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刃斩春风
眼看就要淹没那道静立不动的‘水诡’身影。
‘叮当当当——’
这时,
一阵铃铛声忽然自山岗下响起了。
听得铃铛声的灶班众人表情各异,都不约而同地对这阵铃铛声产生出一种熟悉感来,
自觉之前好似经常听到这样的铃铛声。
‘叮当当当……’
铃铛声从山岗下徐徐接近而来,
而在众人听闻这阵铃铛声,只一晃神的时间,那些铺满四周的熊熊黑火,连同居于火中的李珠儿身影,都在刹那间消失无踪。
‘水诡’脚下的涟漪无声无息地再度开始扩张,
一只只惨白的手掌从涟漪里伸出来,不断挥舞着,
带起一阵阵卷裹着冰冷水汽的风,
压得围绕灶班众人的烧魂火渐渐抬不起头。
作为烧魂火燃料的柴禾,都渐渐渗出水滴,
在火焰灼烧下,水滴变成细碎的气泡,于‘滋滋’的声响里变成一阵阵白气,使得燃烧的烧魂火又微弱许多。
“珠儿!”
“珠儿去哪里了?!”
李岳山举目四顾。
山岗上,
除了近处全心操纵灯笼回转的上清法坛内的苏午、老道二人,
以及李岳山身边的秀秀、狗剩,
远处的水诡,
根本未见有珠儿的形迹!
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众人一晃神的当儿,便带着滚滚黑火直接消失了,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橡皮擦,擦去了这个人在此间的存在痕迹!
李岳山心头毛骨悚然!
他看了看朝向自己等人不断扩散来的涟漪,
心中无比确信——织锦山厉诡的某一个部分已经赶来了这里,
正是它赶来此地,
才导致了珠儿的‘消失’!
是那阵铃铛声么?
‘叮当……’
师父内心转念的时候,铃铛声就在他身后倏忽响起。
铃铛声响了几个呼吸就顿止,
跟着,
一个细细的、因为中气不足而显得极为柔弱的女声,就在师父身后响起了:“师兄,我来看你啦……”
陡地听到这个声音,李岳山脑海里骤然浮现出一个身影,
脸色微微泛白、鹅蛋脸盘,梳着双螺髻的师妹;
穿着花袄子,坐在田埂边上,小脚在清水沟里荡来荡去的师妹;
总是体弱多病,却在昏黄油灯下给自己缝着衣裳的师妹。
他浑身颤抖,
心中痛极又恨——厉诡,该死的厉诡!
怎能如此作践自己的师妹?!
师父肩膀颤抖着,按住了身畔的狗剩与秀秀,低沉着嗓音嘱咐着:“莫要回头看,这只厉诡擅长在人背后突然唤其姓名,
只要其人回头,
就会被它叫走心魂儿,成为行尸走肉!
它也是织锦山厉诡的一部分!”
李岳山按住了两个弟子,阻止他们回头,自己却在数次调整呼吸过后,缓缓转回了头。
好些年未曾见过了,
自己都老了,
师妹还是从前的模样吗?
应该还会是从前的模样罢……
心里转动着些不着四六的念头,师父回过身去,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他看到了‘师妹’。
‘师妹’穿着庙殿里的神像常披的袍子,
那袍子因为许久无人更换,
已经遍布尘灰,破了好几个窟窿。
窟窿里,隐约可见师妹依旧光洁如新的藕荷色衣裙。
她修长的脖颈上有一道不可忽视的裂缝,那道裂缝将她的首级与脖颈完全分离了——此时头颅只是端正安放在了脖颈上,未有真正与脖颈相连。
师妹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与师父每天入睡后,在梦里看到的师妹的笑容一模一样。
她的样子果然没有变化,
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
就连师父、师娘、师弟的面貌都没有丝毫变化——他们的脑袋接在师妹的肩膀、后颈上,簇拥着中央师妹的头颅,都含笑看着李岳山。
李岳山呼吸都变得不顺畅起来,
苍老的面孔上却有着与年轻人初见心上人时的畏怯又渴望的笑容,
他抚摸着自己斑白的鬓发,眼睛定定地看着师妹,
师妹的面孔开始腐败,
师父师娘、师弟的面容都开始脱水萎缩干瘪,
可在李岳山眼里,
他们还是如初的旧模样。
“你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倒显得我老了哩……”李岳山开口说着话,眼睛里蕴着脉脉温情,
对面的师妹依旧笑得温柔,可她的眼睛里,
根本没有李岳山的身影:“师兄,我很想你。
大家都很想你,
你和我们走罢,
我们就像当初一样,整个灶班子聚在一起,无忧无虑,这样不好吗?”
“这样好啊!”李岳山认可地点着头,笑出了泪花,“老汉——师兄我东奔西跑这么多年,一直就盼着这一天呢!
盼着我们团聚,
现下世间人们都信底下有地府,
人死了以后可以在地府下面团聚。
其实师妹,你明白的,
我也明白——底下哪里有甚么地府呀,只有一个阴间——那阴间也不是正常人的魂灵能呆得住的地方呀!
所以师兄我啊,
我为咱们整个灶班子塑了几座庙,
我先把你们等安放进去,
等以后哪天,我遭殃了,
死了,
也可以让后辈把我送进去——师兄就盼着这天呢!
盼着这天呢!”
师父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他看到了想见的人,
便觉得这是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
他满面通红,
好似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对着对的人,就有不尽的倾诉欲。
可对面的‘人儿’并不在意他后头说了什么,只听到他答应了自己的邀请,于是师妹开心得笑了起来,整张褶皱腐败的脸孔因这笑容,
竟显出了几分少女的娇俏感:“师兄愿意和我走就好哩,
我们可以永远不开了,
师兄,我们永远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