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23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将军,您看!”

  黑齿常之打了个寒颤,只见掌旗官被一支三尺短标贯穿胸口,已经死了,难道这是唐军射来的?可这里距离车阵至少有两百步呀!难道又遇到泗沘城下唐军的那种强弩呢?黑齿常之响起那支深深没入树干的短矛,不禁打了个寒颤。

  吁!

  一声凄厉的嘶鸣,黑齿常之赶忙回过头,只见不远处一名亲兵从马背上摔到地上,他的坐骑被一支短标贯穿马腹,倒在地上,正痛苦的嘶鸣着。

  “蠢货,快把马杀了!”黑齿常之铁青着脸,大声骂道。那亲兵拔出刀来,站在马旁泪流满面,一时间却下不得手。旁人赶忙拔刀割断了马颈,这才了事。

  唐军车阵上,弩炮手转动着摇柄,机括与棘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不时传来扣动扳机击发的沉闷声。经过改造之后的扭力弩炮实现了自动装弹和上弦功能,操作手只需不断将投矛放入长方形的箭槽之中,同时另外一人不断转动摇柄,这台机械就可以不断自动上弦,每当上弦完毕,箭槽底部的机括就会自动打开,让短矛落入滑轨之中,无需每次手动装填,发射速度可以提高到每分钟七到八发,其发射速度已经不亚于单兵弓弩了。

  “这,这简直就是在割麦呀!”贺拔雍还是第一次看到改进后的弩炮,只见在居高临下的弩炮扫射下,两百步外的百济人成排的倒下,宛若镰刀下的麦子,盾牌和盔甲在这种机械面前也毫无意义,被攻击的百济军已经开始队形混乱的向后溃退,与耳边传来有节奏的零件碰撞声与机括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调整,攻击后队敌人!”顾慈航的声调高亢,他已经有些兴奋过头了,他当然知道蝎子的威力,但能有这样的效果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古人说“兵不血刃”不过是夸张之词,但今天唐军很可能真的刀矛不沾一点血丝就能将三倍于己的敌人打垮。

第63章 全灭

  “不要乱,不许乱!”黑齿常之的用尽力气叫喊,但他的声音在乱军之中实在是太微弱了,由于王文佐下令优先攻击敌军的旗帜密集处,所以黑齿常之所在的那个方阵成了集火点,至少有六门弩炮都在向其倾泻投矛与石弹,不断有人被击倒,旗帜倒伏,人的惨叫与战马的嘶鸣连成一片,士兵们惊恐的丢下武器,转身逃走,企图离死神尽可能远一点。

  “常之,常之!”

  黑齿常之回过头,看到沙咤相如正在不远处对自己大喊:“快,快退吧!”

  “不能退,我军本就是各部乌合而成,我这里一退军心就乱,那时就不可收拾了!”

  “军心已经乱了!”沙咤相如在亲兵的簇拥下冲开溃兵,来到黑齿常之身旁:“没人能这么忍受下去?士兵们可以死,但是不能白死!先退到敌人射程之外去,继续留下来只能白白送死!”

  黑齿常之看了看四周,一匹战马从他身边跑过,马的主人软绵绵地趴在马脖子上,一枝投矛插进肚腹,从背后穿出,虽然人是没救了,一个士兵跑过去要住那匹马的缰绳,把尸体推下马,跳上马向远处逃去。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力感,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们撤退吧!”

  “可以吹号了!”王文佐看到百济人中军将旗正在缓慢的向移动,大声喊道:“让贺拔雍带着骑队从南边下山,然后绕到敌人的侧面进攻!桑丘,你去告诉小顾,让他集中打击南边最靠边那个方阵!”

  号角声响起,在战场上空回荡。步卒们将鹿角挪开,松开大车之间的铁链,骑兵们如洪流一般涌出,向小丘下冲去。他们绕过百济人右翼末端,向敌人方阵的侧后方扑去。方阵的指挥官高声呐喊,让士兵们组成盾墙,伸出长矛,来抵抗敌人骑兵的侧击。而与此同时,十二台“蝎子”正在向那个可怜的方阵倾斜投矛和石弹,盾墙后的士兵们在无情的弹雨下纷纷倒地,就如同秋风中的枯叶。

