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57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国相,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了,你难道还以为能蒙混过去不成?”扶余忠胜上前一步,刀锋直指鬼室福信的鼻尖:“你说你卧床多日,可是我方才扶你起身时明明身上肌肉结实,岂是多日卧病在床人的样子?还有,你喉咙上的肤色与脸上截然不同,分明是为了装病在脸上涂抹了黄蜡,却没有抹到脖子上。国相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我兄又在你手,加上你妹妹腹中的孩儿,这百济还能是别人的?”

  听扶余忠胜把自己的图谋剖析的分明,又身受重伤,无力反抗,鬼室福信心中绝望,骂道:“我当真是瞎了眼,将你们兄弟二人迎回国,又拥立尔兄登基,将妹妹嫁给他,却被你所害。你们兄弟二人这般恩将仇报,他日必有报应。”

  “国相你当初不过区区一个佐平,若不迎立我们兄弟二人,怎能号令群雄,早就被唐军剿灭了,如何有今日?你后来若不是害了道琛法师,吞并他的兵马,我兄长又怎么会对你有戒惧之心,你又怎么会有今日?说到底,还是怪你自己雄猜好杀,早晚会有今日!”

  说到这里,鬼室福信躺在地上已经是出得气多,进的气少了。扶余忠胜上前割断了喉咙,取了首级下来,走到窗口,一手将持鬼室福信的首级,一手拿着事先预备好的诏书。高声道:“我是大王之弟扶余忠胜,鬼室福信擅杀大臣,拥兵自重,心怀不轨,今奉诏将其诛杀,罪只诛鬼室福信一人,余者全部赦免,立者诛杀,跪者免罪!”

  庭院中扶余忠胜的随从听到,赶忙齐声应和,冲上楼来,楼中护卫亲信见鬼室福信首级大惊失色,又知扶余忠胜乃是王室成员,群龙无首,在百济王室数百年的积威之下竟然无人敢于反抗,纷纷下跪,并无一人站立。

  扶余忠胜见状大喜,笑道:“好,尔等只需听我号令,待到事成之后便都是有功之臣,来人,先把鬼室福信尸体收敛了,待到事后与首级缝合厚葬。他虽有大罪,但也曾有大功,不可令其尸首曝露荒野!”

  众人听扶余忠胜先前说只杀鬼室福信一人,罪不及旁人还有些将信将疑,但见他让人收敛尸体,还说要事后与首级缝合厚葬,纷纷松了口气。古人最重丧葬礼仪,所以有盖棺定论的说法,扶余忠胜既然要收敛鬼室福信的尸体,与首级缝合厚葬,那就说明鬼室福信虽然有罪,但并不会影响他死后的哀荣,甚至家族都不会受太大牵连,更不要说这些人了。

  扶余忠胜安定了人心,立刻取了兵符,让同来的副手去接管南门,然后让人守住府邸大门,封锁消息,只许进不许出,只要是进门的人一律解除武装,送到偏院扣押,不得走漏了风声。

  他知道必须步步为营,不动声色的尽可能拖延时间,直到扶余丰璋带领的后继赶到,才能确保大局。

  沙吒相如宅。

  “拿温壶来!”沙吒相如高声喊道:“那个银的大壶,快些!”

  “相如,国相召见!”黑齿常之无奈的看着自己的朋友:“你还喝酒不太好吧!”

  “召见我们的不是国相,而是那个扶余忠胜!”沙吒相如反驳道。

  “就算是扶余忠胜,也不应该浑身酒气去见他吧?”

  “我已经在巡了一上午城了,现在又渴又乏,必须喝上一大杯热酒解解乏!”沙吒相如:“而且你我都知道,国相根本没病,这就是一场戏,而我不过是戏台上的背景,背景有没有喝酒重要吗?”

  “好吧,那你快些!”黑齿常之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他心里也知道沙吒相如说的没错,这不过是鬼室福信为扶余忠胜准备的一场戏,黑齿家世代都是手持弓矢的将种,可不是戏台上装腔作势的戏子。

  “急什么,冷酒怎么喝?”沙吒相如将一只牛角杯推到好友的面前:“你也陪我喝一点。”

  还没等黑齿常之开口推辞,外间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访客神色惊恐:“不好了,不好了,沙吒将军,沙吒将军,国相死了!”

  “国相死了?到底是我醉了还是你醉了?”沙吒相如笑道:“常之刚刚从国相府过来呢!那时国相还好好的呀!”

  “哦,黑齿将军你也在呀!”来人这才注意到黑齿常之,神色有些怪异:“您刚从国相府里来?”

