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很凶 第163章

作者:关关公子

  震天号角,如雷铁蹄,响彻在千里黄沙的边缘。

  巍峨雄城雌伏于戈壁之上,横风席卷王旗猎猎,一望无际的骆队、马队绵延至天的尽头。

  肃州城是一座刚刚修建不到六十年的新城,整个西北的首府,也是央央大玥舆图边缘最后一座大城,再往西走五百里,就是玉门关。

  城下有泉、其水若酒,这个地方自古以来也被称作‘酒泉’,位于河西走廊的枢纽,连接西域与中原的命脉,以前一直在中原王朝的国门千阳关之外,直到甲子前才被肃王许烈开荒啃下来。

  时值四月,千里黄沙之上已经烈日炎炎。

  万马奔腾席卷黄沙,哪怕距离数里,官道上的商队依然被其声势所震慑,躬身低头,不敢在城门卫的扫视下,露出半分倨傲与不满。

  肃州城人口没有长安那么多,也没有江南水乡的婉约、中原腹地的厚重,便如同一个裹着兽皮、手持大刀坐在街边大口啃食酒肉的蛮子,登不得文人仕女的大雅之堂,甚至被人戏称为‘粗野匹夫’,可每当战火撕碎珠帘画卷、强敌踏入家门之时,能给予人足够的安全感的,反而又是这样的蛮汉,这就是肃州!

  千里黄沙如海,万马奔腾如浪。

  便是在这种粗犷与豪迈汇聚的城池之外,偏偏有那么一点万紫千红的绿色,河流婉转、草长莺飞,遍地的花海与周边景色格格不入,仿佛是一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落在了匪寨之中。

  这片没有任何外人能涉足半步的花海,有个与景色格格不入的名字,叫‘小剑海’,来源是东海陆氏祖先在百尺崖畔一剑沉海、开族立谱,因此东海陆氏也被人称作‘陆沉剑海’,而肃王妃便是在那里长大的。

  四月初夏,正值百花齐放时节。

  万紫千红的花海之间,一栋小木屋安然处在其中,木屋四角挂着风铃,西北风永不停歇,便永远发着‘叮叮咚咚’的轻响。

  木屋已经有些岁月,却整洁如新,里面放着木马、大床、秋千等等,正中挂着一副画像,画像下放着牌位,三炷香刚刚燃到一半。

  屋外有个不大的露台,空荡荡的两张躺椅放在露台上,中间是个摇篮,摇篮上同样挂着风铃,只是被红绳绑了起来,应当是一直响吵着摇篮里的婴儿睡不着,才故以为之。

  一切都是多年前的模样,只是往事早已经物是人非。

  露台的边缘,身着蟒袍的男人手肘撑着膝盖,略显懒散的坐着,桃花眼、剑锋眉,手中拿着个茶青的酒葫芦,原本和那个朱红酒葫芦是一对儿。从身形上看与许不令有几分相似,只是男人满头白发束在金冠之间,眼角难掩岁月积累下来的皱纹,气质没有许不令那股锋芒毕露,只剩下历经沧桑的淡漠和宁静。

  呼——呼——

  横风扫过木屋,在花海上掀起一道道浪花涟漪。

  作为这片天地的主人,男人眼睛却只放在身旁的方寸之地,那里放着一双绣花鞋。绣花鞋的位置,本该是一个很英气的女侠,和他同样姿势坐在这里,此时只剩下孤身一人,这片花海再好看,仿佛也没了意义。

  踏踏——

  脚步声传来,花海之间一个身着文袍的老人走过来,腰间挂着把直刀,手中拿着一封书信,走到了男人的身后,微微颔首:

  “王爷,世子来信了。”

  肃王许悠从往日思绪中回过神,抬手接过信封,展开扫了一眼。

  文袍老人被肃王府的人称之为老岳,和老萧一起并称为肃王府的两大门神,江湖上喜欢尊称其为‘跃九楼’,和老萧一攻一守,攻的留在肃王身边,守的护着许不令。

  老岳没老萧那般话痨,只是站在身后安静等待。

  短短一封信,许悠看了很久,直到落日西斜、极远处的马蹄声渐消之时,才合上了宣纸:

