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299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不错,侄儿也觉得是个难得的机会,否则我等满腹才学,岂不是白白荒废于田垄之间了!”

  堂上众人越说越是高兴,几乎都认为这是一个上好的机会,既可以一展才学,也能光耀门楣,改变河北士族自从周灭齐之后的悲惨状态。而上首的老人却神色冷淡,一直没有说话,目光中流露出失望之意来。

  “你们要去就去,反正我是不去的,正好你们都去长安博富贵,我就在范阳替你们看家!万一你们被砍了脑袋,也有人替下葬,不用做个无葬身之地的野鬼!”

  众人正说的热情,却听到有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顿时有些着恼,有个性子急的怒道:“卢十二你这是作甚,明明一件好事,你偏偏说这么晦气的话,难道是故意和大伙过不去?”

  “谁和你们过不去了!”那卢十二是个二十五六的汉子,虽然是冬天,依旧穿着一身单衫,骨架粗大,浓眉粗鼻,斜倚在座椅上冷笑道:“我只是看你们被眼前的富贵迷昏了眼睛,提醒你们一句罢了,却不识好人心!”

  “哪个是为了富贵!”有人冷笑道:“我等也是为了家门荣光,你难道忘记了当初我等范阳卢氏的名声,现在落得这般模样,如何有脸面去见先人?难道就像你卢十二这样,每天躲在乡里,卢氏的名声早晚在你身上败尽了!”

  “关西天子丢点残羹剩饭出来,你们就急哄哄跑过去抢,这样就有家门荣光?”那汉子冷笑道:“小心残羹剩饭里有鱼钩,吃下去吐不出来就晚了!”

  “好了!”老者喝止住后辈们的争吵,宛若实质的目光扫过众人,堂上顿时静了下来:“都退下吧,这件事情明日再商议!照邻,十二郎,你们两个留下来!”

第668章 远见和谬误

  老者威望甚高,众人鱼贯退下,堂上只剩下卢照邻和那卢十二还在。老者冷哼了一声:“十二郎,你刚刚是怎么说,你不想去便不去,为何要说那些昏话?”

  “俺只是不想大伙儿中了关西天子的圈套罢了!”那汉子道。

  “朝廷开科取士,明明是好事,怎么成了圈套了?”眼见得堂上只剩下三人,卢照邻耐不住性子反驳道:“还有,现在大唐已经奄有天下,你却称其为关西天子,若是让外人听到,只怕便是一场祸事!”

  “不过是嘴上说的好听罢了!”那汉子冷笑了一声:“李家天子和宇文家、杨家的天子一般,都是把我们这些函谷以东的人都视为奴婢,唯有关西的才为良人。这不是关西天子是什么?至于开科取士,更是荒唐可笑!我们崔卢赵李王诸姓自从魏晋以来,世居关东,长于经史,从来只有出题目考别人,哪有自己去参考求一官的道理?”

  “这个……”卢照邻被问的哑然,结结巴巴的答道:“朝廷也要看看所选之人是否良材嘛!参考也不能说不对!”

  “那能考过的就是良材,考不过的就不是?全凭关西天子说了算了?”卢十二郎冷笑道:“若是如此,那我宁可在乡里春夏读书,秋冬射猎,了此一生!”

  “卢十二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老者冷声道:“照邻贤侄也是一番好心,你也不必这么拿冷话呛他!”

  “小侄的意思很简单,以眼下的形势,去长安应试与我等未必是好事!”

  “为何不是好事?”卢照邻反驳道:“平日里大家抱怨朝廷偏袒关西士人,我等河北士子仕途艰难,现在朝廷真的给出机会了,你却又不去?只要考中了就能入昭文馆,这机会还不好?”

  “进昭文馆就是好机会?”卢十二郎冷笑道:“想必你忘记了崔浩是什么下场了吧?”

