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刃斩春风
吴文远等着被他一招制住的老柳,怒声斥道:“她怎么不孝了?怎么不孝了?!
多好的孩子,天不亮就守在村边烧水蒸饼卖面,你是她爹,你先前在做什么?!这甚么世道——大饥荒的年景,一个年轻姑娘守在这黑洞洞的大堤边,你当爹的可替她想过一点,可心疼她一点了?!
儿女与爹娘的缘分,那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东西。
你这样干,是坏你们父女间的缘分,将来是要遭报应的!”
吴文远呵斥着地上半跪着的老柳,老柳被他拧着胳膊,只能‘哎——哎’地叫着,已经围上来的李家几人,虽然觉得老柳做事过分,脾气太邪性,但现下吴文远这般暴怒,也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老者将老柳呵斥一通固然解气,但是他们一众人也不能天天守在柳家,待他们走后,苦的还是柳家的女子。
李雄彪挠了挠头,见吴文远满是皱纹的面孔上,怒气未消,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劝,去劝谁,便烦恼地挠了挠头。
柳氏女许是被吴文远说中了心酸处,在角落里抹着眼泪,也未说话。
这时候,一直坐在桌子边没有动静的苏午开口道:“吴老伯,既是主人家的好意,我们何必去拂了别人的好心?
你办事情太冲动了,快撒开手,和人道歉。”
李雄彪几人听到苏午发话,也并未反驳什么,各自回了座位。
吴文远将苏午尊为‘明王’,对于苏午的指示自然遵从。他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甚么,但还是依苏午之言,松开了老柳的胳膊,抱拳向其行礼,压住怒气低声道:“是我一时热血冲脑,对阁下动了粗,请阁下多多海涵。”
老柳侧过身,却不理会吴文远。吴文远怒气未消,更不想看见这个肆意打骂儿女的男人,见其不理会自己,他转身也回到了座位。
经历过这般事情,外人在场的情况下,这老柳也不敢再对女儿肆意打骂。但他见女儿悄悄抹眼泪的模样,心底总是止不住的厌烦,压着嗓音斥道:“还愣着干什么?!
把饼子馒头给你李叔他们端过去!”
几人间的一番争端本就因此而起,老柳当下还执拗于此——他刚才吃了亏,不愿自己出面,所以把女儿推了出去,叫女儿去送馒头饼子,只看几个客人接还是不接?
吴文远、李雄彪、李雄罴几个人都沉着脸,更觉这柳家男人不识好歹。
柳氏女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
苏午在此时转头看向那被其父怒视着的柳氏女,出声说道:“多谢了。
再捡些饼子来罢,我家祖母、婶娘他们在家里应该还未用饭,正好带回去叫他们吃些。”
柳氏女轻轻点头,依言捡了几张饼子送到苏午他们桌上,她回身往案板那边走去,见父亲冷眼看着自己,内心更觉得悲凉——今下饼子是送出去了,但爹爹心里的怨愤却集聚着,难以消解,待到客人走后,自己回到家中,免不了再受一番诘责刁难……
‘赔钱货’、‘扫把星’的名声,还是会安在自己头上……
柳氏女眼眶微红,在案板前和面。
她揉好了面,将面团擀成一大张薄饼,而后将薄饼叠了几叠,用刀细细切成条状,捧起几捧来放入漏筛中,在滚水里煮好盛出,撒上点油盐葱花,一碗面就被做好了,送上桌。
老柳在旁盯着柳氏女的一举一动,始终未发现女儿的做法有什么纰漏,他找不到茬,心里那股火发不出来,便冷笑了几声,拎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下,就看着女儿又是添柴烧水,又是和面切面,没有一点儿要帮忙的意思。
苏午几人吃过了面,没有与那老柳多言甚么,直接走出了这个面摊。
一行人走出布棚子下的时候,天光微微亮起,通向金柳村的缓坡上已经有早起去田间地头忙活的村民,李雄彪兄弟俩与乡民们招呼着,带着人往缓坡下走去。
“那就是柳飞舟。”李黑虎用胳膊肘碰了碰苏午,朝着身侧一个昂着头走过去的少年人努嘴示意,与苏午说道。
苏午看着那少年人大喇喇地步入大堤口的布棚子里,叫嚷了一声:“给我下碗面!”