  “勿惜不令之生死,凡事三思而行……令儿长大了。”

  老岳负手静立,仔细酝酿了下,才语气平淡的开口:“世子本就是一代天骄,经历大起大落,有所感悟在情理之中。”

  许悠轻轻笑了下,把信封放入怀中,拿起茶青色的酒葫芦,看着眼前的花海:

  “王妃当年说本王不成器,眼中没有天下,只想着一家一室……到头来不还是喜欢本王格局不大,只想着一家一室。家国难两全,十年前站在天下这边,王妃不怪本王,但苦头本王已经吃下了。现在令儿也让本王站在天下这边,谋而后动……孤零零一个人,谋来了天下又如何,倒不如一把火烧了当做祭奠。”

  老岳摇了摇头:“世子终究是猜测,若背后是朝廷,绝不敢杀世子,否则在渭河已经动手,不会把世子留到现在。为王者言出法随,一箭出去便收不回来,世子让王爷静观其变谋而后动,是对的。”

  许悠沉默了下,摇了摇头:“便是因为你们都这么想,对方才肆无忌惮……令儿在太极殿舍命一搏重伤,幕后之人转手送来解毒酒,必然有所图谋。为防横生枝节,恐怕很快就会动手……传令下去,让西、北路军暗中往秦州集结,令儿有半点差池,直接挥军平了长安。”

  老岳眉头一皱:“王爷还请三思,若幕后之人不是当今圣上,岂不正中了圈套。”

  许悠扫了眼花海,声音平淡:

  “中了圈套又如何,至少幕后之人肯定在长安,屠尽长安百万人,总不可能全杀错。”

  “这……”

  老岳眉头紧蹙,稍微酝酿了下,却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王爷请三思。”

  “以天下围棋盘,精谋算计推演谋划,也得本王陪着他们下棋。能掀棋盘何必三思,本王倒是要看看他敢不敢落子。”

  许悠说完后,便轻挥蟒袍大步离去,苍茫白发消失在万紫千红之间。

  老岳站在原地思索良久,终是摇了摇头,转身前往了驻扎在肃州城外的西凉军大营……

第三十九章 运筹帷幄

  哒——

  魁寿街上的一座奢华府邸内,太尉刘平阳坐在茶舍棋盘前,稳稳当当的落下一子,黑子扣在红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茶舍内很安静,四周都有护卫严防死守,没人能听到其中的谈话。

  坐在刘平阳对面的,是骠骑大将军韩忠瑜,鄂州韩家是将门世家,论起资历比关中刘家要高得多,前朝大齐统御天下的时候,韩家便曾出过位列三公的人物。甲子前三国乱战,韩家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随旧主迁徙到了漠北,剩下的则归顺了大玥迁徙到了关中。

  因为这个原因,韩家的名声和威望下降不少,逐渐被后起之秀的将门压了下去,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论起中原将门,韩家依然能排进前三甲,刘家主要防线在西北,而韩家则在东北区域,算是大玥武官中最大的两股势力了。

  茶舍中熏香缭绕,身材高大的刘平阳其实不太会下棋,但在京城拜太尉,不会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必然被那些个文官笑话,此时下的还很认真,嘴上则说着前几天的事儿:

  “燕王派人试探,只可惜许不令未曾露面,尚不清楚是否恢复伤势,再派人必然打草惊蛇。”

  韩忠瑜四十岁出头,看起来更像个儒生,把玩着手中白子,稍微酝酿了下:

  “……这步棋必须走,圣上自继位以来,重文抑武,近些年听说还准备设两个衙门,一个专管调兵之权不掌军伍,一个掌管军伍却无调兵之权。遇战事由圣上发虎符领兵出征,这不是瞎搞嘛,万一北齐破关,难不成还让肃王按兵不动,等着圣上发虎符……”

