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234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雪花星星点点的落在朗日的脸上,在头发和胡须间融化。

  “只要两国和睦,商旅往来只会愈加繁盛,郎君来成都,我去贵国又有何难?”王文佐笑道。

  “是呀!”朗日笑了笑,指着王文佐坐骑:“王都督的坐骑好生雄骏,不知是何方所得?”

  王文佐微微一愣,他这才注意到朗日所骑得马匹矮小的很,与自己的那匹黄马比起来可怜的很,暗想难怪都说吐蕃人骑兵羸弱,不过他们占据青海也有些年头了,吐谷浑的战马很不错的,像朗日这等贵人怎么还会骑这么差的马?

  “王都督有所不知!”朗日笑道:“在下这马虽然看上去顽劣不堪,但耐力却好,尤其是在雪域高原之上,只吃干草苔藓便能走三四日,若是换了青海马,虽然看上去雄骏无比,但上了高原莫说载人驰突,便是自己性命都保不住。你说着上天造物是不是奇妙得很?莫不是一开始就放好了的,不可更易!”

  “这厮莫不是嘲讽我大唐将要对吐蕃用兵之事?”王文佐心中暗想,口中却答道:“世间万物确实各有居所,但亦有上下之分。汝之赞普乃天神后裔,统御吐蕃诸地;而大唐之天子则受命于天,统御万民,岂可以山河限之?”

  朗日笑道:“贵国文皇帝文韬武略,德行深厚,能怀万民,抚远夷,的确是为天地护佑之人,我等又岂敢不从?然天命无亲,唯德是辅!若只是依仗武力强盛,便想要他人依从自己,吐蕃虽然国小力寡,却也敢周旋一番!”

  两人唇枪舌剑一番,谁也没讨到半点便宜,便各自住口,又寒暄了几句,朗日便拱手告辞,王文佐上马相送,走出半里方才返回。回程路上,崔弘度低声道:“这个吐蕃虏人倒是好利口,若非三郎你没有表示,我非宰了他不可!”

  “嘴巴上的便宜,人家要占便让他占些就是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王文佐笑了笑:“不过他有句话倒是没错,吐蕃与我大唐确是天地所限,各有其所,若是想大举兴师,想要一举灭国,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崔弘度跟随王文佐多年,当然听出对方话中的不详之意,赶忙道:“难道是来年薛大将军要……”王文佐摆了摆手,打断了崔弘度的话头:“这种事情,就不是我们该说的,须知祸从口出呀!”说罢他便抽了一下马股,策马向前跑去。崔弘度赶忙跟上,新披风沉重的压在肩膀,上面已经沾满了雪花,随风翻飞。他的心情就好像肩膀,愈发沉重,这么多年来,王文佐对于战事的预测惊人的准确,难道这一次真的大唐要输?

  回到松州城,王文佐就回到自己的住所,开始处理成叠的文书,其中只有一小部份是关于松州都督府的,剩下的大部分都是关于辽东、熊津都督府以及倭国的,他就好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始终坐在书案旁,处置着那些枯燥的文书

  “三郎!”

  “哦,是弘度呀!”王文佐抬起头来:“有什么事情吗?”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三郎!”崔弘度面上满是为难之色:“还请指教!”

  “你我如兄弟一般,何必这么客气!”王文佐笑道:“什么事情?”

  “三郎,朝廷既然已经令汝为松州都督府,便是为了对吐蕃用兵。可是你为何还把那么大的精力花在东国之上?”崔弘度低声道:“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但……”“你不必说了,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王文佐点了点头,指了指右手边的锦垫:“来,坐下说话!我问你,我大唐自贞观以来,拓边大概有多少里了?”

  崔弘度被王文佐这个突然起来的问题弄的糊涂,他想了想之后苦笑道:“这,这个我如何知道,不过少说也应该有上千里吧?”

  “上千里?”王文佐笑了起来:“怎么会只有这么点?光是辽东一地就土数千里了,我粗粗算了下,辽东、安东、北庭、西域、剑南、安南所拓之地,截长补短算下来也有万里之地!怎么样?不少吧?”

