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对,对,就是这个味道!”石蜜入口,阿克敦的态度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多谢你了,这石蜜真的和蜂蜜一样好吃,你真好,送这么好的东西给我!”
“你喜欢就好!”伊吉连博德笑道:“我们是来自远方商人,想要去弗出集镇,却不知道怎么去?你们知道吗?”
不等阿克敦开口,一旁的同伴便抢话道:“弗出集镇?你是说那个有铁器出卖的地方吗?知道,知道,坐船的话距离这里还有两日左右路程!”
“当真?”伊吉连博德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打听到了此行目的地,心中大喜:“不错,就是那个地方,我们就是要去那个地方做生意的,不知你们可以给我们当向导吗?我不会让你们白辛苦的!”
阿克敦看了看伊吉连博德,又看了看河面上的大船,小心的问道:“你是哪里的商人?我们靺鞨人正在和唐人和契丹人打仗,如果是唐人或者契丹商人,那恐怕是不会和你们做生意的!”
“这个你放心,我是倭人,不是唐人也不是契丹人!”
“倭人?倭人是哪里?”
“我的母国在东边的一个大岛上,非常非常大的岛上!你刚刚吃的石蜜就是我们岛上出产的,船上还有许多其他东西,就连唐人的货物也有!”
“有唐人的货物!”阿克敦闻言大喜:“那弗出镇的人肯定非常欢迎你,他们讨厌唐人,那是因为要和唐人打仗,但很喜欢唐人的东西,这些年经常打仗,唐人的货物都断绝了,你们能带唐人的货物去,肯定可以卖个好价钱!”
“是吗?那可太好了,你可以给我们当向导吗?”
“现在恐怕不行,今天我家里有事,要先回去处置了,明天才能来,你们可以在这里停船等我,明天安排好了来找你们!”
“也好,那我就静待佳音了!”
看着伊吉连博德和那两个靺鞨少年说了一会儿话,就回来了,沈法僧问道:“怎么样?打听到消息了吗?”
“嗯!”伊吉连博德点了点头:“那两个蛮子说自己知道弗出镇,但他们问我是哪里人,还说他们在和唐人和契丹人打仗,所以不和唐人和契丹人做生意!”
“那你怎么答他的?”
“我说我是倭人,不过船上有很多唐人的货物!”
“哈哈哈!”沈法僧笑了起来:“你倒是没有骗他们,这船上除了我之外也没有几个唐人,那两个小子咋说?”
“他们说没关系,弗出镇的人虽然不和唐人做生意,但很喜欢唐人的东西,因为多年打仗,商路断绝,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唐人的货物,所以我们此去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
“这两个小子倒是有趣的很,对了,向导的事情呢?”
“他们说家里还有点事,让我们在这里等他们一个晚上,明天他们会来当向导!”
“明天来当向导?”沈法僧皱起了眉头:“夜长梦多呀,为何不将那两个小子抓起来,不是更好?”
“我也这么想过,但这里水路复杂,我们的船又大,如果他们心里不情愿,随便乱指路,万一我们船搁浅了岂不麻烦了。我已经把我的佩刀和一袋石蜜给他们当见面礼,又许下了丰厚的酬劳,不怕他们明天不回来!”
“你说的也有道理!”沈法僧点了点头:“我们的船在海上很方便,但进了内河就要小心了。不过今晚要加强戒备,防备蛮子夜袭!”
阿图门村。
“我回来了!”船刚靠岸,阿克敦就高声叫喊着向村子跑去,全然不顾后面同伴们正辛苦的将一条条大马哈鱼搬上岸。
“阿克敦这家伙,跑得这么快,把辛苦活全留给我们了!”同伴抱怨道。
“算了,刚刚那半袋石蜜可都给咱们几个吃了,搬点鱼算什么?”
“对了,你真的想去给那伙人当向导?”
“为啥不去?天天抓鱼杀鱼打猎种地你们几个还没干够?去当向导至少可以开开眼界,涨涨见识!”
“是呀,我今年十三了,你十四了,年纪再大点恐怕就要被高句丽人拉去当兵和唐人打仗了,指不定哪天就死了,若是能跟这伙商人搭上关系,岂不是大好事?”
伙伴们一边说话一边搬鱼,阿克敦已经跑到了家门口,他越过坐满了人的院子,跑到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身旁:“阿玛呢?”
“在后院,陪几个长老喝酒呢!你的鱼呢?”
“在后头,马上就搬过来了,我找阿玛有点事!”阿克敦跑到后院,把短刀和剩下半口袋黑糖拿给父亲,又把方才遇到大船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道:“阿玛,我答应他们明天去当向导,您觉得如何?”