  卢照邻闻言一愣,卢十二郎口中的崔浩乃是南北朝时清河崔氏的著名士人,历仕北魏道武帝、明元帝、太武帝三朝,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心腹谋士,屡次力排众议,抓住了难得的战机,使得拓跋焘对抗刘宋北伐,灭亡胡夏北凉,击破柔然,是北魏一统北方的首席功臣,受命修北魏国史,这对于士人来说是莫大的荣耀。而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崔浩惹来弥天大祸,不但自己被下狱处死,清河崔氏以及与其联姻的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也被连坐灭族,史上被称为“国史之狱”。

  “十二郎你这话也有些过了,崔伯渊后来落得那等下场也要怪他自己言行不谨吧?太武帝让他编修国史,他却把人家祖宗的污秽之事也尽数录入其中,还刻在石碑上公之于众,不死何待?”

  “你以为崔浩他谨言慎行就能自保?”卢十二郎冷笑道:“崔浩他之所以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就是因为功业太盛而根基太浅,身怀重宝而豺狼环伺,不死何待?你们以为去了长安,可以凭借腹中的才学入昭文馆,得天子赏识,博取功名富贵。如果你们考不中,或者中了之后只能得个小官还好,如果真的如你们所愿,登了龙门,十有八九落得和崔浩一般下场,不但自己丢了性命,还会牵联族人!”

  卢照邻被对方这番话说的面色惨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熟读史书,当然知道卢十二说的并非虚言。按照史料上的记载,崔浩在监修国史之前极得拓跋焘的信任,拓跋焘曾下令各部尚书若有难决之事,应该先征求崔浩的意见,并且经常前往崔浩家,以常礼交往,崔浩本人也可以随时进入寝宫。但与其他鲜卑大臣不同的是,崔浩的权力完全来源于北魏皇帝的信任和赐予,他虽然出身清河崔氏,但并没有与其他鲜卑大人联姻,也没有自己的部曲军队,而且他力主举荐河北士族直接出任州郡守官,这就直接触动了北魏鲜卑贵族的利益。结果拓跋焘一旦被激怒,便群起而攻之,也无人替他说情,结果死于非命。与之成为鲜明对比的是同样参与编修国史的中书侍郎高允,因为其是太子的老师,却保住了性命。当时朝中少有河北出身的高官,而多有出身关陇的官员,他们对河北士子多怀有敌意,与崔浩的情况颇有相似之处。

  “那十二郎你觉得我们卢氏子弟就这样下去便行了?”老者问道。

  “叔伯!”卢十二答道:“吾宗之祖子干公(卢植)起家显名于汉末,传承至今已有四百余年,其间比吾姓显赫的大有人在,而传至今日,可与卢氏并称的也不过只有崔、王、赵、李寥寥数家罢了。究其原因,吾宗深固根本,而不求一时之荣华,长安洛阳之三公固好,不如州郡之别驾从事,这才是吾家传承四百余年的要诀!”

  听到这里,老者也不禁颔首,捻须叹息。卢十二郎说的那句“长安洛阳之三公固好,不如州郡之别驾从事”说透了我国从东汉到中唐时期这段时间的政治逻辑。西汉建立以来,随着战国末期、秦汉时期的以来的血统贵族的衰落,以掌握经学学术为条件、世代出仕官职的新贵族逐渐走上了历史舞台,这就是魏晋士族的前身,比如清河崔氏、范阳卢氏、汝南袁氏等。

  这些新贵族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极其看重郡望,因为汉代主要采取征辟制度选拔官员,不管你官做到什么级别,你的后代要走入仕途,都离不开家乡所在地的官员的举荐征辟。为了确保权力能在家族内部不断传承下去,哪怕你在洛阳当三公,也不能放弃对故乡的郡守的控制。而当时的地方政治制度更强化了这一点,两汉魏晋的地方官制里,除去太守、州牧这些长官是由中央任命,其他的属官基本是由太守州牧等自己任命的,向中央报备一声就可以了。由于太守州牧一般都是从外地调来的,为了确保行政效率,通常都会选择州县内的郡望子弟出任,别驾、从事就是这种属官。