  百济人的溃败并没有什么征兆,一开始各军还保持着秩序,方阵们相互掩护着缓慢退却。小丘上的唐军步队走出车阵,开始向下移动,阳光在枪尖闪耀,绯红色的唐军旗帜在头顶飞扬。那个可怜的方阵在步骑的两面夹击下彻底溃散,有如被铁锤敲打的玻璃。整个百济军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多米诺骨牌,纷纷倒下,人们丢下旗帜和武器,转身逃走,仿佛有魔鬼在身后追击。

  就这样,这场短促的战斗在中午之前就结束了,百济人后来称其为矮丘之战,也有人称其为雀尾岭之战,而唐人这边则称其为“麦收之战”,那些可以连续发射的扭力弩炮也得到了一个新绰号“镰刀”。战后唐人在战场上找到了大约六百具尸体,有不少是相互践踏而死,被俘的有一千人,除此之外,还夺取了百济人的所有辎重,而唐军的损失微不足道。

  “三郎,这是清理战场后的清单!”张君岩把一张纸往桌上一放:“你先看看!”

  “都在清单里了!”王文佐将清单放到一旁,随口问道。

  “这只是草稿,先给三郎你过过目,然后再报上去!”

  “那我待会看吧!”

  “是!”张君岩欠了欠身体,退出帐外。

  对于古今中外的将军们来说,都有一样心照不宣的特权——处置战利品。当然,栽在这件事情上的仁兄也不少,比如史万岁、侯君集、大西庇阿等,他们都曾经因为处置战利品不当而受到惩罚(史万岁,侯君集),或者控告(大西庇阿)。毕竟从理论上讲,将军只有指挥军队赢得胜利的权力,如何处置战利品是统治者的权力,擅自处置战利品是严重的擅权行为。

  但战争是最激烈、急剧变化的对抗活动,要想赢得胜利,就必须给予将领足够的自主权,分配战利品来激励士兵们的士气也是其中之一,毕竟打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通常来说对擅自处理战利品的将军一般是重罪轻罚,或者干脆不罚。像王文佐这样打了胜仗又没有上级在场的将领一般会就地将大部分战利品瓜分,只留下很少一部分列入清单上交,张君岩先把清单给他过目就是这个缘故。

  不过王文佐更看重的并非那些缴获的财物,而是那一千俘虏,这些劳动力可比战利品有价值多了。若非柴川栅有充沛的人力资源,他根本不可能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对弩炮做出新的改进,只可惜迫于上司的命令,自己只能将其放弃,而这一千俘虏要怎么处置,可就有大学问了。

  “郎君!”

  “桑丘,进来吧!”王文佐笑道:“柳家父子都没事吧?”

  “有点呆呆的,估计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场面!”桑丘笑道:“我和那个小的聊了几句,安慰了几句,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他们父子你要多留心,别出什么差池!”王文佐笑了笑:“还有,你从手下挑几个机灵点的,混到俘虏里面去。”

  “当内应打探消息?”桑丘眼前一亮。

  “差不多,俘虏和我们的人一样多,如果有几个别有用心的家伙在里头煽动……”王文佐稍微停顿了一下:“你明白了吧?”

  “明白,那我立刻去办!”

  王文佐点了点头,拿起了那份清单看了起来,他刚看了两行,贺拔雍就从外头冲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大声道:“三郎,你看看这个!”

  “哪里来的?”王文佐看罢了书信,神色严峻。

  “一个铜盒子!从一具尸体上找到的!”贺拔雍笑道:“怎么样?这信要紧吧?”

  王文佐没有说话,站起身来在屋内踱步起来。这信中只有寥寥几句话,但里面的内容却极为惊人:发信人诱使信的主人刺杀黑齿常之,还许诺事成之后会让其接替黑齿常之之权位,不过信纸比正常的纸张要短一点,最后也没有落款,显然当事人已经把落款撕掉了。

第64章 怀德

  “这个黑齿常之真应该感谢三郎你,若不是你,说不定哪天他就会稀里糊涂的被害死了!只可惜不知道写信人是谁!”

  “我们不知道,但黑齿常之应该能猜得出来。”

  “不错,他应该知道谁最希望自己死!”

  “既然救了他这一次,干脆好人做到底,你去找几个俘虏,让他们把那个盒子给黑齿常之送回去!”王文佐将信折好,交还给贺拔雍。

  “妙呀!”贺拔雍猛地一击掌:“最好他们自己斗个你死我活,我们就省心了!”

  “嗯!”王文佐点了点头:“大唐若想在这里站稳脚跟,就得以百济治百济,否则即便一时胜了,最终还是要输!”

