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163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伊吉连博德!我不与你争!”守君大石笑道:“是非曲直,最后自然有陛下和内大臣裁断!”

  “你……”伊吉连博德勃然大怒,下意识的向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腰刀方才已经叫出去了。一旁的贺拔雍笑道:“好,你说的不错,这件事情的确应该由陛下和内大臣裁断。眼下先交接京中的情况吧!”

  “遵命!”守君大石站起身来,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双手呈上:“这上面是当初参与密谋的同志名单,已经他们所有的兵士数量;还有是诛杀的逆党名单,以及抄没财物宅邸,都在上面。眼下飞鸟京已经划片,由在下的同志们看守,飞鸟京街头已经安靖了!贺拔将军只需一声令下,他们都会听命!”

  “哦?”贺拔雍接过文书,略一翻看,只见上面便是当初一同盟誓反对中大兄的人员名单、誓词、画押指印、各家出动的兵马数量;后面几页则一一记录着逆党的名单,抄没的家资数量,罪名等等,他对倭人的内部情况并不熟悉,也看不出真假,但看样子也不像是临时伪造出来的。

  “好吧!”贺拔雍将文书交给伊吉连博德:“这样吧,依照上头的命令,接下来飞鸟京就交由本人管制,就先委屈你几日,住在山田寺后院,一切都等主上来飞鸟京再说!”

  “谨遵大命!”守君大石解下佩刀,交给身后的随从,一副俯首听命的样子。贺拔雍挥了挥手,几名亲兵上前,把守君大石带来下去。

  “故作可怜的奸佞小人!”伊吉连博德恨声道。

  “好了,好了!”贺拔雍做了个手势,示意部下将佩刀还给伊吉连博德:“我知道他杀了你的老师,但三郎已经下了令,一切都要等他到了之后裁决!身为下臣,就必须先克制住个人的愤怒,以执行上命为重。”

  “这我知道!”伊吉连博德道:“只是看他刚才那副故作谦恭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呵呵呵!这小子刚才那样子的确挺气人的!”贺拔雍笑了起来:“不过眼下还是办差事要紧,走,办事去!”

美浓国司。

  冷雨飘飞,将红土夯成的院墙化为暗红色,仿佛凝固的血。定惠身着蓑衣斗笠,快步经过泥泞的庭院,走到父亲马前,大声道:“父亲,一切还请三思,王文佐乃是神佛眷顾之人,若是可能,千万不要与其敌对!”

  中臣镰足没有说话,冷冷的看了定惠一眼,定惠只觉得自己的血都要被父亲目光中的阴冷凝固了,不过他还是坚挺着脖子,没有低下头。看到儿子的坚持,中臣镰足的眼睛闪过一丝嘉许,但下一秒钟便消失了,他抬起右手,一名奴仆赶忙跪在泥泞中,双手撑地,中臣镰足一脚踩在他的背上,翻身下马。

  定惠跟在中臣镰足身后,父亲的手掌上斑斑点点,满是老人斑,但背脊依旧挺直,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打倒他。两人穿过一条走廊,换上暖和的新草鞋,走进厅堂。四角的火盆将整个屋子烤的温暖而又干燥,定惠觉得自己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

  “你说的没错!”中臣镰足坐下,在几案的碟子上拿了两片烤鱼干放入口中,他在与亲近人说话时总喜欢吃点东西:“神佛的确在庇佑着他,近江刚刚送来消息,陛下已经被击败了!你不来一点吗?”他指着桌上的碟子。

  “啊?”定惠被父亲口中吐出的消息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的依照父亲说的拿了一片鱼干,一边咀嚼一边思考消息背后隐藏的含义。

  “父亲,您说的陛下已经被击败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打输了,完完全全的输了!”中臣镰足道:“陛下失去了大部分军队,根本无力坚守飞鸟京,直接退出了奈良,退到了近江!”

  “输的这么惨?”定惠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什么时候的事情?”中臣镰足稍一沉吟:“十二天前!”

  “十二天前?那岂不是我上船后的第十天?”定惠大惊失色。

  “不错,怎么了,这有什么好吃惊的?”中臣镰足问道。

  “是这么回事!”定惠低声道:“我离开时王文佐麾下的军队全部加起来也只有一万多人,大部分都是四方来投靠的土豪,从百济来的军队很少,全部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两千人!这么点时间他应该不会从百济得到新的援兵,而陛下当时手下至少有三万人吧?”