  由于太守和州牧来了又走,几年一任,又在当地没有宗族,所以实际的权力往往是在以从事、别驾为代表的属官手中。两汉灭亡之后,王朝更迭如灯笼,变幻无常,这就更加剧了地方强宗大族为的力量。以北魏为例,由于其建立者是鲜卑贵族,所以他们占领河北之后,通常让鲜卑贵族出任州郡刺史太守,而州郡的从事别驾就是河北当地士族,比如范阳的一般就是卢氏,清河就是崔氏。这样就同时确保了北魏国家和汉人士族高门的利益,而后来崔浩一下子任命冀、定、相、幽、并五州士人,直接出任郡守,这就等于直接抢了鲜卑贵族的饭碗,自然下场悲惨。

  因此在像卢十二郎这种士族子弟看来,刚刚建国不过半个世纪左右的唐朝不过是又一个北魏罢了,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经历过石赵、慕容鲜卑、前秦符、北魏拓跋、北齐高、北周宇文、隋杨的河北士族们自然不会对大唐李氏有什么神圣感和忠诚感。在他们看来,既然李家天子不把我们当回事,那我们也没必要上赶着去长安当狗,反正自古没有不灭的王朝,长存的只有姓氏宗族的传承。过不了多久,长安天子就自然就会有人取而代之。对于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确保自己对河北这片土地的控制,谁当州郡官不要紧,只要下面的属官都是他们的,卢氏自然就能长盛不衰。

  从一个后世者的眼光来看,卢十二的看法是错误的,也是正确的。错误的是唐王朝并没有像石赵、慕容鲜卑、前秦符、北魏拓跋、北齐高、北周宇文、隋杨这些短命王朝那样迅速灭亡,而是存在了近三百年,在这三百年时间里,像清河崔、范阳卢这些历史悠久的士族子弟们必须在故乡和洛阳——长安这对政治轴心之间做出选择。

  如果留在故乡,虽然能保持对宗族和田产的控制,但也意味着在政治上被边缘化,唐代特有的科举制度下,如果一个士子不能长期在以长安洛阳为轴心的核心地带活动,他能够获得仕途上的发展概率是很低的;而如果你选择了去长安、洛阳一带发展,随着仕途的持续,用不了两代人就会和故乡的宗族庄园失去过往的紧密联系,从州郡士族变成完全依附于封建国家的官僚贵族。这也是唐末黄巢起义军杀进长安之后,许多传承数百年的士族就此中衰,而不能像汉末、魏晋南北朝的先祖们一样率领宗族部曲坚壁自守,甚至迫使新的中央政权承认他们的政治经济特权。从这个角度上看,卢十二又是对的。

  “十二弟,你有句话说错了!”卢照邻道:“我们河北士子这次去长安,是有人扶持的!”

  “你是说天子吗?”卢十二笑道:“天子之言岂可轻信?他毕竟是关西人!”

  “不,我说的是王大将军,王文佐!”卢照邻道:“他是青州人,娶的妻子也是清河崔氏青州房,这次的事情也是他在背后使力,否则也不会有这等事!”

  “王文佐?你是说拥立今上登基的王文佐王大将军?”卢十二饶有兴致的问道。

  “不错,就是他!我这次能从长安脱身,也是多亏了他的援手!”卢照邻笑道:“后来我也去了一趟百济和倭国,这位王大将军的器量甚大,绝非一介寻常武人!”

  “你怎么知道这次的事情有他在背后使力?”老者问道。

  “在长安时大将军就曾经亲口和我提到过这件事情,而且还说要免去禁止祭拜夏王窦建德的禁令!”

  “哦?还有这等事?”老者神色微变,他捋了捋颔下的胡须,目光闪动,显然是在思忖,卢照邻不敢打扰了,只得静心等待。

  “哈哈哈哈!”卢十二郎突然大笑起来:“这么说来,这王文佐还真是个人物!罢了,我也随你们去一趟长安,不过我不是为了考什么诗文,而是为了会一会这位王大将军,看看他是不是真英雄!”