首领并没有立刻回答小儿子的问题,他拿出一块黑糖放入口中,又拔出短刀看了看:“这都是船上人给你的?”
“嗯,船上下来那人样子有些奇怪,皮肤比村里的女人还白还光滑,胡子也修剪的很漂亮!和我们都不一样!”
“那应该是一位大贵人!”首领缓慢的答道:“而不是什么商人!”
“大贵人?阿玛您怎么知道?”
“商人奔走四方,风吹日晒的,怎么会皮肤那么白?还有把胡须修剪的漂亮,也是要有手艺的,说不定还有专门的女奴!”
“那,会不会是个有钱的商人呢?”阿克敦反问道。
“有钱的商人?”首领冷笑了一声,拔出短刀映照着火光晃了一下,问道:“阿克敦,看清了吗?这刀刃的纹路像什么?”
“有点像松树叶!”
“不错,松树叶!你知道这样的纹路是怎么样来的吗?”首领不待小儿子回答,便继续说了下去:“寻常的刀剑是将烧热的铁条捶打而成,而上等的刀剑则是把烧红的铁条反复叠打而成,这样才会有这样漂亮的纹路,也锋利无比,像这样的好刀,便是最好的铁匠,一年下来也打不出几把来!”说罢他反手一刀向架在火上烧烤的半边野猪砍去,竟然一刀将那半边野猪砍开了大半,连脊椎骨都斩断了。
首领擦干净刀刃,还刀入鞘,问道:“阿克敦,你觉得像这样的好刀,哪个商人会舍得拿来送人?”
这时院子里的众人都明白了首领的意思,虽说贵人有钱,商人也有钱,但两者还会有区别的,贵人有钱是因为有权有势,他们为了自己的体面和气派,并不在意多花钱,有时候甚至为了表现自己的慷慨,故意多花;而商人是将本求利,他们也会花钱,但终归还是为了获得更多的钱,花钱上要“理性”的多。像寻找向导这样的事情,商人肯定舍不得把随身宝刀都拿来送人。
“阿玛,您是说那位贵人当时是在骗我?”阿克敦小心的问道。
“也不能说是骗你,只不过贵人总有一些事情不希望别人知道!”首领道:“所以很多时候他没法说实话,但这不能说他骗你!”
阿克敦茫然的点了点头,他一时间还无法理解不说实话和欺骗之间的细微区别,最后他决定先把这些丢到脑后去,解决眼前的问题:“那我已经答应他明天早上去河边给他们当向导,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
首领没有回答,目光转向距离炉火最近的一个白发老人:“老萨满,你给阿克敦看看吉凶吧?”
野猪的肩胛骨上的碎肉都被清理干净,放在火上炙烤,很快肩胛骨上就出现了六七条裂纹。阿克敦小心的将肩胛骨拿起,送到萨满的面前,退到一旁等待着老萨满的解读。老萨满的右手在肩胛骨上晃动,口中念念有词,阿克敦想要凑近些好听懂老萨满说些什么,但又不敢,传说此时的萨满正在和祖先进行对话,除了他本人和学徒,任何敢于偷听死人话语的人很快也要随之而去。
当然,萨满能这么做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所有的萨满都没有儿女,而且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或多或少有一两样缺陷,比如眼前的老萨满右腿残疾,他的学徒生来就是个哑巴。按照老萨满有次在喝醉了之后的说法——祖先和神灵更疼爱那些带有与生俱来残疾的人,因为若非如此,他们就活不下去。
老萨满的呢喃并没有持续太久,突然他睁开双眼,似乎刚刚从噩梦中惊醒,仰天摔了个八叉,然后有连连向虚空磕头,似乎那儿有个隐形的大能。其他人见状也赶忙模仿老萨满的举动,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敢站起身来。老萨满气喘吁吁的说:“太可怕了,今天我差点就回不来了,我本来只想向祖先询问,竟然连鹿神都请来了!”
众人发出一片惊叹声,鹿神是当时靺鞨人中十分普遍的信仰,其威严自然大大超过这个小村落的祖先。首领赶忙询问结果,老萨满叹了口气:“祖先告诉我们,既然答应了别人,就应该遵守承诺!”
“那就是应该去了?”
“是的,但是随后鹿神出现了,他说这件事情很重要,所以我们可以索要丰厚的报酬!”
