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刃斩春风
那光明大日冉冉升起,直上中天。
灿白阳光遍照大湖四周凋零的草木——被忿怒莲师焰流席卷过的此间,一点点绿意从焦黑的土地下生发了出来,那点点绿意蓬勃生长,渐渐连成一片,覆盖在大湖周围,犹如大片绿毯。
绿毯上,又有各色花朵盛开。
那被焰流焚成焦炭的树木根须缓慢恢复了生机,小树树芽从焦炭般的树干下冒出了头来。
枯朽的大地再次散发出勃勃生机。
随着天顶的光明大日消隐,一团雨云聚集在大湖之上,雨水浇泼下,大湖里积蓄起了湖水,湖底的泉眼亦跟着涌出汩汩甘泉。
精莲目睹着周遭的变化,终于开口,向苏午说道:“我在空中,看见了昆仑群山。
那群山中央,有一尊浑身若猪油膏脂般的女性卧于云蒸雾笼之中,云雾蒸腾的雪山里,洪流奔腾而下,横贯密藏域——我在那洪流始源处,捧了一捧水。
捧起那一捧水后,我便成就了‘忿怒莲师法性’,法性得以永住空中。”
“我与你在空中所见,其实差不多。”苏午向精莲回道。
精莲神色一变,眼神里流露出浓重的恶意!
——他却是以为苏午在戏耍自己!
苏午看了他一眼,忽然一扬手,一个大耳光打在了精莲脸上!
啪!
这一记耳光,苏午只用肉身发劲,对精莲自身造成的伤害几可以忽略不计,但对精莲心神的侮辱性却是极强!
精莲眼中恶意、怒火如洪流奔涌,他背后一刹那间就浮现出了忿怒莲师寂忿相,一张火红的面庞看向对面的苏午——那双赤红如血的眼睛撞见苏午平平淡淡的眼神时,怒火焰流顿时消寂了下去!
“缘何轻辱于我?!
我是你的上师!”精莲怒声呵斥!
苏午咧嘴笑了笑,眼中无有任何波澜:“你方才不够清醒,我打你一个耳光,让你清醒清醒。
——你这个样子,实在太讨人厌了,让我觉得应该再打你两个巴掌。”
说着话,苏午忽然一手攥住精莲脖颈,另一手左右开弓——
啪!啪!
又是两个大耳光打了上来!
精莲被这两个耳光打得神思懵然,连身后显现的忿怒莲师寂忿相都又消散去。
他看着苏午随意自在的神色,忽然间若有所误。
也顾不得自己受到如此奇耻大辱,赶紧向苏午问道:“这便是‘刀砍春风’之真意?”
先前与这年轻弟子作伴,精莲虽觉得对方胆大包天,但做事终究有度,然而至于如今,对方观空之后,连秉性都发生了些微转变,‘度’已经不存在于对方心中,对方行事开始完全遵循本心,率性而为!
便似一阵无拘无束的风!
可以掠过沼泽湖海,翻阅高山大岳,可以经历许多自己不喜经历的事情,但却绝不会被这沼泽湖海、高山大岳,乃至诸多自己不喜经历的事情——乃至生死轮回、万种劫数留住!
身在劫中,万劫难留!
精莲眼中流露由衷的羡慕之色!
苏午丢开了精莲的衣领,又坐在了他对面,却不回应他的问话,转而道:“我劝你下次莫要急躁,先听别人把话说完。”
“我记得了。”精莲双手合十。
“嗯。”苏午点点头,眼中流露回忆之色,徐徐道,“我亦在空中看到了昆仑群山,不过那群山却非是你所见的雪山,而是一座座尸山。那巨大如山的尸块物相竞相堆积在平原之上,在平原尽头堆出了昆仑群山。
而广袤平原被这无数尸块物相生生垫高了,化作了一片绵延万千里的高原。
那些在平原上铺开的尸块,簇拥着一道巨大的脊梁。
脊梁横陈于大地之上,犹如大地上乍起的屋脊。
而脊梁一端连着昆仑群山——如猪油膏脂般的大日从昆仑群山中升起,又在脊梁的尾端坠落。
脊梁在人身上是接连头颅与下身的。
若昆仑群山象征着‘头颅’的位置,那自群山中升起的、猪油膏脂一样的太阳,想来就是‘脑子’。
我当时或是离那轮太阳太近了,被那太阳一照,自身便隐约观照到了根本法性。”
苏午垂目看着精莲,向精莲问道:“你亦在空中看到了如猪油膏脂般的女子卧于昆仑群山云蒸雾笼之中——我所观见的那轮太阳,和你看见的那女子,应该都指向同一位存在。
‘她’会是谁?
——那自昆仑雪山中奔腾出的洪流,即是‘天际海’、‘昆仑江’。
这道同时奔流于现实和‘空’中的大江,在现实里,曾滋养出‘生死草’这样的药草。
在‘空’中,其源头处的江水,却能让你捧一捧就能证就法性。
那江水不是普通的水液,
应是那轮太阳的脑髓液,以及众多尸块里淌出的尸水。”
精莲听得苏午的种种猜测推论,眼神震怖,一时不能言语!
