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阎ZK
素王的声音顿住了,似乎又一次看到那炽烈着,走向自己道路和终结的赤帝,又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生机消散近乎于极限的姜万象,叹息道:
“【革】,我在这一日才知道。”
“这真是个,光辉万丈,却又何等血淋淋的文字啊。”
姜万象笑着道:“说的好,革故鼎新,岂能有不流血的呢?”
“当饮一杯酒!”
“想要不经历艰难曲折,不付出极大努力,总也一帆风顺的得到成功,终究只是幻想。”
这老迈的帝王落下了一子,气度从容已极,素王看着眼前这人,气魄从容,亦是有自己的道,终是询问道:“所以,应帝来此,夺一名分,为什么?”
姜万象道:“革故鼎新。”
他的手指白骨凸显,血管如一道腐烂的痕迹,带着深青色的轨迹,拈着一枚黑色的棋子,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如夫子所言,孤的性命,已不长久了。”
“大概只是这几日之间。”
“陈辅弼之死,犹如一柄利刃,直插我的心口。”
“插得极深,亦是极痛。”
“之后天下数年的鏖战,孤的性命如雨中烛火,我这一生,起于微末,以庶出之子,登临王位,四方征讨,终有此二分天下之局,算得一句痛快,可犹自未曾满足。”
“说来说去,只是不甘心而已。”
公羊素王道:“不甘心。”
姜万象眯着眼睛,道:“是啊。”
公羊素王下一子,道:“因为胜负?”
姜万象淡淡道:“因为没能倾力一战,而就要死去。”
“因为死在这天下大亮之前!”
“自不甘心。”
“所以,孤来此地,只求那气运入体,得最后一战的机会,我要做的事情,还没能完成,所以不能死。”
公羊素王的眼底闪过一丝涟漪和惊愕:“赤帝以气运燃火,烧灭八百年大势和大义,剩下的东西,炽烈火毒,污垢沉淀,名为气运,却掺杂了众生的欲望,最后的决绝。”
“那是毒,你若是想要驾驭此物的话,你会死得痛苦无比,死无葬身之地。”
姜万象从容道:“读书人,终究不懂得豪雄的心。”
“事已至此,我岂会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姜万象轻声落子,道:“老旧的时代留在老旧,但是老旧的,往往也是被人怀念的东西,不是吗,素王,你我都是那个过去时代留下的人。”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梦,但是老东西也有老东西的坚持,看了一辈子的事情,做了一辈子的事情,就这么被三言两语地打断,放弃的话,那我等一生所做所为,未免可笑了些。”
“我们是笑话吗?”
“当然不是。”
“老旧,是年轻人对我等的蔑称。”
“轻慢,是我等对年轻人的轻视。”
“究竟如何,总该要最后角逐出胜负和生死,才能够在青史之上盖棺定论,这天下纷乱了三百多年,这个时间太长了,实在是太过于漫长。”
“而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候了,三百多年乱世纷争结束的那一战,是我年轻时候的梦,当我老了快要死了的时候,终于可以看到。”
“我要抓住!”
公羊素王看着前面的姜万象。
瘦骨嶙峋,将要死亡,原本的贴合身体的袖袍都显得过于空旷,微微晃动着,犹如一头即将要枯死的龙,桌案上的烛火晃动,映衬着他脸庞阴影光明起伏不定。
像是一把朝着前方劈斩出去的,坚定锐利的剑。
“就让我来给夫子你看看吧。”
“无论是如何卑鄙,无论为此战而延续寿数,是如何丑陋,我都要继续走下去,姬子昌所做的,只是断绝了八百年的赤帝,而我想要做的,不同。”
姜万象落下最后一子,微笑如苍龙,低声道:
“就让这旧日时代,和所谓的年轻人们一战吧。”
“大地被陈腐的枝条和树木覆盖了,只有一场彻底的野火,把这一切都燃尽了,这一场火焰,需要的足够彻底,只有如此,那大地之上,才能够重新长出新的草木,那就是春日。”
“八百年累积的东西太重,不经历最彻底的痛苦,不可能成就真正的霸业。”
“不经历痛入骨髓的变革,不会有真正的太平。”
公羊素王意识到了眼前这位君王要做的事情。
姜万象道:“公羊素王,你说儒门的学宫之中,各位宫主,皆有自己的追求,也学习其余学派的理念,那么夫子可曾学青史。”
“可知历代朝廷在中兴的时候,诸多改革。”
“可知为何他们无法完成,可知道那些学究天人,才兼天地,也悲悯苍生的大才子,大名士们的改革,明明切中要害,为何不能成功?”