“丰厚的报酬!”众人面面相觑,还处于部落联盟阶段的他们对于财富的多寡只有一个非常模糊的印象,片刻后,首领做出了决定:“阿克敦,明天你要向那些人要一百匹布的报酬!”
次日早上。
“什么?你要一百匹布作为向导的报酬?”伊吉连博德问道。
“对,一百匹布!”阿克敦有些紧张的伸出右手,他还不太清楚一百匹布的真实含义:“就是村子里每一个人都给一匹布!”
“没有问题!”伊吉连博德倒是懒得在这点小事上和眼前这个蛮族少年争执:“不过我只先给二十匹,剩下的等到了弗出再给!”
“行!”讨价还价并不是阿克敦擅长的,再说他也很希望能够离开村子,前往弗出镇再开开眼界,“好,把绢布拿二十匹来,准备开船!”
阿克敦带着两个同伴登上大船,他们用好奇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两根桅杆、大量的绳索、光滑坚硬的甲板以及各种各样的绞轮、滑轮,耳边不时传来鼓声、哨子声、号角声,仿佛置身于一个嘈杂的蜂巢,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起锚,起锚!”
随着水手长宏亮的嗓门,三四个腰圆膀粗的水手开始用力转动绞轮,粗麻索从水中节节升起,最后带出满是河泥的铁锚。然后是升帆,水手们整齐的站在桅杆下,用力拉扯绳索,将布帆升到一半高,在河风有力的吹拂下,这条足足有近四十米长,五米宽的大船开始缓慢的移动,速度不断提高,很快就达到了让阿克敦瞠目结舌的速度。他从来没想过一个如此巨大的造物,无需人力竟然能移动的如此快、如此优雅!
“把船帆放低些,风太大了!这里是内河,不是海上!”船长高声叫喊,水手们用力拉动绳索,当船帆降低到一定的高度,再将绳索拴在系索桩上。只见那个船长镇定自若的站在高处,不断发出各种不同的号令,将船上的水手们指挥的团团转。
第462章 消息
“如何,你觉得这船怎么样?”伊吉连博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克敦赶忙转过身,向其鞠躬行礼:“太好了,我从没见过一条能跑这么快的船,哪怕是二十个人划桨也没他快!”
“是吗?其实这只有他一半的速度都不到!”伊吉连博德笑道:“毕竟这是内河,不像海上可以任意驰骋!”
阿克敦点了点头,他相信伊吉连博德的话,原因很简单,他亲眼看到两根桅杆上只有一根上有升起船帆,而且只升起了大概一半,可以想象如果所有的船帆都升起来的话,这船可以跑的多快。
“这里距离弗出还有多远,水深足够让我们的船行驶吗?”伊吉连博德提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原先我说要走两天,不过看这个船速,最多一天半就到了!”阿克敦自信满满的答道:“至于水深您可以放心,当初选择那儿做集镇就是因为那儿的水够深,如果您的船可以到我们村子,那就肯定可以到弗出!”
“哦,这样我就放心了!”伊吉连博德笑道,这里四周都是蛮荒之地,若是船出了问题,那可就全完了。
这时,天空下起雨来,甲板上的人们纷纷退到甲板下面去,只留下少数必须留在甲板上的人。阿克敦看到两岸有浑浊的泥水冲入河中,不时有穿着蓑衣的捕鱼人站在自己的树皮船,惊讶的看着在河面上驶过的大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莫名的自豪感。
“你知道我们脚下的这条河从哪来吗?”伊吉连博德问道。
“你是说土门水吗?”阿克敦问道。
“土门水?你们这么称呼她?”
“对,土门就是万的意思!”阿克敦解释道:“这条河是很多很多河流汇集而成的,所以叫这个名字,至于从哪儿而来,我也不知道,这要问有学问的老人才知道!”