  “是的,这个数字应该差不多!”中臣镰足又拿起一片鱼干:“陛下在信里有很推崇王文佐,说他用兵宛若鬼神一般,自己输的心服口服!”

  定惠原本准备全力说服父亲,却没想到中臣镰足这么轻松的承认了,不禁有种一拳打到了空处的感觉。中臣镰足笑了笑:“不过你有句话说错了,我和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王文佐作对。我和陛下与他接触过几次,都认为他是个极为可怕的家伙。走到今天这一步,是被他步步紧逼而成的!”

  “步步紧逼?”

  “不错,如果说当时我还不能确定,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了:王文佐一开始就把陛下当成他此行的目标,他一开始没有表露出来,不过是为了麻痹陛下罢了。在陛下兄妹三人当中,唯有陛下才是他的敌人!”

  “为,为什么会这样?”定惠问道:“难道这是唐国天子的命令吗?明明陛下才是三人中最强的那个呀?”

  “这我就不知道了!”中臣镰足笑道:“也许是因为王文佐更喜欢女人,而不是男人吧?”

  定惠张大了嘴巴,被父亲这个颇有些不雅的笑话弄得目瞪口呆,他想起王文佐和琦玉两人在一起时的情景,突然觉得父亲说的也许距离事实不远。

  “那,那他为何让我离开呢?”定惠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在他眼里你没有伊吉连博德重要吧?”中臣镰足笑道:“我记得那小子弓术和骑术都很好,但佛学和汉学不如你,那王文佐应该是个武人,伊吉连博德更合乎他的口味吧?”

  “可能吧!”定惠点了点头:“不过其实伊吉连博德的汉学也不错的,他只是有些懒,心思也太活泛,不愿意下死功夫背书!”

  “难怪!”中臣镰足笑了起来:“那也没办法了,你现在被赶到输的一边来了!”

  “其实我们不一定会输的!”定惠道:“王文佐他不肯放过的是陛下,而不是您!”

  中臣镰足将手中的鱼干放回碟子中,一字一顿的说:“你知道吗?二十年前我跟随陛下刺杀苏我入鹿,讨伐苏我氏的时候,就认为只有陛下才能让大和成为和唐国一样的文明大国,其他人都做不到!这种看法我今天依然没有变,琦玉皇女没有成为王者的器量,如果她登上王位,国家就完蛋了!”

  听到父亲说话的口气,定惠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对方了,一种巨大绝望感扫过他的胸口,让他说不出的难受:“那,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尽力征调美浓、尾张、三河的兵士,帮助陛下重建大军!”中臣镰足道:“还有,安培比罗夫也要从九州过来了,论临阵指挥,陛下还是不如他的!”

  “那,那如果还是输了呢?”定惠问道。

  “如果那样的话!”中臣镰足道:“中臣家的未来就只能放在你的身上了!”

山田寺,后院。

  这是一间牢房。

  没错,这房子有窗户,有火盆,还有干净的毯子、枕头,每天的饭菜足量美味,甚至还有个不错的盛饭女,在这些方面守君大石都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但这依旧无法改变这是牢房的事实——房子的四周都有唐军士兵看守,院门铁锁紧闭,隔绝内外,守君大石只要打开房门,立刻就会引来几道警惕的目光。

  但守君大石没法抱怨什么,严密的看守在阻止自己外出的同时,也保护了自己。眼下飞鸟京中可有太多人要自己的命了,为了避免被收买,贺拔雍甚至专门抽调唐人士兵来担任看守,显然,他也不想自己出现意外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已经安全,守君大石心里清楚,自己的性命将取决于王文佐的意思。而这个人是自己绝对无法揣测的,他就像一个神秘的黑洞,没人知道他想什么,做什么,往往只有到最后一刻,你才知道他到底干了些什么。

  尽管如此,守君大石并不后悔那天晚上自己所做的一切,原因很简单,他坚信这是唯一应该做的——这些首鼠两端,始终不肯加入盟约,想要坐享其成的老家伙们就应该去死。然后才有足够的空位来安插新贵。王文佐应该会明白自己的用意,自己坐了他想做而又不方便做的事情,像这样的人,是不会死的。

  但王文佐并没有来见自己,自己被丢在院子里,似乎已经被人遗忘。孤独让守君大石觉得寂寞,渴望听见声音。因此每当看守们来到守君大石的牢房,不管送食物还是换便桶,他都试图跟他们讲话。

  他知道,申辩或恳求都不会有人理睬,因此他问问题,期望某天某位看守会开口。“战争有何进展?”他问,“陛下和内大臣还好吗?”除此之外,他还询问自己的朋友,询问同党,甚至询问伊吉连博德。“天气怎么样?”他问,“海上还平静吧?大和川上已经重新通航了吗?”

