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刃斩春风
妓女们一边细声交谈着,一边合力搬运庙中堆积的杂物、石块,逐渐清理出一方空地来。
面上都是火筷子烙印、骨瘦如柴的巧儿,与满脸杨梅子烂疮的翠姐姐合力搬走一角石砌的桌台,显出了下面一副布质的画儿。
那画儿裹着几块乱石,沾着许多香灰。
身量要比其余几个妓女高许多的玉儿拿衣袖擦去了画上的香灰,几个妓女里长相最周正,即便脸上还生着杨梅子,依旧难掩丽质的钏宝儿搬去画上压着的石块,那副布画就此显露于群妓眼前——画的是一金冠白须,手拄龙头杖,穿着绿袍的神灵画像。
群妓一看那画像,便知这座山庙主要供奉甚么神灵了。
“是山神老爷的画像哩……”
“把画儿摆起来吧,咱们占了山神爷的地方,一人给他老人家磕三个头,请他不要怪罪。”
“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儿……”
妓女们小声言语着,便把山神画像挂在了门侧的那面墙上。
——这道神像本来该挂在正对门的墙壁上,毕竟这座小庙,也只主供山神爷一尊神灵,并无陪祀之神,将主祀神画挂在陪祀神的位置,多少有些不合规矩。
然而,当下庙门正对着的位置,早已没有了庙墙!
许多石块从那个黑漆漆的洞穴里铺压出来,冲垮了原本的庙墙。妓女们也只得先把山神爷画像挂在侧面墙上,依次给画中神灵磕了头,赔了罪。
随后起身在庙中间堆了一些柴禾,拿灯笼火点燃了。
群妓聚集在火堆边,被热烈的火光熏陶着,那股浸入她们骨髓中的冷意便在火光的熏烤下,逐步消褪下去,几个妓女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红润,一个个总算像是活过来了。
“好暖和啊,到了这会子,我倒不想去死了。”孙豆儿眯眼抓着脸上的烂疮,面上流露出些许满足的笑容,这遍布烂疮的脸孔上浮现出的笑容,在火光映照下,叫人看着反倒从心底更生出一股寒意。
而在场几个妓女,彼此情形都差不了多少。
她们看着彼此,直如对着镜子一般,倒也不会因为对方脸容难堪丑陋而害怕甚么。
听到孙豆儿的言语声,翠姐姐也笑了起来:“说甚么死不死呢?这处山神庙,是山神爷、老天爷给咱们这些苦命人留的一块地方,方才那么大的祸事,都只是擦着咱们的边儿过去了,这是老天爷要叫咱们活下去啊……
挺过了这个夜,咱们白天多捡些柴禾。
山里少不了野菜,咱们也多捡些,合水煮菜汤来吃。
就这么过着过着,说不定咱们比外头那些姐妹过的日子还好些呢!”
如今民生艰难,想要温饱活命,岂是容易事?
更何况,这几个想活命的人,还都是患了花柳病,且都将病入膏肓,性命垂危,她们活下来的难度,在今下这个时代比寻常人更高出几十百倍,若非遇着神灵显圣,基本等于没有可能。
但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蝼蚁尚且偷生。
她们想要活命,对此抱有期望,又有甚么错处?
钏宝儿、巧儿、玉佳人等几个妓女,听着翠姐姐对未来的规划,一个个眼中闪动光芒,显然将对方的话听到了心里去,不觉间开始憧憬未来。
孙豆儿更是忍不住道:“咱们明日找找有没有野兔子、獐子甚么的脚印,也学那些猎人一般,挖几个陷阱,捉几只野兔子野獐子来,兔肉炖野菜……一定好吃得很哩……”
“那你就是异想天开啦……
我以前有个客人,就是个猎户。
据他们所说,现今年景不好,三天进山一回,不一定能猎到甚么野物来。
就算猎到了野兔,那兔子也是骨瘦如柴,没甚么肉可吃。”
“有骨头炖菜汤也不错哩……”
钏宝儿听着几个同伴的谈笑声,思绪不觉间飘远,不知飘到了何处去。
良久以后,她忽觉得有些冷了,耳畔又传来其他人的鼾声,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几个同伴横七竖八地在渐熄的篝火边或坐或趴或躺地睡了过去。
她抿嘴笑了笑,心里暗暗念着:“还想着往后过好日子呢,能熬过前头这几天再说罢!
