在——不过，每次轮回的终焉到来时，他都会像这样计算一下。

当次轮回用了多久时间、离约定的一百亿年还差多久之类的。每次得到的数字都庞大的超乎想象，自己得过很久很久的苦日子，可又渐渐已经习惯了。习惯到，连为什么藏在这颗星球都快要被淡忘。

“……呃？”他望着计算器上出现的数字，揉了揉眼睛，“算错了吧。”带着“希望是这样”、“希望不要是这样”的二重矛盾，他又专心致志、从零开始复算了一遍。

可是，往回推演，离一百亿年的租期，只有短短的几天时间了……霍桑不可思议的慌张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感情。可随之而来的解脱、喜悦，却淹没了他枯朽太久的灵魂。

它也好，自己也好，都已达成了使命吧。

换言之，这是地球的最后一次终焉了，再也不会有什么重启、有什么周而复始的轮回了。

于是——霍桑收拾好行囊，带着两件宝贵无比的东西，离开了人类文明终于彻底消亡的地球。

只可惜，和那位学者刚刚才立下的约定，永远无法履行了。

第68节 065·情报（上）（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