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刃斩春风
朕因此委实忧虑不已,难以安定心神。”
那魁梧道人-钟离权认真听过玄宗皇帝所言,又垂下头去,看着桌案上的星象图,分辨了良久。
第1438章 、道士下山(五)
钟离权乃道:“太白冲宫之相,实是长庚星于白日乍现,有逼压中宫紫薇之势,是以谓之曰太白冲宫。
太白者,长庚星也。
中天日主未显之时,长庚先显,以长庚启天之明,天日为阳,是以便谓长庚属阴,即母相、女相。
所以太白冲宫之相,暗指‘女主当昌’。
陛下如今可已有了怀疑的对象,觉得那女子有代武后之相?”
钟离权言辞直接,言及武后故事亦毫不遮掩,不似其余诸多臣僚,在玄宗皇帝面前,连武后之名都甚少提及。
对于宫闱内事,玄宗自然比之钟离权更加清楚。
他上位以后,便严防死守,极力避免宫闱之间再成长出一个‘武后’的可能,在他的后宫之内,那所谓‘代武后之相’的女子,至今还未出现,是以皱着眉摇了摇头:“太白冲宫,未必便只有‘女主当昌’之预兆。
而今朕躬忧虑,并不在‘女主当昌’之上,实忧虑此相之中的‘篡逆之兆’。
今时,篡逆之辈或已显露头角。”
“天象之预示,未必是预示今下,亦或是预示未来数十年的大局变化。而今陛下身畔无有那‘代武后之相’的女子,十数年、数十年后,却未必不会没有,陛下实须谨慎以对。”钟离权说道。
他根本不受玄宗皇帝言辞引导,只是直接输出自己的观点、结论。
钟离权此番言辞一出,玄宗垂目沉默了下去。
兴庆宫中气氛越发凝重,在玄宗身后侍立着的高壮太监,忍不住微微抬头,瞥了那跪坐在侧位的高大道人一眼。
道人正在此时抬目,看向玄宗皇帝,说道:“陛下欲指谁有篡逆之心?”
高壮太监听得钟离权这简单而冷淡的一句话,眼皮猛地跳了跳,连忙垂下眼帘——他陪伴在圣人身边多年,却知钟离权所言,已然正中了圣人的心思,只是这道人说话未免太过直白,不作任何矫饰。
这却与高壮太监过往见过的那些臣僚、僧道完全不一样。
倒是那位不良帅……与钟离权性情有相似之处。
玄宗皇帝眯起眼睛,与侧位跪坐着的钟离权对视,眼神微冷:“其人私造甲胄,武装党羽,谋逆之心,已然昭然若揭。
却不是朕要指他为篡逆之辈。”
钟离权系汉时大将,对于庙算权谋曾经自然深有涉及,他未必听不懂圣人的言外之意,却偏偏不顺着圣人所言往下说,而是要以这种方式把话问出来——这便令李隆基颇为不喜。
当初召钟离权作镇魔大醮主持,请其入宫为供奉,玄宗皇帝也深有犹豫,犹豫的原因无非在于钟离权这般性格。
“私造甲胄,武装党羽……
这般人物,应是今之镇国侯、被陛下拜作不良帅的张午罢。”钟离权如是说道。
他的话叫玄宗皇帝内心又生出一阵烦躁。
对方言下之意,即是在提醒唐明皇——不论是铸造甲胄之权,还是武装党羽之权,皆是玄宗当时自己亲自许诺给了张午的,其如今铸造甲胄、武装不良人,不过是做本职工作而已,又何谈甚么‘私造甲胄,武装党羽’?!
玄宗压住心中烦恶,点了点头:“正是张午。”
钟离权道:“天下之间,玄门榜上,张午跻身三甲之列,实系‘玄门都领袖大位’有力竞争人选。
佛道二门确以他为尊。
华山事后,他亦是名副其实的灶神魁首。
天下法脉以十成而论,佛道二门占据十中之八,灶王神教得其中一成——如此算来,天下九成法脉,尽入张午之手。
所谓‘玄门都领袖尊位’,如今是否在张午手中,却已然不再重要。
更何况,除却此尊位,张午今系陛下亲封镇国侯,领天下不良人,查禁天下诡事。
其造出‘生人甲’,更能活人无数——其亦不禁锢铸炼此般神甲的工匠去留,如为神甲勾画核心入墨图的吴道子,今已被陛下擢升为‘神甲司正’。
神甲司中,诸多工匠、僧道,亦皆有于‘神工局’中炼造生人甲的经历。
——自此可见,此人实无篡逆之心,其统合诸般,总理阴阳,所为所求,贫道大抵能猜测到是甚么。”
玄宗面笼寒霜,尽管心中已猜到那个答案,但还是向钟离权冷声问道:“是甚么?”
“圣人欲治天下之诡,这道诏令,已然传遍天下。
而张午所为所求,无不是在响应陛下您的诏令,贯彻您的意志,他之所为,正为‘致天下无诡’。”钟离权扬声答道。
“好一个致天下无诡!
好一个统合诸般,总理阴阳!”森冷的言语声从玄宗牙缝中挤了出来,他盯着坐在侧位的钟离权,道,“那他欲置朕于何地耶?”
随着玄宗皇帝此言一出,大殿内的温度陡降了数分!
侍立在他身后的高壮太监一时间噤若寒蝉!
而钟离权面不改色,昂首向李隆基回道:“封狼居胥,禅于姑衍,饮马瀚海者,实非汉武皇帝,系其麾下少年将军‘霍去病’也!