  “不错!”黑齿常之点了点头:“国相让我召集诸将去他那儿,他要委任一人代理军政。你方才说国相死了,是你亲眼所见吗?”

  “那倒不是!”访客苦笑道:“我有个侄儿在国相府里当书吏,方才跑到我那儿,跌的头破血流。他说从周留城来了一位贵人前来探望国相,进去没一会儿就提着国相的首级出来了,说什么国相擅杀大臣,奉诏诛杀,余者无罪。然后他们就被收缴了武器,关到了偏院。这小子越想越害怕,怕被人杀了,就偷偷翻墙逃了出来……”

第167章 奔走

  听着那访客絮絮叨叨的讲述,黑齿常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对方的虽然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但与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十分契合。

  显然那扶余忠胜是奉命而来,用计把自己支走,然后寻机杀害了国相,那扶余丰璋好狠的心,鬼室芸肚里还有他的孩子,却下得了手杀了自己的妻舅。

  “黑齿将军,黑齿将军?”访客见黑齿常之神情恍惚,赶忙问道:“我说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从周留城来的贵人是不是叫扶余忠胜,是陛下的弟弟?”黑齿常之没有理会对方的发问,反问道。

  “好像是的吧?”访客不确定的答道。

  “那请把你侄儿请来,我想确认一下!”

  “对,对,我立刻回去叫他!”

  “常之,你觉得是真的吗?”访客刚离开,沙吒相如就低声问道。

  “可能性很大!”面对自己的好友,黑齿常之没有隐瞒:“我也知道国相和陛下之间关系最近很紧张,但没想到会弄到这种地步,真的没想到!”

  “世间事都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陛下和国相也是这样!”沙吒相如冷笑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自然是为国相报仇!”黑齿常之神色阴冷:“国相某些事情的确做的有些过分,但百济能有今日的局面是绝对离不开他的,与陛下更是有再造之恩,还是姻亲。纵然有罪,也有八议(所谓“八议”是指法律规定的以下八种特殊人物犯罪,不能适用普通诉讼审判程序,司法官员也无权直接审理管辖,必须奏请皇帝裁决,由皇帝根据其身份及具体情况减免刑罚的制度。这八种人是: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减罪,岂可暗室露刃?”

  “噗嗤!”沙吒相如大笑起来:“常之你昏头了吧?国相手里有几万兵,又占着任存山城,陛下要是如你说的那般,两边非杀个你死我活不可,那唐人和新罗人还不喜疯了?照我看陛下这么做没错,既然两边必须有一边死,那流的血越少越好!”

  “血还没开始流呢!”黑齿常之一边束紧腰带,一边冷笑道:“国相被杀的消息还没有传播开来,若是传播开了,哼!你以为就凭扶余忠胜那一纸诏书能压得住?”

  “常之呀常之,你真是气昏头了!”沙吒相如摇头叹道:“你该不会以为陛下想不到这些吧?若是我猜的没错,肯定有大军为后继,说不定统军的就是陛下自己,到了那个时候,外有大军压境,内有王室正统,有几人会不要命为国相报仇?”

  “若是如你说的这样,那的确是大局已定!”黑齿常之叹了口气:“权位之争便是如此,一步错,步步错,再无挽回的机会!”

  “是呀!”沙吒相如叹了口气:“国相也算得上是一世枭雄了,想不到落得这般下场,也罢!常之,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乘着城中未定,我想走!”

  “走?”沙吒相如看了一眼黑齿常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好,你这些日子颇得国相信重,早晚出入府邸,城里人都看的清楚,只怕接下来会有人在陛下面前说你的坏话,早走早好,省的麻烦!”

  “我倒不是怕有人进谗言!只是看唐军未退便诛杀重臣,着实不像是能成大事的样子。所以想躲得远远的,落得一个清净便是!”

  “百济就这么大,哪有清净的地方?去倭国?可眼下倭国也是站在陛下一边的!”沙吒相如摇头笑道:“常之,我记得上次你和我说城中有个唐人使者,对不?”

  “不错,怎么了?”

  “眼下肯定没人去管那个使者,你立刻去救了那个使者,然后和他一起投靠唐人去!”

  “投靠唐人?”

  “对呀,这样一来你我兄弟二人各处一边,如果最后唐人赢了,那兄弟你就是有功之臣,可以庇护我;如果陛下复国成功,那我自然也是有功之臣,也能庇护你,岂不是万全之策?”

  “可,可我毕竟是百济人,投靠唐人岂不是背叛祖宗之事?”

  “天下投靠唐人的可多了去了,突厥、靺鞨、薛延陀、吐谷浑、哪里还多你一个?新罗金春秋早就投靠唐人了,自己亲自前往长安朝觐,连儿子金仁问都送去长安当人质了,可他不但收复了失土,攻陷了泗沘城,完成了历代祖先想都不敢想的伟业,他背叛祖宗了吗?”