柳氏女弱弱地答应声旋而响起:“哎……”
“唉……”李黑虎听着布棚子里‘柳飞舟’的叫嚷声,摇头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怜悯,“女娃子托生到他们柳家,真是可怜……”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看着苏午道:“他家请了张家媳妇,给你说亲哩……猪子,那柳姐姐挺好的……”
“是不是近来没人去你家说亲?”苏午面无表情地看向李黑虎。
李黑虎悻悻道:“没有……”
“这么多人,都安顿到哪里比较好?”苏午略过了先前的话题,转而与李黑虎商量起来。
李黑虎无所谓地道:“最不缺的就是住的地方,家谱堂那个院子就能把这些人安顿下来哩,几个爷爷家里还能再住进去几口子。
到了家谱堂那边,看几个爷爷他们安排罢!”
“好。”
……
柳家面摊的布棚子下。
老柳将一碗煮好的面条端到了柳飞舟的桌上,他递给柳飞舟一双筷子,道一句:“慢点吃!”
即转头去看收拾着旁边桌子上的碗筷的女儿,见着那几张桌子上的碗里、饼筐里并未剩下甚么东西,他冷笑着又说了几句:“吃得真干净。
李家这些人就好似饿死鬼托生的一样。”
柳氏女低头收拾着碗筷,并未作声。
父亲走到了她身后,就看着她收拾碗筷——柳氏女顿觉如芒刺在背,手上动作更快了一些,这时候,她听到了爹爹好似没有多少情绪的声音,这般声音却让她肩膀抖了抖:“他们给了你几文钱啊?
给的钱够不够数?”
“够数的……”柳氏女小声应着,转身低着头把手绢包里的那一串铜钱递给了父亲,“他们十二个人,每人一碗面,每人一张饼。
一张饼是一文钱,一碗面三文钱,加起来就是四十八文钱,这里有……”
“不对啊……怎么会只吃了一张饼?
你后来不是给他们又捡了些饼子馒头去?”老柳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铜钱,冷眼斜乜着柳氏女,面无表情地问道。
正埋头吃着面条的柳飞舟抬起头来,也看向他的长姐,嗤笑道:“算错账了吧?
我就知道!
长姐做不来这种活儿的,她擀擀面还行,其他的就做不了——脑子太笨了,以后还是由我来收钱吧,爹——”
“你吃你的面去!”老柳瞪了柳飞舟一眼。
柳飞舟嘴里又发出‘嗤’地一声,不过终究未有多说甚么,低头去吃面条了。
老柳心里也清楚,叫儿子来收钱,只怕钱是越收就越少,最后全被其一个人花了,他现下就是借机诘问女儿柳飞烟而已。
柳飞烟先前做活的时候,已经想到了父亲会怎么诘难自己。
她听到父亲的问话,并未慌张,依旧低声说道:“爹爹,那位李家的小哥给了一百文钱,就算他们一人再多吃几张饼,他们付的钱也是足够的……”
“一百文?
李家那些穷措大,也能出手这么阔绰?!”老柳听到女儿的话,内心更不是滋味,他低头扫了一眼手里的那串铜钱——从前经营饭馆的时候,钱财都由他保管着,他看一眼就知道,女儿所言并没有假,也正因为此,他内心那股气就更出不来。
再抬头看着女儿转身去收拾碗筷的样子,那股怒火就更炽烈了:“你是不是勾引了那个李家人?不然这年头,大家手里都没甚么钱,他凭什么要多给你钱?!
整天不知道用心做事,就干这些狐媚子的勾当——你这样以后怎么能嫁得出去?!
怎么能找得到好婆家?!”
第1023章 、飞禽走兽
柳飞烟背对着父亲,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她听着父亲带着浓重恶意的斥责声,眼泪划过双腮,滴落在桌面。
这时候,打远处走来了几个村民,正斥责着女儿的柳父,远远地看到几个村民往这边走过来,立刻收了声,压低声音警告了柳飞烟一句:“等回了家,再叫你娘来收拾你!”