他沉默片刻,才同苏午说道:“你我所见,却是同一事物的两面,究竟谁所见是真,如今还不能确定。只是你,缘何能离那轮大日那么近,可以观见如此匪夷所思之法性?
——你在空中所见由此至彼的路,莫非就是从此至昆仑海源头的路?!”
“我能离那轮大日如此之近,却是在关键时候,有‘人’推了我一把。”苏午回道,“我弟子众多,尽皆与他们以诚相待。
他们也以诚待我。
关键时候,是我某个弟子推了我一把。”
能在此般关键时候,推苏午一把的‘人’,今下自然唯有‘尊嘉尤能’。
第869章 、寻昆仑
精莲听过苏午所言,抬眼看了看对方,没有说话。
“你今下应当是在想——我之弟子能在紧要关头推我一把,让我距离那轮大日更进一步,于空中更接近‘法性’,作为你之弟子的我,或许亦能在以后某个关键时候,也推你一把,叫你一步登天,摘得菩萨佛果?”苏午垂目看着精莲,笑着问道。
精莲未有作声,亦未否认。
苏午面孔上笑容更盛:“那你纵是想瞎了心,那一天都不会来临的。”
说完话,苏午便拍了拍屁股从湖畔站起身来,解下腰间铃铛,轻轻摇晃几下,手中铃铛就散作一阵光尘,下一刻就凝聚成了那匹白得发光的龙从马本。
他一脚踩上马镫,翻身上马。
精莲左右四顾,只看到自己那匹枣红马儿被烧成焦炭的躯体里,有丛丛野草生长了出来。
“你要去何处?”精莲急迈步跟上苏午的白马。
苏午随意驱驰坐骑,瞥了追上来的精莲一眼,道:“你方才不是已经猜出来了?我在空中看见的‘路’,即是由此至‘空’中的‘天际海源’之路。
今下便要沿路去天际海的源头一探究竟了。”
“我们二人,可以同乘一马——”精莲话未说完,便被苏午摇头打断。
“你一个糟老头子,我为什么要和你同乘一马?
想跟着来,就自己走路罢。”苏午如是道。
精莲垂下眼帘,不再言语,却也没有就此与苏午分道扬镳,反而果然依苏午所言,紧紧跟在了苏午的坐骑之后,随着那坐骑不断提速,他亦跟着拔步狂奔,始终未有掉队。
恰如先前苏午所言,他心中仍有妄念,依旧有些‘紧要关头,或能借助弟子之力,摘得菩萨佛果’的痴心妄想,哪怕被苏午明确拒绝,那般妄念也不曾消失,反而深埋在心底,渐渐生根发芽。
二者一个骑马、一个走路,就这样状似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日多。
精莲只跟着苏午走了半日,就又新得了一匹马骑乘着,总算不复弟子骑马、上师走路跟着的窘境。
他新得的黑色壮马,乃是从一放马的农奴手中购得。
为了购下这匹骏马,他还将农奴身上背负的债务统统勾销,与头人立下了誓言,确保头人不会在他骑马离开以后,就反过来去苛待农奴——自受苏午‘金刚灌顶’以后,精莲却是要真正走‘发菩提心,行菩萨道’的大乘佛法之路了。
黑白双马驰骋于黄昏薄暮里。
昏黄的霞光铺满天边,将近处的雪山也披上金红的纱衣。
苏午看了眼身畔精莲座下黑马,渐渐放缓了马速,与精莲说道:“这匹马是真马。”
精莲不知他所言何意,点了点头,远眺着那座接连着昆仑山脉的某座雪山。
雪山周围,澄澈水泽浸润着野草丛生的大地,使得大地上草木更加丰美。
“你给那头人的钱却是假钱。”苏午又道。
“我与那头人立下了誓言,纵然他此后发现那些金银只是石块变化,但碍于誓言威慑,想他都不可能伤害得了那个农奴。”精莲向苏午回道。
苏午摇了摇头:“你那誓言只对头人有用,对头人的妻子、儿女、手下却无有任何约束力。
待到他们发现你给那头人的钱财只是假钱,你自不会有任何损伤,但那卖马给你的农奴,便会成为他们泄愤的对象。”
精莲闻言愣了愣:“我却未想到这般多。”
“你非起善念而行善举。
行善于你而言,只是为了应付任务而已。
若真能完成善举,倒也终是有善行,但你只为应付任务,便只是让所行之事看起来有‘善’的模样而已,而内里却包藏着更深重的恶。
此般善,是伪善。”苏午跳下白马,抓住白马胸前的铃铛,白马就在他身畔散作一阵光尘。
精莲也跟着下马,神色沉郁地同苏午说道:“虽然如此,我终究是做了善事,总是比你甚么都未做,却在事后——”
“我给了那农奴一把刀子。
传了他杀人的法子。”苏午打断精莲的话,笑着回道。
“教人杀人放火,沉思仇怨因果之中,非是觉者所为,不能成佛。”精莲道。
苏午面上笑意更盛:“我又不想成佛。”
“……”
精莲再不说话,牵马走到一处山坡上。
苏午看着精莲的背影,面上笑容渐消。
从始至终,精莲本性都是如此,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只是今下为了成佛,便将那本性中纯粹的恶遮掩去了几分,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慈眉善目的佛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