  沙吒相如冷笑道:“若是义慈王早早的把儿子送到长安当人质,那现在就是咱们跟着唐人攻破金城,掘了历代新罗王陵墓,哪里会像现在这幅惨样?”

  黑齿常之被沙吒相如这番暴风雨般的反问驳斥的哑口无言,以金春秋的功绩,新罗的史书上肯定会把他列为明王高祖,他向唐称臣,遣子入侍,联兵征讨百济的做法也会被传为美谈,而绝不会被认为是背叛祖宗。

  “若是我去投唐人,唐人又会怎么待我?当初唐人是如何对待我们百济豪杰的你忘了吗?”

  “当初唐人一战破国,自然骄横无比,视百济英杰如草芥,而现在眼下唐人困处孤城,已经尝到了我们百济人的厉害,若是你去投唐人,他们只会当做宝贝,更不要说你还能拿国相被杀的情报作为见面礼,他们肯定会厚待你的,千金买马骨的故事你忘记了?这可是唐人自己书里写的。”

  沙吒相如笑道:“唐乃是当世大国,气度恢弘,非我等能比,你记得契苾何力吗?他也不是唐人,却也能做到一军统帅,以常之你的才具,在唐军中也能大有作为。”

  “你说的对!”在好友的不断劝说下,黑齿常之终于下了决心,他起身张开双臂,和沙吒相如拥抱了一下:“相如,你我就此别过,希望他日还能再见!”

  泗沘城。

  “王参军,你曾经说过那些甲仗是落不到百济人手中的!”杜爽的神色严峻,有股让人难以亲近的味道。

第168章 不速之客

  “杜长史,战争中不可能任何计划都不可能原封不动的执行,总会有变故和差错的!”王文佐竭力辩解:“我们不应该在这点旁枝末节上纠缠,而应该从大局着眼!”

  “两百领铁甲,角弓一千张,擘张弩三百张,羽箭十万!这是旁枝末节,那什么是主干?”杜爽冷冷的说:“王参军,这可是军国大事,贼人现在缺的就是甲仗箭矢,可不缺人,这么多精甲利兵,要多少健儿的性命来换?”

  “杜兄!”一旁的刘仁愿看到王文佐已经被杜爽逼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开口替其辩解:“这也不能全怪三郎,天底下哪有百分之百能成的计谋呢?再说了,他也不是白白的把兵甲送给百济人呀,换回来不少金帛、皮裘、珍宝,算起来至少有兵甲五六倍的价值呢!”

  “都督,你这话可就差了,我们这是在打仗,又不是商贾在做买卖,若是打输了,性命都没了,还要这些财帛有何用?”

  “杜长史,事已至此,多言无益!”刘仁轨也开口了:“说到底,这些兵甲不过是王参军离间之计的一点饵料,若是能让扶余丰璋、鬼室福信二贼相杀,这点兵甲又算得了什么?我等还是静观其变吧!”

  “对,对!”刘仁愿见刘仁轨开了口,笑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向青州那边乞援,既然咱们要留,只凭这一万多人肯定是不够的!”

  “都督,以属下所见,除了援兵,最好还送一位百济的王室过来,最好是百济国之太子,以其为熊津都督府都督,这样我们才能与叛军争夺百济遗民!”王文佐道。

  “王参军说的不错,这件事的确要紧的很!”刘仁轨笑道:“不然叛军那边有个扶余丰璋,咱们这边什么都没有,就好像两军对阵,敌军那边金鼓齐鸣,咱们这边啥都没有,如何应对?”

  “好吧,便加上此条!”杜爽点了点头。

  王文佐见杜爽的注意力终于被转移开来,暗自松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外间进来一名侍卫:“王参军,慧聪和尚回来了,就在外间等候!”

  “慧聪和尚?”王文佐皱起了眉头:“他怎么回来的?只有一人吗?”

  “不是,同行的还有一些百济人,听说是乞降的!”

  “百济降人?”王文佐问道:“有多少人?其中有多少青壮,多少老弱?”

  “王参军!”那侍卫的脸色有些古怪:“共有千人,其中有骑众两百余骑,另外还有牛车马车五十余辆!”