  “既然是这样,那就去看看吧!”老者终于开口了。

  “是!”卢照邻神情兴奋的站起身来:“侄儿这就去和其他人说说,不过那卢十二……”“也一起去吧!”老者笑了笑:“他从小就是这样子,你拦也拦不住他,只能随他的意思!”

  “其实也不会!”卢照邻笑道:“其实十二兄的是极聪明的,无论是读书还是习射都是出挑的,只是他不喜欢诗文,不然早就闻名当世了!”

  “这也未必不是好事!”老者笑了笑:“他这样的人若是得志了,天下必然不太平,让他郁郁一生,总比天下大乱的好!”

陕州,水陆转运使府。

  “上官!”狄仁杰向伊吉连博德拱了拱手:“从洛阳调配而来的最后一批布帛已经送到了,还请查点!”

  “嗯,坐下说话!”伊吉连博德指了指右手边的椅子:“你一路上辛苦了,先喝口茶水!”

  “多谢上官!”狄仁杰应了一声,他这一路上着实是渴的坏了,见茶水送了上来,也不客气,径直喝了两口,他这才注意到伊吉连博德正伏案细看一张草图,看上去应该是一条船。

  “上官若是有事,那属下就先告退了!”狄仁杰站起身来。

  “怀英坐下,坐下!”伊吉连博德招了招手,苦笑道:“这是大将军送来的新船草图,说是可以无需帆桨便能在水上进退自如,我却看不太明白,正好你来了,一同参详参详!”

  “无需帆桨便能在水上进退自如?天底下竟然有这等船?不可能吧?”狄仁杰笑道。

第669章 订单和借贷

  “若是旁人这么说,我肯定不信,大将军说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伊吉连博德笑道:“他当初做过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多了去了!”

  狄仁杰笑了笑,没有说话,心中却不以为意,暗想这倭人见识毕竟少,遇到一点新奇玩意便大惊小怪,以为鬼神。这船行水上,要么以帆借风力,要么以桨橹推动,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那王文佐就算有再有本事,还能无中生有不成?

  狄仁杰心里不信,眼睛还是转了过去,只见图纸上是一条船的简略图,乃是两条狭长的船体并排,中间铺了一层木板将两条狭长的船联接起来,就好像两条并行的鱼一般,在船只的两侧,各有两对大轮,倒有几分像是农村车水用的水车,这样式十分奇怪,狄仁杰不要说见过,就连想都未曾想过。

  “怀英,你觉得这船如何?”

  “这个……”狄仁杰犹豫了一下:“下官从未见过这等奇怪的船只,比如其他船只有宽有窄,有长有短,但像这样明明是两条,却并排而放,中间用木板相连,这是为何?还有这船上两边的大轮子,这又是何物?这船也不像是能够行走的样子?”

  “呵呵呵!”伊吉连博德笑道:“怀英,你看看这个。”他将图纸翻开,下面露出一张密密麻麻的解释图来,狄仁杰细看,只见上面讲述了漕船之所以容易倾覆,一是因为逆流而上,水流湍急,且多有暗礁,所以可以仿效三国曹操用铁链将船只相联,铺上木板来对抗风浪,将两条船只并排而放,以木板相连(其实就是双体船,王文佐用《三国》为托辞);而车轮则是仿效水车磨坊,便可以用水手足力蹬踏,由于人的下肢力量远大于上肢,而且轮叶也远比桨橹效率高,所以这种方式比寻常的桨橹船要快得多,也能持久的多。

  “怀英,你以为如何?”伊吉连博德笑道。

  “未曾见到实物,还不敢妄言好坏!”狄仁杰放下图纸,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不过王大将军能画出这等船图来,当真是奇思妙想,鲁班、墨子等先贤也不过如此!”

  “大将军可不止是鲁班、墨子!”伊吉连博德笑道:“怎么样?明年五月前,五十条载重三百石的水轮船,你可造的出来?”