公羊素王看着眼前的君王:“如一把剑。”
“剑刃指着自己,极难。”
姜万象道:“是,还因为他们在【内】,本身便是高高在上的权贵,革故鼎新,如一个人,持拿利刃,却朝着自己挥刀,如何能成?”
“文正公,半山公,多少大名士的所谓革故鼎新,所谓的改革,才稍稍切痛,便即中止,说来说去,不过都是这样的原因。”
“革故不彻底,便是不曾革故鼎新。”
姜万象拈着棋子,低吟道:
“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人,读书人……”
“太软弱了,也不够坚定狠厉。”
“唯独暴戾的,彻底的力量,才能够完成彻底的【革】,只有将故有的一切尽数碾碎,然后才可以让这天下,短暂恢复清明,等待着下一次的大争之世。”
“而今,这个机会,来了。”
公羊素王看着姜万象,窥见了这帝王胸中的浪潮。
姜万象落下棋子,起身了,笑:“你还记得我们十六七岁的时候吗?夫子,当然,你的年岁比我年长许多,你十六七岁的时候,我十六七岁的时候,那时候的我们都年少。”
“我们看着世界,我们觉得长辈和老一辈的人腐朽不堪,觉得他们不懂得我等的大愿,觉得他们只是被这时代和天下雕琢出的人偶,毫无自己的气魄。”
“我们不同。”
“我们有梦。”
“现在,我是那个老一辈的了,人生不过就这些时日,该做的事情就要去做,否则的话,若是年少的梦也腐烂,就彻底来不及了。”
“此战之后,孤会和秦王分出胜负。”
“若是他胜,自不必说。”
“若是我等胜了………”
姜万象的声音顿住,安静了许久,然后露出一丝微笑:
“我亦会死吧。”
公羊素王叹了口气,麒麟似乎懂了。
所有生灵都渴望着活下去。
没有例外,只是有些人,将其他东西看得更重。
姜万象拈着棋子,安静许久,露出一丝父亲的微笑,看着公羊素王,询问道:“夫子,观我儿姜高如何。”
公羊素王言简意赅:
“温醇公子,若在太平之日,当是仁德之君。”
姜万象大笑:“他亦是年轻人。”
“若我胜,就请夫子,看看他所开辟的太平吧!”
“老一辈,终究会如火焰烧得彻底,我会掀起时代之火,我会裹挟着所有旧日天下的力量,裹挟着所有的世家,残留的大名士和盘踞的那些腐烂的东西,去和秦王一战。”
“就由孤,背着这八百年天下的阴影和扭曲。”
“和李观一痛快厮杀,无论胜负,那些腐烂的东西,都会在这一场大战里面,被秦王这一柄利刃斩碎,只是最后的结局,就看这刃口会否崩断断。”
公羊素王道:“应帝的气魄倒是大,但是,想要借助秦王的锋芒来完成自己的霸业,你却不怕被反噬。”
姜万象道:“反噬,又如何?”
姜万象道出了自己的抉择,从容不迫:
“借秦王,去扫平天下。”
“若孤成,则孤死,秦王亦死,旧日世家,贵胄,那腐朽不堪之物一并为秦王和孤陪葬,孤下去,去和秦王喝酒赌斗,给这世人和高儿,留下一个浩浩天下。”
“若孤此计不成,则孤死,旧日天下,贵胄,那腐朽不堪之物,就为孤来陪葬,秦王活着,彻底踏碎这乱世的汹涌和八百年的阴影天下,留下一个得国最正。”
“无论剑刃是否崩断,无论谁赢谁死,也一定是一个。”
“畅快天下。”
公羊素王缄默。
姜万象道:“你读青史,还是不够。”
公羊素王道:“请陛下明言。”
姜万象笑:“若我说,青史不过只是说一句话。”
“什么话?”
“唯以刀剑开太平!”
“温和的低语是不能改变天下的,夫子。”
“唯独暴戾的,直接的,彻底的战场,可以碾碎沉垢,重新塑造太平的风骨,这一次,就让我带着这旧日时代奔赴这一场大梦。”
“无论我是否成功,我的梦,都会实现,所以,从这里看,孤已经站在不败之地,孤已经可以看到未来的太平之日,我所需要做的,就只是踏上那战场,去完成这一场大梦罢了。”
“世上不会有比起这样的好事情了。”
“老天也会眷顾我吗?”
公羊素王拈着棋子,不知道为何,有些下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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