  “是呀!”崔弘度兴奋的点了点头:“若论拓边开土,武功之盛,便是汉武也及不上本朝太宗皇帝和今上!”

  王文佐点了点头,中国古代论武功之盛常以汉唐并称,但相比起汉武帝,唐太宗高宗两朝的拓边成绩不亚于汉武,但付出的代价就小多了。汉武帝拓边出兵,多有败绩,即便卫霍取得大胜,将匈奴驱逐到漠北,也是时常十五万马出塞,数万匹回的惨胜,而唐灭突厥、薛延陀、铁勒、百济、倭国等北方强敌,都是一战而灭国,毫不拖泥带水,损失微乎其微;即便是对高句丽打了十几年,但也没有丧师数万的大败。所以汉武帝上台时承接文景之治的遗产,天下富庶,仓库存粮之多以至于多有腐烂不可食,而到了汉武帝末年已经是关东流民数百万,户口减半天下疲敝,一副末世景象;而唐太宗登基时承接隋末战乱,贞观初年天下户口不过三百万,府库空虚,却能一边对外拓边,一边户口增长,国家府库逐渐充实。像崔弘度这种当时人,自然认为本朝的武功要远胜汉武。

  在王文佐看来,唐初时武功还有一点胜过汉武的,那就是大唐兼容并蓄的胸怀,每当唐军击败一个敌人之后,就能将其消化,使其成为唐军的一部分,如阿史那社尔、阿史那贺鲁、阿史那思摩、黑齿常之等人,都曾经是大唐的敌人,但在本族被唐军击败之后,却能带领其部众一心为大唐效力,为帝国立下汗马功劳。这也是唐初能够一边不断对外用兵,一边能够修养国内民力的原因,否则如果像汉武帝那样,动辄动员十几万骑兵,几十万民夫出塞,只要来个一次两次,唐也去半条命了,毕竟李世民和李治没有刘彻有那么丰厚的遗产继承。

  “不错,本朝武功之盛,拓地之广,是不是绝后不知道,的确是空前了!但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须得小心!”

  崔弘度茫然的点了点头,王文佐说的在他听来不过是老生常谈,用兵打仗当然要小心,可为何说越是赢得多,就越是要谨慎小心,就不明白了,只是他跟随王文佐久了,知道其话语中多有深意,只是自己尚未明白罢了,耐心听他解释便是了。

  “你想想,拓边越广,那驻防之兵距离本国之地便越远,一旦有事,缓急难济。而且这些年来我军虽屡战屡胜,但败者并非心服,只是迫于形势,伪作恭顺之态罢了。若是时势有变,那彼等会不会觉得天时有变,就反戈一击呢?那时万里边疆,烽火四起,前朝之鉴,不可不察呀!”

  “前朝之鉴?不,不会吧!”崔弘度听到这里,已经是满头汗水,王文佐口中的“前朝”自然说的就是隋朝,其实从扩张的速度来看,隋朝几乎不亚于初唐,从杨坚篡位之后,南灭陈,北击突厥、西破吐谷浑,东击高句丽,国内兴建新都洛阳,大运河等大工程,府库充盈,户口达到了匪夷所思的860万户,几乎是贞观初年的三倍。如果告诉一个生活在大业初年的隋人这个如旭日东升一般的大帝国在短短的几年后就土崩瓦解,化为一片人间地狱,他肯定会以为你在说梦话。但历史事实就是帝国在东征高句丽第一次失败后,那些潜在的不满者们看出了帝国的虚弱,纷纷揭竿而起,从内部和外部同时进攻,在很短的时间里灭亡了这个看起来不可战胜的庞然大物。对于每一个唐人来说,这都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噩梦。

  “为什么不可能?”王文佐冷笑道:“若是隋文南征失败,至多也就是天下二分,只能当个北面天子,还不会弄得身死国灭;若是杨广继位后就败给吐谷浑,他也不至于倾全国之兵去攻打高句丽,弄得天下汹汹。就和进赌场一般,如果一开始就输,也输不了几个钱,可要是一开始就赢,还大赢特赢,那赢得越多,输的就越惨,不但会把本来赢来的输掉,还会把本钱也输了,弄到最后甚至连妻儿也抵进去也说不定!”