  “百济人的首领是谁?”四人异口同声问道,也难怪如此,虽然唐军一方都竭力招诱百济流民,给他们分配土地、耕具、种子、耕牛,让其屯田耕种,但效果只能说很一般,到现在为止,在唐军控制下的泗沘城周围的百济农民总共也不过三万上下,没有足够的劳动力,所以只能眼看着泗沘城周围大片开垦好的肥沃耕地抛荒。

  为了增加军粮,刘仁愿甚至不得不将让士兵放下武器去种地,这也是为何唐军虽然有一万多军队,训练甲仗军械都对百济人有压倒优势,但活动范围却很狭窄——相当数量的士兵都在屯田。

  在这种情况下,来投靠唐军的百济一般都是处于下层的三韩牧奴、农奴,很少有居于上层的扶余人豪强。而这批前来的有马骑,有牛车,显然是那种上层的豪族。

  “那人自称与王参军相熟,名叫黑齿常之!”

  刘仁愿、刘仁轨、杜爽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王文佐身上,王文佐有些困窘的笑了笑:“都督、刺史、长史,此人是鬼室福信的心腹,交易的事情就是他与我接洽的!”

  “鬼室福信的心腹?”杜爽的两条浓眉几乎挨到一起了:“那他带这么多人来泗沘城干嘛?还和你那个慧聪和尚在一起?”

  “这个属下就不知道了!”王文佐微微一笑:“要不然长史随我一同出城相迎?”

  “不必了!”刘仁愿道:“既然那黑齿常之与你相熟,那便只你一人去便是,也好安那厮的心!其中原委事后你再回来向我等禀告便是!”

  “是,都督!”王文佐感激的向刘仁愿低下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个老人对自己的信任就从未动摇,对于此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心竭力:“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带上您的卫队,这样可以显得对其更尊重一些!”

  杜爽偏过头去,好不让王文佐看到其脸上不屑的笑容,不过刘仁愿很爽快的答应王文佐的请求:“可以,让那些家伙都换上锦袍,让那厮看看天子侍官的威风!三郎,只要你能把那厮肚子里的东西都掏个干净,什么都可以!”

  泗沘城东门。

  身后传来一声马嘶,来自于道路右侧的某位族人不耐烦的坐骑。黑齿常之能够听到身后传来的堂弟的咳嗽声,还有族人们的窃窃私语。他能够理解他们忐忑,因为他自己同样如此,就在一年前他还带领他们在脚下的这块土地上与唐人杀得你死我活,而现在他却向其屈膝乞降,这个弯着实转的有些大了。

  不知道是谁会来迎接?黑齿常之边等边想:迎接者的身份往往和对来投者的重视程度成正比,从这个角度看,当然是迎接者的官阶越高越好,但从内心深处,他又希望不要那么高,因为越重视那就意味着要求的回报越高,而自己能给予的回报就是对同胞的背叛。

  “他们来了,将军!”慧聪和尚低声道。

  “嗯,都下马,噤声!”黑齿常之大声道,然后第一个跳下马来,站在路旁。

  旗帜从远处的杂木林出现,伴随着阵阵烟尘,从那儿一路而来,王文佐看着道路两旁,有不少焦黑的树桩,那是上次战役留下的痕迹。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那个黑齿常之也是参与方,自己待会说话时还是想办法将其心中的顾虑打消了的好。

第169章 写信

  “不要乱动!”黑齿常之回头喝止住族人们的骚动,也难怪他们这般,唐人的骑队正在朝这边过来,旗帜招展、锦袍带风、铁甲耀金、雕饰华丽的马鞍上是装满箭矢的胡禄和角弓,与他们相比,新罗人为之自豪的花郎也不过是一群乞丐。黑齿常之解下腰间的佩刀,屈膝下跪,双手举过头顶,沉声道:“罪人黑齿常之跪迎上国使臣!”

  王文佐跳下马,接过佩刀,将黑齿常之从地上扶了起来,笑道:“将军何必如此?快快起来,如今你弃暗投明,又把慧聪禅师送回,有功无过,何罪之有!”

  黑齿常之身材高大,虽然起身,但却低着头,躬着腰,反倒比王文佐矮了小半个头:“罪人不识顺逆,聚众对抗天兵,确是死罪!”

  “黑齿将军,你我本是故交,我便与你说几句实心话吧!若是到了大势已去,降将如毛的时候你才归降,那的确有可能治你的罪;而眼下的形势若是治你的罪,岂不是绝了降人的来路?”

  听王文佐说的与好友差相仿佛,黑齿常之心中一定,他赶忙低声道:“王参军,在下还有一个要紧消息要禀告贵方,鬼室福信死了!”

  “啊?怎么死的?”

  “死于扶余忠胜之手!”黑齿常之道:“鬼室福信装病,想要引扶余丰璋前来探望,然后将其拿下,但计策被扶余丰璋识破,派扶余忠胜前来,突然下手杀了鬼室福信!”

  “那现在任存城在何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