伊吉连博德点了点头,他和沈法僧是船上唯二知道这次航行的真实目的的人,如果本书的读者不那么善忘的话,应该还记得王文佐在领兵前往平壤城下的途中遭遇到一些靺鞨人,在与这些靺鞨人的战斗中,王文佐惊讶的发现靺鞨人使用的箭矢比高句丽人使用的箭矢要重不少,经由审讯才从俘虏口中得知靺鞨人的铁器是从一个叫做弗出的集镇而来。在中古时代,拥有自住锻造铁制武器能力对于一个民族的军事力量是有至关重要意义的。
所以王文佐在能够腾出来手之后,立刻派出他们两人去寻找这个叫做“弗出”的集镇,任务很简单:找到弗出集镇的位置,了解其铁矿的来源、产量以及工艺水平,还有该集镇的人口、防御水平,最后如果可能的话,与其建立良好的关系,最好能够与其通商。
对于王文佐的最后的要求,并没有得到多数人的赞同,比如沈法僧就认为根本无需这么麻烦:搞清楚这个集镇的位置和防御情况之后,派出一支小规模的远征军将其摧毁不就一了百了了?那些靺鞨人可是高句丽的属民,如果和他们通商不就是和高句丽通商了?对于部下们的反对,王文佐只是淡淡的回答:“把眼光放远一点,你们忘记了当初我们在百济的窘境吗?别以为打赢了高句丽就完事了,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作为王文佐军政集团的后来者,伊吉连博德当时谨慎的保持了沉默,他的资历和功劳可比沈法僧、崔弘度他们少多了,轻易表明态度可是新人的大忌。不过当他被选为沈法僧的副手时,再这么沉默下去可就不那么合适了。于是他对沈法僧说:“世人智者寡而愚者多;主上彰往察来而微显阐幽,岂有诸事皆直言的道理?我辈既为犬马爪牙,当寡言而慎行,才是正理!”
沈法僧听这番话后,深以为然,一路上虽然他为正,而伊吉连博德为副,但诸事皆与伊吉连博德商议后方才下令,倒好似两个人官职颠倒过来一般。
随着航程的延续,河面上船只出现的频率愈来愈高了,其中大部分是桦皮船,这是一种东北民族常用的小船——用桦木等轻质木材做成骨架,然后在外面蒙上烟熏过的桦树皮,或者别的动物皮革,不用的时候可以把船抬上岸,然后把蒙皮取下来晾干,这种轻便的船只很适合当地河流吃水浅、湿地多、港汊纵横、冬季封冻的特点,也有一部分是独木舟,他们惊讶的看着驶来的大船,有几个人甚至把船靠了过来,挥舞着胳膊大声叫喊。
“那几个蛮子在喊什么?”沈法僧问道。
伊吉连博德也听不太清楚,他的目光转向阿克敦,阿克敦会意的答道:“他们问我们船上有没有盐,如果有的话,他们可以用皮毛和我们换!”
“你回答他们可以!”伊吉连博德道,转过头对船长喊道:“停船,下锚!”
“怎么了?”沈法僧问道。
“那几个人说要用皮毛和我们换盐!”
“呵呵,就为了做这点小生意你也要停船?”沈法僧笑道:“你不会真把自己当商人了吧?”
“生意是小事,多从对方口中打听点消息才要紧!”
“也好,反正我也听不懂这些蛮子话,这些事情都交给你了!”沈法僧有点不耐烦的摇了摇头,向甲板下走去:“这里的事情都交给你了,我有些困了,先去睡了!”
“是!”伊吉连博德应了一声,这时船已经降帆下锚,慢慢停了下来,几条小船追了上来,为首的是个精壮汉子,辫发间点缀着几块野猪牙,插有野鸡羽毛为头饰,哇啦哇啦的向船上喊了几句,伊吉连博德还是听不太懂,向阿克敦问道:“他说了什么?好像和你的语言不太一样!”
“他们说有五张熊皮,十二张鹿皮,问可以换多少盐?”阿克敦道:“他们是黑水靺鞨,我们是白山靺鞨,口音自然不一样!”
“原来如此!”伊吉连博德问道:“那你们这边的盐价是怎么算?”
“这个就不知道了!”阿克敦苦笑道:“有时候贵有时候便宜,说不准的,都凭商贩一张嘴!我们的村子还好,距离海边近一点,更内陆的地方盐价更贵,一张上好的熊皮有时候只能换一斤两斤盐!”
“嗯!”伊吉连博德心知能够把盐贩卖到这里的商贩肯定会压价买卖,获得厚礼,他回头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两个水手就搬了一只草袋上来,伊吉连博德对阿克敦道:“你让他们拿两张熊皮,五张鹿皮来,这袋盐就是他们的!”
“这么便宜?”阿克敦吃了一惊,从那两个水手搬运的状态看,这袋盐少说也有七八十斤,以当地的盐价来看,就算把五张熊皮,十二张鹿皮全部拿来也是不够的,不过他还是依照伊吉连博德说的翻译给下面的靺鞨人听。
“当真,你们可真是善心人!”那为首的汉子闻言大喜,赶忙道:“请稍候,我立刻让人回去取皮子来!”
“无妨,你告诉他不用急!”
阿克敦将伊吉连博德的话转译过去,那为首汉子看了看阿克敦,突然大声说了几句,阿克敦脸色顿时大变,回头对伊吉连博德道:“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