  听到这里,崔弘度已经说不出话来,半响之后方才低声道:“那三郎觉得大唐这一仗会输?”

  “这谁知道,我又不是神仙!”王文佐笑道:“但越是深入,那输的可能性就越大,输的也越惨。所以一开始若是小胜,便不妙了!”

  崔弘度点了点头,王文佐的意思并不难理解,薛仁贵也是老行伍了,当然知道唐军长于弓弩骑兵,吐蕃强于步兵。那出兵时肯定是由精骑为前军,步卒弓弩在后护送辎重为后军,行军时两军保持一定的距离,前军趋利而战,后军每行数日便在险要有水源处立寨而守。这样一来,前后两军可以相互依托,相互掩护,是万全之策。

  如果唐军前军一开始吃了败仗也无妨,反正吐蕃人的马差,前军也不难摆脱吐蕃人的追击,只要与后军汇合便可再战。怕就怕前军大胜,斩获甚多,然后唐军贪功疾进,前后两军的距离拉开,被吐蕃人逐个击破,或者分隔包围,前军的骑队失去了后军的辎重为依托,而后军的营垒失去了前军的骑兵的呼应,那就是满盘皆输了。

  “那三郎你看这些,是为了将来的叛乱做准备?”崔弘度问道。

  “嗯,如果薛将军这次能够一举攻入吐蕃都城,那自然千好万好。但若是真的被我不幸言中,那辽东、百济、倭国那边多半会发生叛乱,新罗人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多半是要调我去!我们兄弟袍泽十年心血都在那里,你说我能不预先多做些准备吗?”

  “三郎,若是真的薛将军那边打了败仗,那松州这边就成了边陲重地,朝廷只怕不会让你走的!”

  “所以我才急着和吐蕃使臣会商呀!”王文佐笑道:“你放心,如果薛将军真的打败了,吐蕃那边有的是人比我还急着想要议和停战呢!”

  “吐蕃打赢了还有人想议和停战?”崔弘度吃了一惊:“你是说那个叫朗日的吐蕃贵人?”

  “不错!确切的说是他背后的那个人,吐蕃现在的赞普芒松芒赞,他才是真正想要议和停战的人!”

  “吐蕃的赞普想要停战议和?为什么不乘胜追击?”

  “因为现在吐蕃的兵权掌握在噶尔家的两个兄弟手中,如果吐蕃击败了大唐,那反倒会让噶尔家的力量更强大,威胁到赞普的王位。所以对于赞普来说,与其乘胜追击,还不如停战更好一些!”

  听到这里,崔弘度这才明白了过来王文佐为何来松州之后,忙着修路看书,通商贸易,却对于吐蕃的战事并不是太积极。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觉得手头兵力太少了,只能守无法攻,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想的如此之深,如此之远。

  “以三郎之谋略,赞普君臣也不过是掌中玩物罢了!”

  “倒也没有你说的这么简单!”王文佐叹了口气:“若是我料的不错,吐蕃的赞普是奈何不了前线大将的,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也不只是我们知道,吐蕃人也是知道的。最多最多也就南线能保持平靖就不错了!”

  “能够如此已经很好了!”崔弘度笑道:“再说如果真的如三郎你说的,薛将军大败于吐蕃人的话,天子也绝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那可是陇右之地呀!一旦出事,关中也不稳的!”

第552章 征兆

  “嗯,其实照我看,若是真的败给了吐蕃人,缓一缓说不定会更好?”

  “为何这么说?”

  “很简单,若是薛将军败了,吐蕃在东线的大将钦陵势必声望大涨,其兄长赞聂多布为吐蕃相国,吐蕃国内君弱臣强之势只会更为严重。若是我大唐以兵相逼还好,强敌在外吐蕃君臣之间就算有嫌隙,也还能放下来一心对外;若是大唐言和,外部压力一小,吐蕃赞普与噶尔家族势必自相吞噬,不是赞普诛杀臣子,就是臣子弑杀主上。到了那时无论是哪一家赢了,吐蕃都势必元气大伤,我大唐再坐收其利也不迟!”