  “上官您不是在为难下官吧?”狄仁杰吃了一惊,他指着几案上的图纸:“您就给我两张图纸,就要我半年时间造八十条新式船出来,且不说这船造不造的出来,船材、工匠、工坊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这怎么造?”

  “这也不能怪我!”伊吉连博德苦笑道:“大将军已经在天子面前拍了胸脯说了,明年运进关中的漕粮不少于八十万石,刨掉枯水、大风大雨等各种不宜行船的日子,一年下来最多也就八个月,换算下来一个月过陕州的粮食就不能少于十万石,一条三百石船一个月跑四趟算,也就是一千二百石,一个月要运七万五千石粮食,算是损毁修补的,八十条还算少了!”

  “入关中的漕粮也不只有陕州一处吧?蒲坂那边也有一部分粮食入关中的!”狄仁杰道。

  “河东那边地狭人稠,能够调运到关中的粮食最多也就几万石了不起了,杯水车薪!”伊吉连博德摆了摆手,打消了狄仁杰的幻想:“怀英,我当然知道如果现在自己招募工匠、购买船材,建船坊多半是不成的。但这些东西洛阳有的是,对不?东都位处天下之中,四方舟船汇集,岂会缺乏工匠船坊材料?大将军的意思是给这些船坊下订单!”

  “下订单?什么意思?”

  “就是将这些船坊主们召集起来,把图纸公布给他们,先让他们都照建造出来一条,谁造的好,就让他建造剩下的这八十条漕船,你觉得如何?”

  “这肯定不行!”狄仁杰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

  “为何不行?”

  “自古以来商家给官府办差都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下官在洛阳府时还能逼着几家过来应付一下,现在下官已经不在洛阳府为官了,县官不如现管,那些商家又怎么会卖下官这个面子,这可是八十条三百石的大船,做下来多大的船坊也吃不消!”

  “不,不,不!”伊吉连博德摇了摇头:“上头的意思不是办差,是要付钱的,只要肯参加,建造样船,就付一条船的钱。如果得到订单,造好一条船就能得到一条船的钱!”

  “付钱?”狄仁杰愣住了:“您是打算花钱让船坊为朝廷造漕船?”

  “当然!”

  “付全价?”

  “对,其实依照上头的意思,比起市面上的其他船只还要上浮个一成到两成,因为这样才能让船坊主有钱赚,才会用最好的材料,造出来经久耐用的船,减少将来漕运的损失!”

  狄仁杰惊讶的看着伊吉连博德,这倒也不能怪他,在当时官府要造船修路极少有付钱的,最常用的手段都是直接征发劳役,没收等办法,比如唐太宗要攻打高句丽,为了建造水军的战船,就让山东、江南的沿海州郡提供战船若干艘。显然,以当时的财政和金融水平,唐朝的中央政府是不可能让户部列一笔预算,然后拨款给某地州郡,让他们从当地的船厂采购一批船只的。州郡的地方财政也没有多余的款项来建造这批船只,结果只能是当地官府把工匠直接抓来,用铁链子绑在海滩上干活,结果工匠们一半身体淹没在水中,很多人都下半身都腐烂了,长了蛆虫,病死无数。

  所以狄仁杰一开始听到要让他建造八十条漕船的反应就不难理解了,现代社会的官员们听到有上项目的机会个个欢欣鼓舞,唯恐落于人后,那是因为项目后面要么跟着财政拨款,要么跟着银行低息长期贷款,还能给地方提供就业机会和税收;古代是没有这些玩意的,至多就是上头的一纸文书,所有的款项要么对老百姓搞临时捐税摊派,要么就是强自劳役,能够抵消掉当年的劳役和几个捐官就谢天谢地了,这两者都是对人民的残酷压榨,一不小心就会引起严重的后果,稍微有点良心的官员都会能推就推,能躲就躲。

  “上官!属下斗胆问一句,这建造漕船的款项从哪里来?”狄仁杰小心的问道。

  “你忘记了吗?”伊吉连博德笑道:“咱们运一石漕粮入关中,就能抽三斗,换句话说,一条三百石的漕船跑一趟,就能赚九十石粮食!这么好赚的生意,你还怕没钱造漕船?”