  不管问什么,结果都一样,他们从不回答,尽管有时候某个看守会看他一眼,让守君大石产生些许希望。大部分人则连这点也没有。在他眼中,我不是人,守君大石心想,只是一块会吃饭会说话会拉屎的石头。

第429章 审讯

  不过有一点守君大石很有信心,那就是自己会活下去,王文佐不想自己死,至少现在还不想自己死。自己并不是第一次置身险地,第一次是被卷入有间皇子谋反之事,自己先被囚禁,然后是流放,若非中大兄要出兵百济,接下来就是刽子手了;第二次是在百济,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从注定沉没的船上跳了下来;现在是第三次了!

  守君大石一边想着,一边看着院子里的树木,这一次自己也一定能渡过难关。

  有一天傍晚,正当守君大石吃晚饭,突然听到房门传来咯吱声,他放下筷子,看到房门打开了,王文佐站在门口,绯袍乌帽,目光平静,曹文宗站在他的身后,无声无息,就好像他的影子。

  “看来我来的早了点!”王文佐看了看饭桌上的碗碟:“不过不要紧,你慢慢吃,我今天整晚都有空,有足够的时间聊聊!”

  “对不起!”守君大石赶忙将碗里的饭三口两口塞进口中,咽了下去:“内府,我已经吃饱了!”

  “喝口水吧!”王文佐笑道:“吃的太快可不是好习惯,对胃不好!”

  “是,是!”守君大石并不明白对方口中的“胃”是什么,不过他还是依照王文佐说的行事,当他喝完水后,坐在那儿,仿佛一个待命的士兵。

  “这几天你还好吧?”王文佐找了个地方坐下,平静的问道,就好像两人偶遇互致问候。

  “好多了!”

  “这里你可缺少什么?”

  “除了自由,这里我什么都不缺!”守君大石问道:“内府,您是来杀我的吗?”

  “不,至少现在我还没打算杀你!如果只想我想杀你,让他来就够了!”王文佐指了指身后,曹文宗默然站在那儿,就好像一尊佛像。

  守君大石看了曹文宗一眼,他见识过这个男人的本事,在一次宴会上,他曾经用两指夹住切肉刀,然后将其卷起来,如果他愿意的话,赤手就能把自己的骨头一根根掰断吧?

  “看来你也怕死呀!”王文佐笑了起来:“说吧,为什么要这么做?”

  “杀了这些人对您,对陛下都有利!”

  “文宗!”王文佐回过头:“如果这家伙再不肯说实话,你就杀了他!”

  “遵命!”曹文宗应了一声,毫无温度的目光转向守君大石。

  “我再问一次,为什么要这么做?”王文佐问道。

  守君大石咽了口唾沫:“我潜回飞鸟京,但却没有立下功劳,就想借机立功!”

  “这一次就差不多了!”王文佐点了点头:“但应该还有别的原因,你应该会猜到这么做会惹恼陛下,你就不怕陛下会下令杀了你?”

  “陛下会因为怒气杀人,内府您不会,只要您不想我死,我就死不了!”

  “看来也许你有些高估我了!”王文佐笑了起来:“为什么我会不想你死?”

  “因为我能替您做很多别人做不了的事情!”守君大石咬紧牙关,急声道:“这次我杀掉的人既不愿意为陛下效力,又没有跟随中大兄逃走,哪一边都不帮。这些人之所以敢于这么做要么觉得自己家族实力雄厚,或者亲族朋友很多、或者个人的名望很高。像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为您所用的,小人将其杀掉,剩下的人自然胆寒,对您和陛下惟命是从了!”

  “不错!”王文佐笑道:“这几日确实飞鸟京的局势不错,我发出的一系列纶旨都执行的很不错,无人敢有异议。我本以为是我刚刚打了打胜仗的原故,原来还有你的一份功劳,倒是疏忽了!”

  “属下不敢!”守君大石低下头去:“内府能击败中大兄这才是一切的基础,属下做的那点事情如何敢和您相比!”