  “正是如此,那三郎有没有把这些上奏天子?”崔弘度又惊又喜的问道。

  “弘度,你当真是傻了,眼下薛将军还没出兵,我就说薛将军打了败仗之后应当如何,这岂不是诅咒薛将军打败仗?”王文佐笑道:“就算天子度量大,不与我计较,但朝中其他人知道了也是不好!”

  “是,是!”崔弘度脸色大变,连忙道:“三郎请放心,这件事情我绝不会让第三人知道!”

  “那就好,时间不早了,先去休息去吧!”

青海、伏俟城(遗址位于今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县石乃亥乡铁卜加村)、吐谷浑故都。

  “兄长让我放弃伏俟城?”钦陵抬起头,看着使者的脸。

  “是的!这其实是赞普的要求,唐人在陇右已经集结了大军,声称要将原吐谷浑王送回故地!”使者下意识的偏过头,避免与钦陵对视,自小他的眼睛就特别有神,目光犹如利箭一般,少有人敢与其对视,其父禄东赞就曾经训斥过他,不允许他随便直视地位高于自己人的眼睛,以免无端激怒对方,惹来祸患。

  钦陵嘴角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他走到窗旁,向外望去,这座吐谷浑昔日的王城其实并不大,长不过四里,宽不过三里,城内也没有什么宏伟的建筑物,昔日的吐谷浑王过得是游牧生活,逐水草而居,只有在每年冬天下雪后才会回到城中过冬。但优越的地理位置依然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丝绸之路中的青海道、河南道、唐蕃古道在这里交汇,从这里向南,经由松州可以抵达成都;向西北可以抵达西域,继续向西便进入中亚、向东就是陇右、向北就是突厥故地。父亲耗费了半生才拿下此地,想要把这里变成噶尔家族的用武之地,而兄长竟然要自己就这么让出来。

  “兄长还说了什么?”

  “大相说,唐人兵强,国势强盛,若与其争锋,胜则兵祸联绵,败则必为赞普责罚,赞普也不会支持我们。且伏俟城位于青海湖畔,地势平坦,易攻难守。不如先让与唐人便是,吐谷浑早已部众离散,便是唐人送回故王,也无法与我相争!”

  “兄长还是老样子,嘴上都是道理,说到底还是心里害怕!”钦陵心中暗想,他没有说话,回到自己位置坐下,书房里一片安静,只有火炉里的干柴在噼啪作响。使者战战兢兢地站在桌前,汗水从他的脸颊滑落,一滴滴落在胸前,已经浸湿了一大片。

  “你回去后禀告兄长,羊群虽多,却不敌孤狼;唐人虽多,却不及我吐蕃劲勇,吐谷浑之地是阿爹领兵百战而得,岂可就凭着唐人几句空话就让出去?赞普让我们让城,是想借唐人之力来削弱我们家,如果我听命,那赞普只会变本加厉,步步紧逼!最后求自保也做不到了!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小人记住了!”使者身体轻微的颤抖着:“我一定会把您说的话一句不变的转告大相!”

  “很好!你下去歇息吧,明天早上就上路!”

  “遵命!”

  使者离开后,钦陵走到地图旁,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仿佛石雕,火光为他的皮肤罩上了一层阴森的橙色,在他的眼眶底投下深深的阴影。他很清楚兄长这个口信的真正含义——如果自己与唐人直接开战,就不要指望可以从本土获得什么支援了。忠于赞普的力量自然不必谈,即便是噶尔家在雪域高原的力量,也抽不出太多来,毕竟兄长也需要足够的力量来压制赞普对朝政的争夺。

  “这么说来,就不能让唐人完全准备好了再打了!先攻唐人的陇右?”钦陵摇了摇头,他对唐人陇右军的情况很清楚,作为拱卫关中、捍卫河西走廊的重镇,陇右可能是高宗时唐军的第一重镇,精兵猛将云集,各种堡垒城塞星罗棋布,而且随时可能得到关中、河西唐军的支援,以他现有的力量贸然进攻只会损失惨重。