平灭六国,一统天下,更非始皇帝亲力亲为!
然而汉武皇帝、始皇帝之功绩,孰能否认?他们哪个又不是千古一帝了?!
陛下而今,提拔人才,设立‘不良人’,以‘玄门’总摄天下法脉,拜张午为不良帅,欲使天下无诡——陛下俨然已有千古一帝之气象!
而今,只需陛下为那张午默默支撑,使之能平灭天下诡灾,则千百年后,陛下之名,亦必永受黎民称颂!”
钟离权这番对玄宗先前作为隐有赞叹的言辞,令玄宗皇帝闻言沉默了片刻。
好直言者,直言必定伤人。
然而其若直言夸赞某人,确又必定会令对方甚为受用。
玄宗皇帝此时心中便有莫名感受,他眼中幽光闪动,良久以后才道:“刘邦亦能任用贤才,征辟猛士,然而如韩信一般人臣,亦成其心腹大患。
倘若真有天下无诡之日,致天下无诡以后,不良人手下甲兵精良,猛士如云,更得天下法脉尊崇,已是天下‘无冕之王’,届时,朕又如何比得了他?到了那时,他又是否愿意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第1439章 、道士下山(六)
钟离权闻言,迟疑了刹那,垂下了眼帘。
其非张午,又如何能知张午心中所想?
只是如今张午所做之事,为他所推崇,他亦希望促成这君臣相谐的局面,令双方共为‘致天下无诡’的远大理想而奋进。
然而,人心不能齐平,圣人之猜忌,却非是空穴来风。
真到了那时,天下大业虽成,然门户私计如何处置?纵然张午确为‘公者’,愿为天下百姓而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可又该如何保证他在解去一身权柄以后,圣人会放心心中忌惮,不对其反下杀手?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而若张午亦有私心,那今时圣人忌惮其篡逆,自觉居于风雨飘摇之位,岂不亦是合情合理?
钟离权低头沉默了片刻,道:“贫道愿游说张午,探看其心中所想,事成之后,使之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也未必是不能成之事。”
他这番话一说出,玄宗皇帝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转而道:“夜深了,朕有些疲乏了。
真人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是。”钟离权微微躬身,从矮案后站起身来,徐徐后退,即将离开宫门之时,他微微抬头,向御座上的玄宗皇帝说道,“贫道今亦在陛下所设‘玄门榜’上,欲与明日夜间,与张午斗法一场,决出高下。”
“哦?”
本已闭上眼睛假寐的玄宗闻言,睁开眼目,看着宫门口的钟离权,似又因钟离权这番言辞升起了些丝兴致,开口向对方问道,“真人不是认为,此时应当和光同尘,方便不良帅统合诸般,治天下诡么?
缘何偏偏要在此时,与他争斗?”
钟离权道:“钟南山上,亦有颇多玄门弟子,此间弟子皆以贫道为首,却轻易不会附从他人。
因此缘故,天下之间亦有诸多道脉以终南山为首。
贫道与张午斗法,一为试试他的修行究竟如何,可否担当大任,二则,若他能斗败贫道,则贫道这一支的玄门道士,亦尽皆俯首,听凭调遣。
以贫道之声望,作他走向更高处的台阶也好。”
玄宗闻言,眼神晦暗,向钟离权摆了摆手。
钟离权还以玄宗皇帝一礼,就此告退而去。
兴庆宫内,侍女宫娥提灯款款走入,将此间渐黯的灯盏又续上灯油,兴庆宫内幽而复明,然而玄宗皇帝心中,却是一片黑暗。
他在御座上沉默良久,哑着嗓音向侍候在旁的高壮太监说道:“拟旨。”
“诺。”
高壮太监立刻答应了,跪坐在台阶之下,摊开大纸,以毛笔蘸取笔墨,此时即听圣人道:“着王充领一千玄甲军,于明日夜间包围不良人公署,令卢境领右金吾卫明夜加强巡察长安内外;
着宗正寺卿高渺取祖庙‘贤皇十二碑相’,令宗正寺上下官吏执此碑相,于明日夜间镇守不良人公署四面。
这道密旨,禁绝宣之于外。”
玄宗皇帝话音落地之时,高壮太监已然满头大汗,他努力镇定着心神,完成了这道密旨的书写,而玄宗皇帝在此时忽似想到了甚么,又向高壮太监问道:“张果与那闾山仙真,何时能至长安?”
“老神仙先前回复过了……他与那位闾山仙真,大约也在明日夜间抵达长安……”
“令他带着那位闾山真人,往不良人公署去。”玄宗道。
高壮太监唯唯诺诺地将事情答应了下来。
……
翌日晨。
不良人公署之中。
初玄、张方、魏洪等一众镇诡局不良人聚集于公署后院之内,整肃队列,神色严肃。
诸不良人眼中,隐有希冀光芒闪动。
此时,神工局匠人们从草庐中搬运出了一道道木箱,将之摆上队列前头的桌案,木箱的数目,正对应当下排成队列的镇诡局不良人的数量。
镇诡局不良人见得条案上的那些木箱,眼神不禁更加激动。
一切收拾停当,苏午与季行舟被诸多工匠簇拥着,站在了这支行将启程前往‘景室山’搜寻鬼祟影迹的不良人队伍前头。
苏午目光落在初玄身上,初玄向苏午拱手行礼,在此般场合称苏午作‘不良帅’,诸不良人跟着向苏午与季行舟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