  很多年以后,柳平吉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大地被战马的铁蹄撕裂,将残余的麦秸与灌木踏入泥土之中,插在地上的投矛与箭矢经过鲜血浇灌,成了新的可怕庄稼,尸骸遍地,仿佛等待收获的邪恶果实,乌鸦在战场上空盘旋,发出不祥的叫声,精疲力竭的百济俘虏在唐人的驱赶下,仿佛驯服的羊群,个个面无表情,死气沉沉,步伐踉跄。恐惧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无法想象假如自己也在其中会是什么滋味,也许自己更可能是沦为地上的尸首吧——他的双手习惯于打磨、雕刻、制范,而非拉弓、刺枪和挥刀。

  “都看到了吧?”

  柳平吉回过头来,看到父亲那张凝重的脸,点了点头:“都看到了,阿爷!”

  “这就是唐人!他们是第一流的画师、僧人、工匠、诗人,也是最残酷的武士!”柳重光叹了口气:“这么多人,昨天还是身强力壮的好汉子,而现在却……”说到这里,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目含泪光,说不下去了。

  “阿爷!”柳平吉抓住父亲的手臂,低声道:“至少我们不在里面,也许这么想您就好受一些了!”

  “是啊!”柳重光点了点头:“可怜别人总比被别人可怜的好,不管怎么说我们父子都还好好的,真是菩萨保佑呀!”

  “是呀!”柳平吉叹了口气,突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阿爷,我们可不可以请求唐人的将军允许我们在这里立一座佛塔?”

  “佛塔?”

  “对!立一座佛塔,超度亡灵!”

  “这个……”柳重光愣了一下:“可是这些都是叛军吧?唐人肯定对他们恨之入骨,又怎么会允许我们替他们修佛塔呢?再说我们只会修塔,却不会念经和开光呀!”

  “俘虏之中说不定就有僧人,我们不问怎么知道!”柳平吉笑道:“我倒是觉得那位唐人将军会应允的,柴川栅那些战死者的尸骸也都被人掩埋,他也没有阻拦呀!”

  “也罢,就试一试吧!”柳重光终于被儿子说服:“若是让这么多人曝尸荒野,一定会化为怨灵,永世在天地间游荡,不得转世超生,那未免也太可怜了!”

  “要为战死者立佛塔?”王文佐的音调下意识的抬高了。

  “是的!”桑丘吓了一跳,赶忙辩解道:“不过这是那两个百济工匠的主意,属下一时心软,所以才……”“不,不,不,这是个好主意!”

  “好主意?”桑丘愣住了,试探问道:“郎君您同意了!”

  “当然,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不同意?”王文佐笑道。

  “可死掉的多半是叛贼,是敌人!”

  “活着的时候是,死人就不是了!我们已经打赢了,没必要再对尸体耍威风,搞得天怒人怨的!以武威之,以德怀之,这才是王者之风,你去告诉那两个工匠,这件事情他们做的很好,要好好做,事成之后我赏他们十匹绢。”说到这里,王文佐解下腰牌:“这个你拿给他,告诉他们若是需要劳力,可以去俘虏当中挑人,我们会在这里等上一日,不知道时间够不够!”

  “够了,足够了!”柳重光神情兴奋:“我已经看过了,战场附近就有很多石头,只需要把石头堆起来,临时调些灰浆粘好,然后在上面的大石上雕上菩萨即可!”

  “那好!”桑丘取出一块腰牌递给柳重光:“这个你拿好,人手你只管去俘虏里面挑,两百三百都可以,事情干好了还有赏赐!哎,将军真是个善心人,你们父子真是好运气!”

  看着桑丘离去的背影,柳重光抚摸了腰牌上精致繁密的花纹,对儿子叹道:“也许你才是对的,菩萨眼里众生平等,唐人与百济人并无差别!”

  呻吟、痛苦、恶臭、绝望,这就是战俘营。

  慧聪蜷缩着身体,尽可能将赤裸的双脚包裹在长袍里以避免冻伤——慌乱之中他误入泥沼,丢掉了鞋,而后沦为唐人的俘虏,不过幸好没有受伤——此时受伤就意味着死亡,没人会在俘虏身上浪费伤药。

  “阿娘,阿娘!”