  “唐人兵众,器械精良,最好是将其引到一个荒凉乏水的地方,用饥饿和疲乏折磨之后,再与其决战!”钦陵一边思忖,手指在地图上滑动:“但是唐军领军之人肯定是宿将,要想让其深入,就必须让他觉得我军空虚,有利可图,他才会长驱直入,那要如何才能让唐人觉得我军空虚呢?”钦陵的眉头紧皱,额上的沟纹深如峡谷。

长安,太史局,灵台。

  彗星的尾巴划过傍晚天空,仿佛暗红色天空上的一条伤口,在大明宫的上空汩汩流血。

  李淳风的独自屹立在灵台的顶部,这里可能是长安城的最高处,从黄土高原吹来的北风夹杂着砂土拍打在石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座巨大的青铜仪器立在于他的身侧,狰狞的盘龙环绕其上,最后汇聚在仪器的顶部,似乎在拱卫着什么。自从武德二年成为还是秦王的先帝的记室参军,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四十余年,当年他初次来到这里,曾因这些精密的仪器而兴奋不已。随着时光流逝,他已日渐习惯,如今他视其为身体的一部分,并肩而立,共同惴惴不安地凝望天空。

  虽然曾经当过道士,熟学阴阳、道家之学,被世人认为是占卜大家,但其实李淳风对于天象征兆之学并不太相信,而是把主要的精力花在了历法、算数、气候这些学问上,但活到这把年纪,李淳风还真没见过如此璀亮的彗星,更没见过这番混杂鲜血与落日的骇人颜色。他不禁怀疑一旁的仪器可否目睹,毕竟它早在他到来之前便已安居于此,而在他身殒之后亦将长存。

  “太史,太史,陛下相召!”灵台郎的声音有些怯生生的,这个年轻人只有二十二岁,看来他也被这险恶的天象给吓坏了,毕竟就连我这个离死不远的老头子都这个样子。李淳风心中自嘲道,这天象代表着什么呢?水旱灾害?蝗灾?地震?地方叛乱?还是败仗?他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天子接下来的提问,一想到这里,李淳风就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

  “太史,陛下相召,大明宫的人就在灵台下等候呢!”灵台郎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也许他觉得我这个老头儿是聋了,李淳风转过身,背对着天空上的伤口,一手扶住旁边的石柱:“你过来帮我一把,我腿有点没力气了!”

  年轻的灵台郎搀扶着李淳风,走下灵台,李淳风年轻时也曾步履轻快,但时光早已夺去了他的脚力,将他变成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这两年他的健康状况越来越不好,已经向朝廷告老,但都被天子挽留,但看来自己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太史年迈,无需多礼了,大家请李太史速速进宫,请上肩舆吧!”内侍体谅的拱了拱手,便在前头引路,李淳风虚弱的上了肩舆,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双手上已经满是斑点,在干薄如纸的皮肤下,几可见密布的血管和干枯的骨骼。想必自己的脸上也是如此吧?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面见天子了吧?

  穿过玄武门,进入了大明宫。李淳风下了肩舆,他在内侍的引领下进入寝宫。天子和皇后都在,下首坐着一人,李淳风认得是刚刚进入政事堂的太子左庶子刘仁轨。

  “李太史年迈,免礼赐座!”李治指了指自己的右侧,示意对方在那儿坐下,他不待李淳风谢恩,便问道:“李翁,天上的彗星做何解?”

  李淳风能够感觉到李治的惶急,中国古代的皇帝被称为天子,代天牧民,唯一需要负责的就是上天,而天象便是上天对天子的警示,甚至可以说是训斥、责怪。天子对于万民是高高在上,而上天对于天子也是高高在上,面对上天的警示,天子是无可逃避的,能做的唯有自省、自罚。

  “天意高远,微臣愚钝,难以识别天意,只知彗星在西,其所应之事当在西面!”李淳风道。

  “在西?”李治就好像一个溺水之人,对于抓到的任何一根稻草都死死抓住不放手:“那是西北还是西南?兵灾、水旱灾害,还是别的?”