  “不,功就是功,过就是过。”王文佐道:“赏功罚过是政事的根本,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下子在飞鸟京杀了这么多重要人物,外间会说是我指使你做的,认为我是一个残暴不仁之人!”

  “这方面小人的确有想到过!不过在鄙国有个残暴的名声未必是件坏事!若是属下猜的没错,等这件事情传播出去后,一定会有很多郡国都会向您效忠的!”

  “是吗?”

  “一定如此!您刚刚取得大胜,那些原本还在犹豫,首鼠两端的人一旦听说这些身份比自己还要高贵的人因为不肯效忠而被处死的话,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也一定会向您屈膝的!”守君大石道:“而且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属下那张名单上的人都是亲手沾过血的,他们是绝对不敢再背叛您的,您可以放心使用他们!”

  王文佐绷紧嘴唇,好不让笑容出现,看来自己还真是没有识人之明,守君大石在自己手下也有一段时间了,自己咋没看出着实是个人物呢?正如他说的,这些不肯介入皇族内战的人都是有所依仗的,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国家的干才,但在这个时候对自己未必是好事。

  他能替自己把这些人一股脑干掉,如果只从功利的角度看未必是坏事;其次干这些事的人等于是向自己交了投名状,自己用起来也放心多了。最后残暴的名声也要看其两面性,可能激起坚决的反抗,也有可能吓倒一堆人,不战而降。具体就要看接下来怎么操作了。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但不管怎么说,你杀这么多人,事先并没有得到我和陛下的同意,就连禀告也没有过!”王文佐沉声道:“是不是呀?”

  “不错,属下的确有罪!”守君大石垂首道。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你,以当时的情况每拖延一分,便多一分危险。要你诸事请示也的确是为难你!”王文佐的口气松缓了不少:“这样吧,你写一份请罪文书,把整个事情来龙去脉写清楚,我和陛下商量之后,再做决断!”

  “遵命!”守君大石长拜道。

  当守君大石再次抬起头来,王文佐已经离开了,房门被重新关上。片刻后,守门的士兵送来笔墨纸砚,显然是让自己写请罪文书的。守君大石并没有立刻动手,他在地板上坐下,双臂抱膝,风吹的窗户不住摇动,守兵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剩下苍蝇的嗡嗡声。

  请罪文书?他心想,功与过,赏赐和惩罚。守君大石能够感觉到王文佐对自己的欣赏,甚至还有喜悦,这个男人很清楚自己干的多出色。但他的心里有太多旁人无法知晓的黑暗,他会不会用自己的请罪文书当做洗白的证据,把一切都推到自己身上,然后一刀了解,让自己带着一切骂声和秘密回到地下?这不也是一条很好的路吗?

  他心烦意乱的站起身来,走到窗户旁,看着外面的院子,也许自己应该翻墙逃出去,他对山田寺很熟悉,只要翻过院墙,然后再向东跑几百步就到了马厩,马厩的后面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洞,从那儿可以逃出去。在这种事情,自己应该可以找到一条逃生的路。

  逃出去又能怎么样呢?守君大石的动作变得迟缓起来。无论是琦玉还是中大兄谁登上大位,都不会放过自己,那时天下虽大,又哪里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呢?想到这里,泪水不禁盈眶而出。

  “菩萨,请赐我以智慧,解决面前的难题!”

  守君大石跪伏在地反复祈祷,但菩萨没有对他显灵,而他也确实疲倦,于是守君大石在地板上蜷起身子,将自己托付给睡眠。

飞鸟京,净土宫。

  “你去见守君大石了?”琦玉面朝铜镜,一边梳理头发,一边问道。

  “嗯!”王文佐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懒洋洋的看着文书:“那家伙是个人物,当初当真小看了他!”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饶了,还是杀了?”琦玉已经梳理完了头发,她将自己的长发打了个方便的结,一边选择项链,一边问道:“你看看这两条项链,哪一条更好看?”

  “还没确定,等他告罪文书送上来再说吧!”王文佐抬起头来,看着琦玉左右手各拿这一条项链,在胸前比划:“左边哪块,我更喜欢红宝石,更配你的肤色!”

  琦玉重新对比了一下,将红宝石那条项链丢进首饰箱:“我还是更喜欢珍珠,决定了就算这条!”

  王文佐露出一丝苦笑,女人就这样,又要问你,偏偏又故意不按照你说的来,他笑了笑转过身去,正准备把这份文书看完,肩膀却被人拍了两下。

  “好看不?”琦玉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