  慧聪转过头,向呻吟声来处望去,只见一个汉子躺在地上,脸色通红,口中喃喃自语,显然已经是发癔了。他犹豫了一下,爬了过去,伸手在那汉子额头上摸了下,烫得吓人。

  “谁能弄点水来,雪也行!”

  周围沉默若死,几分钟后有人答道:“哪来的水?只有血!”

  慧聪抬起头,周围是一张张木然的脸,他叹了口气,盘膝在那汉子身旁坐下,双手合十,念起《往生经》来。

  “谁愿意干活,一块饼一碗热汤;谁愿意干活,一块饼一碗热汤!”

  慧聪站起身来,只见营口处站着两个男人,年长的那个正朝这边大声叫喊,听口音却是泗沘口音。

  “能给口热汤吗?这里有人发烧了!”慧聪高声道。

  “发烧了?好,好,马上拿来!”柳重光应了一声,赶忙取了个陶碗,打了碗热汤送了过去,慧聪用力掐住地上那汉子的人中,使其张开嘴,喂了几口热汤进去,那汉子喉咙里发出声响,吐出一口浓痰,渐渐苏醒过来。

第65章 慰灵

  “阿弥陀佛,活过来了!”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声,慧聪将汤碗递给旁人让其喂汤,双手合十向柳重光道谢,柳重光上下打量了下,突然问道:“敢问一句,您是哪座寺里的禅师?”

  慧聪看了柳重光一眼,小心的答道:“贫僧是定林寺的慧聪!”

  “啊呀,原来是定林寺的高僧呀!”柳重光一拍大腿,倒把对方吓了一跳:“在下柳重光,世代都是为寺庙塑像的!”说罢他便将打算掩埋尸体,修建佛塔祭奠亡灵之事告知了对方,最后道:“还请禅师前往莫要推辞!”

  “这本就是贫僧的分内之事!”慧聪慨然应允,旋即他低声问道:“只是你哪来这么多人手?”

  “无妨!”柳重光取出一块腰牌,在慧聪面前一晃:“这是唐人将军给我的,只要愿意出力修佛塔的,都给饼吃,给热汤喝!”

  “唐人将军允许你修佛塔安抚亡灵,还肯拿出粮食来?”慧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有腰牌为证?”柳重光将腰牌递给慧聪,慧聪看了看,他虽然没有见过真的唐军腰牌,但看这做工应该不是伪造的,他将牌子还给柳重光:“既然是这样,那就快些动手吧!”

  王文佐从沈法僧手中接过火把,将其插入柴堆,鱼油立刻燃烧,干草下一刻也燃起火焰,细小的火苗在柴堆各处窜出,在枝叶间攀援。王文佐后退了一步,以避开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

  “同舟共渡,并肩而战!今日丧汝,痛彻心扉!他日衣锦还乡,定将骨殖带回,葬诸桑梓,与先祖为邻!魂归来兮!”

  “魂归来兮!”

  王文佐的声音高亢而又悲凉,众人齐声应和,引来不远处正在修筑佛塔的百济人驻足观看,他们知道那些唐人也在火葬战死的袍泽,虽然言语不通,但那种失去同伴的悲怆却是相通的,心中仇恨依旧不减,但也渐渐明白对方并非青面獠牙的吃人怪物,而是与自己一般有血有肉的人。

  慧聪在简陋的佛塔前念诵完《往生经》、《金刚经》,超度完亡灵之后,便对一旁的柳重光问道:“柳施主,贫僧有一个不情之请!”

  “禅师请讲!”

  “以贫僧所见,您在那位唐人将军面前颇为说得上话,可否替我等打听一下,到底要如何处置我等,也好有个准备!”

  “这个……”柳重光长大了嘴,他当然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了,自己在王文佐眼中不过是一个工匠罢了,又何尝有什么分量。

  “柳施主,贫僧也知道这件事十分难办,但这可是上千条性命呀!”慧聪见状,赶忙加重了语气:“人人都有父母妻儿,在家中翘首期盼他们的归来!”

  慧聪的最后一句话击破了柳重光的心防,他咬了咬牙:“也罢,我便拼了性命替禅师问一句了!”

  火已经渐渐熄了,用白布蒙住口鼻的士兵们用铁钩拨开灰烬,将残余的白色骨殖放入一个个瓦罐中,这些瓦罐将按照尸体上的铁制铭牌写上姓名,将来运回死者的家乡安葬。而王文佐站在火堆旁,亲自看着这一切。

  “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