  大玥的军伍大半都集中在天子和宋氏藩王手中,但还是有很多手握重兵的军阀世家,刘、韩便是其中的大头。

  便如同肃王许家手下的西凉铁骑只听肃王号令一样,刘、韩两家手下的兵马同样如此。国富君强的时候,天子自然随心所欲的调用,可一旦龙椅上那位出了问题,甲子前的大齐便是活生生的例子——许烈都杀进长安了,不少将门还在按兵不动观望。

  现在天子要把握兵之权和调兵之权分开,一切都听天子调令,对刘、韩两家来说,无异于自己养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长大了能干活的时候却不弄用,县令还跑过来说:“劳力不错,让隔壁老王领着去挖两亩地。”或者:“我给你安排个人,他教你怎么用儿子”,刘、韩两家若是能愿意,除非脑子被驴踢了。手上没兵就一光杆司令,还叫什么将门?

  不过大玥毕竟不是烂透了的大齐,建都长安以来,三任君主一个比一个猛,现任的宋暨也是一副千古明君的势头,民心所向、众望所归,无论在军伍还是士子阶级威望都很高,不然也不会天子一句话,让七王把儿子送到京城,七王就老实送过来。刘、韩两家再大,也大不过列土封疆的许家,自然不敢明面上和天子唱反调。

  刘平阳琢磨了下:“燕王胸有韬略,自幼便重军伍,只可惜时运不济,不得先帝重视……其在京中声望一直很高……”

  韩忠瑜抬起手来,摇了摇头:“说这些无益,换谁都比……还是说正事,再派人试探必然打草惊蛇,许不令挂着青魁名头,市井间眼红的人颇多……要不放点风声,找几个愣头青上门递帖子,话说难听点,我就不信以许不令的脾气,若是恢复了,会藏着掖着不接……”

  刘平阳思索了下:“此法不错,去安排吧……前几天,缉侦司的张翔在家中被江湖上的一个游侠儿打进门,听说是圣上封的十武魁祝六,太妃娘娘都受了伤……再去市井间放点风声,就说十年前铁鹰猎鹿打断了武人的脊梁骨,连缉侦司主官都和纸糊的一样,也算是给武人受不公待遇造势……”

  韩忠瑜点了点头,下完一局棋后,起身离开了茶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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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峰山,芙蓉观。

  自从四月初三的那一夜过后,许不令便再未出门,给肃王送了封信后,便安心在竹林间调理身体,等待太后上门送……解药。

  那晚太后虽然也喝醉了,却是有点记忆,第二天自然没上山找许不令要说法,按照往日的规律,估计得在屋里躺两天缓过来才会上山,毕竟‘来都来了’逃不过去,上了山肯定还要遭罪,太后心里门儿清。

  而另一侧,陆夫人酒量本就不行,那晚确实断片了,并不记得宝贝旮瘩吃她葡萄的事儿,虽然隐隐约约听到些许声音,也只当作做梦。陆夫人每天晚上都梦见许不令,对此也没什么奇怪的,反而操心的是另一件事儿——养生驻颜。

  陆夫人和太后认识很多年了,又是女人,对太后的细微变化最是敏感,眼睁睁的看着太后越来越水灵,心里面自然不平衡——都住在玉峰山,凭什么只有太后那块儿养人?

  虽然已经嫁过人守了寡,但女人没有不爱美的,陆夫人年纪并不大,可担心年老色衰是女人从十六岁到六十岁都担心的问题,岂能不关心。她平时除了许不令也没啥操心的,那晚回来之后就心心念念想着这事儿,太后不肯说,便只能自己琢磨。