随后,柳父回到了座位上。
从远处走过来的几个村民,只是在布棚子前稍停了停,与柳父交谈了几句,便要下田里干活去了。柳氏女把碗筷叠成一摞,捡起她后来放在桌上的饼筐,却发现饼筐下放着一块闪着银光的金属片——那块金属片上有清晰的指纹印,像是一小块银子,被人以手指强行捏成了一块银饼。
柳飞烟趁着父亲与过路村民说话的时候,将那块银饼收进了掌心里。
她想到李家那些人临走的时候,那位格外清秀些的小哥还笑着指了指桌上的饼筐,她以为对方是叫她把桌子收拾收拾——现下看来,那位小哥儿应该是提早把这块银饼放在了饼筐下,示意她别忘了收捡。
可是这怎么能行呢?
别人已经给够了饭钱,纵然后来爹爹执意要送几张饼过去——既是送的饼子,又怎能叫别人来给钱呢?
不过是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柳飞烟已经做了决定,待到以后找到机会,要把这块银饼子还给那位李家小哥儿。
她把碗筷抱到了水桶边,舀了一瓢水,蹲在地边开始洗碗。
与柳父交谈着的几个村民看着柳飞烟忙里忙外的身影,都不禁赞叹出声:“老柳,你这闺女真不错啊!
值得一个好婆家!”
柳父斜乜了洗着碗的女儿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她?呵!
还差得远呢!
再说罢!”
几个村民背着锄头从布棚子边走开了。
天越来越亮,日头升得越来越高,柳家面摊前也时有附近还算富裕的村民来吃面,柳父终于找不到责骂女儿的机会,便翘着二郎腿和他儿子一齐坐在摊子前,与来往的客人交谈几句,给客人结一下账,偶尔刻薄柳飞烟几句。
这一天总算过去。
黄昏的时候,柳父、柳飞舟,以及后来过来的柳母三个人先把面、饼子馒头、一整天的铜钱收益等贵重物什先搬回了家。
柳飞烟在后面慢慢地收拾着,把桌椅板凳、笼屉、铁炉子都叠在排子车上,拉着排子车往家里赶。
初春时节,天黑得比较早,但柳飞烟黄昏边的时候就已经收拾好了一应物什,拉着排子车往家去,结果才走到半路,天就完全黑了下去——大团大团如丝如絮的云团徜徉在天顶上,往西南方向不断蔓延,横过了大片天幕。
那似浓密头发般的云团,遮挡住了西边的太阳,汇集向西南方向某个不知名的方位。
青蒙蒙雾气忽在金柳村各处升腾起了,先前还和柳飞烟同路、与她打过招呼的一些村民,走进雾气里,忽然间就没了影踪。
她觉得当下的情形分外诡异,心里也有些害怕,更加快了往家去的脚步。
排子车轧轧地碾过泥土路,终于临近了柳飞烟的家门口。
她家家门口敞开着,看到自家熟悉的门楼,柳飞烟松了口气,但想到回家后又免不了被父母兄弟刻薄一通,甚至母亲还会动手责打自己,心里又有些沉重。拉着排子车穿过门楼后的过道,转过了那面画着竹报平安图的迎门墙,柳飞烟在院子里扎好车。
一边往车下卸着桌椅板凳等物什,一边朝堂屋里唤道:“爹爹!娘!
我回来了!”
这时候,爹娘他们应该正在吃晚饭罢?
不知是否留有自己的一餐饭呢?
柳飞烟脑海里乱糟糟地转动着想法,朝堂屋里唤了几声,里头也无人答应,她也未太在意,反而因为无人回应自己而生出些庆幸来——他们没空理会自己,今天早上的事情,应该会就此揭过了。
把所有的东西都归置到了放杂物的那间屋子里,柳飞烟走到堂屋门口,又小声朝里头喊了几声——还是无人回应她,院子里静悄悄的,堂屋里好似也没什么动静。
柳飞烟有些紧张,拉开门帘,小步走进了堂屋里。
堂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