  “这个下官知道!”狄仁杰道:“可是漕船要建好了之后才能赚取运费,而现在漕船还只是在纸上呢?哪来的钱来造船?”

  “自然是用未来的钱来造呀!”伊吉连博德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给狄仁杰,狄仁杰一看,却是一张洛阳最大祆庙的提款凭证,数额是二十万贯,这凭证使用挺括的桑皮纸所制,边缘有着非常繁密的花纹,印鉴花押极为清晰,他知道那些粟特胡商十分善于经营,那些祆庙更是经营借贷、汇款业务,获利极为丰厚,这二十万贯对于别人可能是一笔巨款,对于这些粟特祆庙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怎么样?你还担心没钱造船吗?”伊吉连博德得意的笑道。

  “下官不担心了!只是斗胆问一句,那些粟特人在钱财上可精明的很,他们借了这么大一笔钱出来,肯定有不少条件吧?”

  “条件?”伊吉连博德笑道:“不错,他们的确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允许他们参与转运漕粮的经营!”

走出房间的时候,狄仁杰觉得自己的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步履沉重。上司交待的任务让他的心中充满忐忑,他甚至已经忘却了新式船只给他带来的兴奋。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的新选择,就像一个行走于悬崖边的盲人,虽然他还无法看到下方令人眩晕的景色,但脚下令人胆寒的风声已经足够令人胆寒了。

  “也许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狄仁杰心中暗想,他本能的走到马厩旁,挑选了一匹最健壮的好马。

洛阳,府尹宅邸。

  “稀客,稀客!你怎么想起来看望老夫了?来坐下说话,你今儿来的还真巧,方才有个朋友送了两尾黄河鲤鱼,这个季节的鲤鱼最是肥美,鱼肚切脍,鱼头做汤、鱼尾炭烤,一鱼三吃,一点也不浪费,来,来,坐下,坐下!”

  换了一身便袍的王府尹分外的热情,他一边在饭桌旁坐下,一边殷勤的邀请狄仁杰坐下,狄仁杰面上的笑容却有几分勉强,他强笑着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鱼脍,不知其味的咀嚼了起来。王府尹皱了皱眉头:“怀英呀,你有心事?那就先把事情说出来吧?像你这样吃的味如嚼蜡,却是浪费了这难得的美味!”

  “是!”狄仁杰放下筷子,苦笑道:“府尹,我想回您这里!”

  “回我这里?”王府尹夹起一筷鱼脍,问道:“怎么了?在转运使那边干的不顺心,上官对你不好?”

  “那倒不是!”狄仁杰苦笑了一声:“其实上官待我很好,虽然没法和您比,但也可以说用人不疑了!”

  “那是为何呢?”王府尹嚼了嚼:“事情太难,你力所不能及?不过这倒是不像你,如果事情太难,你只会回来向我求教,打退堂鼓可不像你!”

  “府尹您说的是!”狄仁杰叹道:“其实就一个原因,我觉得是道不同不相与为谋!”

  “道不同?”王府尹笑了起来:“怎么个道不同?我记得那边是在整治漕运吧?这个怎么个道不同了?”

  狄仁杰咬了咬牙,将先前在伊吉连博德那儿商议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道:“建造新船,从水路整治漕运是好事,大将军做事的手腕也令人叹服。但他这么做,无论是用钱还是用人,都完全视朝廷法度于无物,从粟特商贾那儿借二十万贯,然后让这些胡商插手漕运之事,也许一时得利,但后患无穷!”

  “这么说来,你是因为这个所以要回来了?”王府尹问道:“然后呢?你打算向朝廷举报吗?”

  “不!”狄仁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