  说起养生驻颜,最擅长的自然是修仙问道的道士,好多法子、丹药都是道士研究出来的。

  陆夫人在屋里闷了两天,本想去找芙蓉观的高人,可芙蓉观的道士都是男的,问这些不太好,便把目光移向了整天坐在竹林里当仙子的宁道长。

  天下第一美人……

  那脸蛋儿白的……

  浑身上下都很白,方方面面又挑不出半点瑕疵,说不定也和当了道士有关系……

  有了这个念头,陆夫人便坐不住了,都是女人,宁道长又是出家人,应该不会笑话她。犹犹豫豫了几天后,陆夫人便提着些刚从宫里弄来的瓜果,跑到了宁玉合清修的竹舍,准备讨教该怎么养生驻颜……

第四十章 自讨苦吃

  山上气候清新,没有市井间的杂音。白云好似触手可及,无须刻意为之,便能静心凝气,所以隐居之人多半在山上。

  初夏清风幽幽,距离许不令房舍不远的,一座小竹舍坐落其中,被青竹环绕幽静怡人。

  宁玉合是道士,在长青观待了十年,自然耐得住寂寞,或者说是已经习惯了。自从跟着许不令来了芙蓉观,便在这间竹舍间扎了根,除开偶尔陪着许不令练剑喝一杯茶,便再未出门或见客,存在感几乎没有。

  此时宁玉合盘坐在茶舍中,身披黑色道袍,闭目凝神腰背笔直,胸脯没有绑着布条的缘故,致使本来充满仙气的道袍看起来有点色气,不过清修无人打扰,能欣赏的也只有偶尔飞过的蝴蝶了。

  踏踏——

  宫靴踩过林间的竹叶,身着墨绿宫裙的陆夫人缓步走到竹舍外的空地,头上斜斜插着翡翠簪子,臂弯挂着雕琢瑞兽的朱红食盒,气质端庄成熟,便如竹林多了一朵国色倾城的牡丹。

  宁玉合武艺极高,早已经察觉到有人过来,睁开眼帘颔首行了一礼:

  “陆夫人。”

  “宁道长。”

  陆夫人欠身回了一礼,走进了竹舍,在宁玉合旁边的蒲团上侧坐,放下了手中的食盒:

  “宁道长天天护着令儿,又传道授业,近些日子实在辛苦了。你是令儿的师父,我这当长辈的却没好生招待,出家人不近荤腥,岭南那边刚刚运来了些瓜果,便给您送来了些,您尝尝?”

  宁玉合打量一眼,面带微笑:“陆夫人有心了。”

  陆夫人目前看道士都像是世外高人,所以眉眼间还有几分局促,稍微沉默了下,开口道:

  “我也就是过来看看,嗯……听市井间的人说,道门子弟修得大道可以长生不老、容颜永驻,是不是真的?”

  宁玉合摇了摇头,稍微回想了下:“静心清修,确实可以延年益寿驻容养颜,长生不老只是市井间的说法罢了,在我看来,道士也没有那般神奇……可能也是我修行不够深的缘故,我也是十年前才进的长青观,半路出家。”

  “哦……”

  陆夫人抿了抿嘴,稍微坐近了几分,含笑道:“反正那些人说的神乎其神,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什么的……”

  宁玉合无奈一笑:“道士也有区别,我所修的全真派,不得习天文星相占卜,所以不教算命,龙虎山那边擅长这个……不过我自己偷偷学了些,这次来长安,临行前还给自己算了一卦,卦象是‘困龙化雨,勿观之,观之难回首’,意思是:被困住的蛟龙遇到了滋润万物的雨水,即将腾飞九天的时候,千万别看,看了就没法回头……过来的路上,我还专门注意着,结果别说龙了,蛇都没看到一条……呵呵……”

  陆夫人跟着轻笑了下,也不知道怎么和道士聊天,犹豫稍许,干脆直接询问:“这些日子太后也经常来芙蓉观,我见太后的气色好了很多,嗯……好像是用了什么特别的法子,可又说不出来,宁道长道法高深,可知晓?”

  宁玉合眨了眨眼睛,其实她也注意到了些,在松家小院见到的太后,和最近见到的太后,完全就是两个人。只是她见太后的机会很少,也说不出为什么,便摇了摇头:

  “深宫凄苦,可能是出来散散心,心情好了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