还好自己回过了神儿,不然大家伙怕是没有以后了,今夜就得因为篝火熄灭而全被冻死……”
如是想着,钏宝儿起身在还有些火种闪动的火堆里,填了一些柴禾,看着火焰渐渐攀上木柴,温暖重新萦绕在这间小庙里,她才放下心来,又坐回自己的位置。
才坐在石头上,她感觉好似有些金闪闪的东西从眼角掠了过去,自心好奇之下,立刻转头去看——一转头,便看到庙门正对着的那个黑漆漆的洞穴里,真有些像是流动的水一样的事物,在发着金闪闪的光,那光芒忽明忽寂,撩拨得钏宝儿心里痒痒。
钏宝儿看了看四下,沉吟了几个呼吸,便拿起了墙角那盏光芒已不大明亮的红灯笼,提着红灯笼,踩着洞穴里冲出的石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洞穴深处走。
这山洞就在山庙内,妓女们都看见了它的存在,但因着她们对于未知本能的畏惧,便也都下意识地忽视着这处洞穴的存在。
然而,不论她们如何忽视,山洞始终是在山庙内的。
钏宝儿思绪飞转良久,回过神来,便想明白了这个问题。
她胆子倒是大,再加上对山洞里那些金闪闪事物的好奇心,一时就压住了心中对未知的畏惧,提着灯笼走进了洞穴中。
第1144章 、新生
才迈入山洞内,钏宝儿便感觉到了浓烈的热气。
这股热气从四面八方,从脚下碎石块里、从山洞石缝裂隙里、从游动的空气里迸发出,裹挟向她,浸润了她周身各处,叫她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连发丝都黏糊糊地粘在了双腮上。
此地热浪翻滚,却并不叫她觉得讨厌。
她心下惊讶的同时,心里那股不知从何所起的好奇心便愈发炽盛,提着手里的红灯笼,亦步亦趋地朝前走——那盏灯笼在山洞里都变得明亮了许多,散发出如血一般浓稠的红光,将周围都映照得如被血浆染红了一般。
那些好似被血染红的石块,在她鞋子踩踏下,竟也真如沾染着浓郁的鲜血一般,她的脚掌踩下去,便觉得黏糊糊的,鞋子脱离石块后,还会在石块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鞋印子。
钏宝儿不知这是什么情况,于此间热浪裹挟中,她的思考能力都变得微弱了。
猩红的热浪浸润着她的躯壳,叫她浑身皮肤发痒。
她一边举着猩红的灯笼朝前走,一边腾出一只手,不断抓挠着自己的手臂、脸颊、脖颈,脖颈上、脸颊上、皮肤上的‘杨梅子’成片成片扑簌簌地脱落,显出其下有些嫩红的新皮。
钏宝儿闷头闷脑地走到山洞闪出。
然后一脚踩进了一条亮闪闪的‘小溪’中。
直到她双脚踩进那条亮闪闪的溪流里,她才蓦然间反应过来——自己先前在外头看到的、那些像水一样流动着的,金闪闪的物什,可不就是眼下自己涉足的这条溪流吗?