  “这个……”李淳风面对天子的连珠炮般的问题,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李治的样子,着实是已经有些乱了方寸,一旁的武后见状,接口道:“久闻李翁擅长卜卦之学,今日还请一试!”

  “臣遵旨!”李淳风这时也沉静下来了,他从袖中取出一把蓍草来,然后从中抽出一根,随后将余下的蓍草随意分开,分别握于左右手中。随后他便将手中蓍草抽来抽去,口中念念有词,旁人都知道他这是在以易数卜算,都不敢打扰,默默等待结果,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李淳风才停止了卜算,脸色凝重如水。

  “李翁,如何?”刘仁轨问道。

  “混沌不知,不过应该有兵火之灾!”

  “为何这般说?”刘仁轨问道。

  “像中人众,且有相杀之意,是以觉得有兵火之灾!”李淳风答道。

  殿内一片安静,李淳风这话等于是废话,当时的大唐拓边正急,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几乎都有战事,要说兵火之灾哪里没有?这老儿分明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但看他这把年纪,离入土也不远了,若要处罚他也没什么意思。想到这里,李治低咳了一声:“既然上天有警,那寡人自然也要有自省,来人,传寡人的旨意,斋戒三月,免去关中百姓两月劳役,以上体天心,下安万民!”

  “圣上圣德,必能感动天心,逢凶化吉!”武后和刘仁轨赶忙道。

  “赏李太史帛二十匹,送其出宫吧!”李治看了看李淳风:“李太史前些日子上奏说年老体衰,请求告老还乡,寡人今日准了,家中赐永业田十五顷,以为养老之资!”

  “多谢陛下!”李淳风赶忙敛衽下拜,以他的官职,这个赏赐已经可以说是破格了。

  李淳风离开后,李治依旧神色郁郁,显然他天象的变化依旧萦绕在他心头,一旁的刘仁轨看出李治的心思,笑道:“陛下,天意高远,吾辈谨慎行事便是,倒也不必太过在意!”

  “嗯!”李治敷衍的点了点头,显然他根本就没有把刘仁轨的话听到心里去,一旁的皇后道:“陛下,我听说洛阳的白马寺有西域僧人善做法术,不如请他来试试?”

  “哦?”李治的注意力顿时被皇后吸引过去了:“法术,什么法术能解寡人之厄?”

  “据说那僧人能做李代桃僵之法,即彼人有祸,他令另一人代彼人之祸,则祸降另一人身上,则彼人得全!”

  一旁的刘仁轨听到这里,皱起了眉头:“陛下,上天降祸,岂有逃避之理?而且您是万民之魁首,上天之子,又有何人能代您受祸?此法纵然是真,恐怕也难以在您身上生效!”

  “这……”听刘仁轨这么一说,李治顿时犹豫了起来,皇后笑道:“成与不成,一试不就知道了?反正即便不成,又没有什么损失,你说是不是呀?刘相公?”

第553章 先发

  “是,是!”皇后的发问将刘仁轨剩下的话堵回了肚子里,在天子面前他可能还敢说几句逆耳之言,在这位皇后面前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权力游戏中的女人可比男人记恨多了,也可怕多了。

  “那就照皇后说的办吧!”李治有些不耐烦的终结了这次小小的争论:“朝中有人弹劾王文佐,说他身为边境守将,不思领兵破贼,却汲汲于商贾之利,与吐蕃人以茶、盐、丝绸易马、珍宝等物。刘相公,你曾是他的上司,觉得如何呢?”

  “这个……”刘仁轨皱了皱眉头:“若是老朽没有记错的话,不久前剑南那边还送来报捷文书,说松州两战破吐蕃贼吧?”

  “确有此事!”李治点了点头:“不过这奏疏是前两天的,皇后,详细内容你还记得吗?寡人有些记不清了!”他苦恼的敲了敲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