她低头看着脚下溪流——
溪流里,流淌着如黄金般的水液。
那般水液浸没了她的脚踝、膝盖、下身,让她骨头缝里都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痒’,这般痒感,却叫她不愿脱离。
她涉‘水’愈深,在自身被黄金水液浸没得仅剩一颗头颅露在外面的时候,她看到了黄金溪流的源头处——
一尊黑灰色的、像是被无数蟒蛇盘绕着的石像盘坐在那里。
它浑身裂开了许多缝隙。
裂隙里,就淌出了这黄金般的液体。
那石像面容英伟,身形匀称健壮,高有三丈——似有一道道蓬松的尾巴环绕在它腰间,遮住了它腰部以下的位置。
钏宝儿仰头看着那尊三丈高的石像,忽然面色潮红。
她慌里慌张地低下头,把脑袋也埋进了黄金色的水液中。
黄金水液徐徐流淌,浸润、包裹着钏宝儿周身。那种难以言喻的‘痒’感在此时变得愈发浓烈,让钏宝儿本因此间萦绕的热气而熏熏然的大脑,因此而更加昏昏沉沉,她浑然忽略了洞穴中那尊三丈高塑像的异常,对洞穴内的种种奇异情形,也丧失了探究欲。
钏宝儿便在这道黄金溪流里随水波浮沉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有些言语声在她耳畔由模糊渐至清晰。
“呀!”
“钏宝儿怎么睡在这里,浑身衣裳都湿透了……”
“快把她挪过来,这么冷的天,别着凉了。”
“她怎么跑哪山洞里头去了?”
“山洞里有甚么?看起来金闪闪的,该不会有金子吧?”
那些细碎的言语声萦绕在钏宝儿的耳畔,她的思维渐渐恢复运转,跟着就徐徐睁开了眼睛,正看见几个同伴摇摇晃晃的脸。
——几个妓女摇摇晃晃地踩着洞穴与山庙间那些破碎的石块、泥土,搬动着钏宝儿的躯壳,把她往火堆旁挪动。
她眨了眨眼睛,感应着身体内传来的充沛力量,忽然出声道:“巧儿妹妹,我自己能使上力的,我自己走就好……”
“宝儿醒了呀!”
“你还怪沉哩,我们几个人都差点搬不动你……”
“身上有没有哪儿不舒服的?你身上衣裳都湿透了,怎么回事啊?”
钏宝儿一开口,几个妓女方才发现她已经醒转,连忙把她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看着她状若无事的爬起身来,都凑上去七嘴八舌地向她问道。
她自觉脸上有些痒,便伸手去抓挠。
一抓就将小块遍布‘杨梅子’的死皮从脸上抓了下来,露出其下粉白的肤色。
钏宝儿拍了拍自己还有些昏沉的脑袋,思索着说起话来:“现在是甚么时辰了?先前你们都睡下了,点起的火都熄了,我被冷着了,醒过来添了火,又看那山洞里好像在发光,就走进去看了看……
后面又发生了甚么,我就没甚么印象哩……”
她一边说话,一边转头往洞穴那边看去。
幽深而昏沉的山洞里,还在发着金闪闪的光。
那光芒忽明忽寂,叫钏宝儿一下子又回忆起了先前的些许经历,她有些不确定地指着山洞的方向,道:“山洞里,好像还有一尊石像……
挺高大的,那石像好似在流血……
流出来的血都是金色的……”
山洞里有流血的石像。
石像流出的血液,还是黄金色的。
钏宝儿的话,叫在场几个妓女都面面相觑,看向那处山洞的目光里,不免多出几分畏怯来——只听钏宝儿的描述,她们都觉得那山洞内诡异重重,根本不愿去接触。
几个妓女沉吟了片刻。
钏宝儿尤在抓挠着自己的脸颊、脖颈、手臂,伴随着她不断地抓挠,一块块遍结瘢痕的皮肤就如雪片般扑簌簌落下。
此时,巧儿不经意间抬头看了钏宝儿一眼,她眼神一下子惊讶了起来:“宝儿姐姐,你的脸、你身上——”
心事重重的其余几人,听到巧儿的话,纷纷将目光投向钏宝儿。
群妓神色各生变化,无不是惊讶万分!
“宝儿妹妹,你脸上的‘杨梅子’……好像消褪了,已经长出新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