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刃斩春风
没有表情地看了弥旺一眼。
那个眼神,让弥旺心中蓦地打了个突,再未多言。
而乃康则垂目看向跪着的长子,微声道:“弥旺笃师觉得你这是一时行差踏错,是小错误,你觉得呢?”
“我犯了大错!
阿爸,不管您怎么惩罚我,我都甘愿领受!”敦弘流着泪,当即磕头如捣蒜。
乃康则面上露出了笑意,他拍了拍长子的肩膀:“起来吧。”
如此,敦弘向乃康则千恩万谢,爬起来,规规矩矩地坐在了马车一侧,对先前为他开口求情的弥旺,根本未有多看一眼。
此般情形,令弥旺心中更生寒意。
车队往前行了没多远,就到了‘墩旺山’山脚下。
侍卫首领来向乃康则汇报情况:“领主老爷,山太陡了,马车上不去!我让奴隶们都过来,背着您和敦弘小贵人、弥旺笃师……”
“不用。”
乃康则打断了侍卫首领的话,接着道:“你们所有人都在山下面守着。
其他笃师跟我们一起上山就好。”
“是!”
三人走下马车,负责推车、搬运物资、偶尔还要充当‘坐骑’的奴隶们被戴上了横木的镣铐,在山脚下规规矩矩地站成几排。
侍卫们监视着这些奴隶。
四五个笃师簇拥着乃康则、敦弘、弥旺三人,走近了后面的板车。
笃师们掀开黑布帐篷,那如花似玉的少女‘仁钦赞巴’尸身,就端坐在木框架里,她浑身都散发出酥油的香气,哪里有半分形容枯槁的老死妇人的模样?
乃康则拨开身侧的敦弘,叫来两个笃师,拆下了板车上的木框架。
他将母亲尸身上的黑布兜子提起来,扎紧了绳口,随即令其余人取来扎带,缠在自己胸口、腰背,进而将母亲的尸身背在身后。
甜腻的、脂肪的香气从身后的黑布兜子里飘出,止不住地钻进乃康则的嘴巴里。
不知道为什么,乃康则忽有些饿。
马车上并不缺少食物,这一路走来,他坐在马车上,无聊的时候便会吃些果脯、肉干、点心,肚子里一直都是饱饱的,此下背着母亲的尸身,嗅着那阵酥油的香气,他嘴里却开始分泌起口水——那些笃师在母亲身上涂抹的酥油怎么这么香?
自己从前好似都没尝过这么香的酥油。
乃康则掐住脑海里转动的念头,与众笃本师言语了几句,便背着母亲的尸首,带着长子、诸多笃师一齐出发,往树木葱茏的墩旺山上去了。
几个笃师在前头开路,用刀杖不断清扫着前路上绞缠起来的藤蔓、草木,让之后跟着的乃康则、敦弘、弥旺等人走起来更轻松些。
但走着走着,前头开路的几个笃师便忽然消失去踪影。
剩余人停下脚步。
乃康则背着母亲的尸首转头四顾,四下里树影交叠,火光映亮周遭,却映照不出更远之处那些交叠树影下的阴暗所在。
“别管他们了!”乃康则一手托着身后母亲的尸体,母亲的尸体不似寻常死人那般冷硬,反而十分柔软——乃康则托着母亲的尸体,就觉得自己像是一团肥腻的、没有骨头的猪肉,那阵奇异的酥油香气一个劲地钻进他的鼻孔里,让他越发感觉腹中空虚。
他扫视过周遭几个笃本师,另一只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接着道:“他们都是有祭本护身的笃师,就算在山中迷路,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我们继续往前走!”
有笃师闻言向乃康则问道:“乃康则老爷,我们要走到墩旺山的何处去?
这山可大得很,难道要转遍整座山?”
乃康则抬眼看向黑漆漆的前方,声音低沉道:“天赤诸王被葬于诸高山之顶,他们因此得以抓住天绳,攀登天梯,踏足天界。
我的母亲自然也要葬在这墩旺山的山顶上!”
说着话,他转脸看向弥旺,道:“笃师,你来帮我背一会儿我的母亲。
我太累了,要歇一歇。”
弥旺点了点头,依言将‘仁钦赞巴’的尸首背在身后。
乃康则卸下母亲的尸首,顿时轻松了许多。
连腹中的饥饿感都好似减少了一些。
他活动着筋骨。
在他暗红色的丝绸袍子后背上,隐约有污黄油脂的印子。
那浅浅的印子,正形成了一个盘腿端坐、颈骨弯下、好似没有头颅的人形——那污黄的人形油脂印子里,缓缓渗出了几滴酥油。
第813章 、“仁钦赞巴!”
四下里越来越黑,越来越冷。
在如此寂冷中,连火把都难以保持燃烧,被四下里浓重的黑暗挤压着、碾磨着,摇曳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
乃康则从怀中取出火引,然而任凭他尝试种种办法,都无法将火引的火头吹亮。
‘火焰’在此间、在这突然变得诡异而陌生的墩旺山上,变成了一种禁忌。
“点不亮火了!”乃康则颤栗着向弥旺、敦弘说道。
他浑身发抖,后背衣袍上,那盘腿端坐、颈骨弯下、好似没有头颅的人形印子上,渗出的酥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像是一颗颗充满脓汁的脓包。
虚弱感、饥饿感、恐惧感折磨着乃康则的身心。
弥旺还背着‘仁钦赞巴’的尸体,他听到乃康则焦躁的声音,眼望着四下里浓重的黑暗,亦是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这一路行来,随在他们三人身边的笃师们,尽都迷失在了黑暗里。
那些笃师们无一人运用‘祭本’的力量,来规避此间莫名的诡异。
——并非是笃师们不想运用‘祭本’护卫自身,实是众笃师进行了无数次的尝试,但每一次尝试都未成功,未能让他们成功唤醒自身奉养的祭本!
连弥旺都无法运用自身祭本的力量!
他此下亦做了几次尝试,但祭本就像被此间的黑暗压住了,全然无有反应!
“不能再往前走了,不能再往前走了——”弥旺心中恐惧,他低声自语。
四下的黑暗里,响起敦弘的声音:“不往前走,那往哪里去?”
“就停在原地,等几个时辰,天应该就亮了……”弥旺如是道。
“若在这墩旺山上,没有‘天亮’呢?
我太饿了,我太累了。
就这么停在原地,我会被困死在山上!”乃康则焦躁地道。
“父亲,我也好饿啊……”
“饿啊……”
黑暗中,乃康则父子的低语声渐歇。
此间已然归于寂静。
但这寂静未有持续太久,就被一声惨叫打破了——
伴随着那声惨叫,黑暗里顿时响起一阵扭打声,以及弥旺连续不断地嘶嚎声:“领主老爷,你干什么——啊啊啊!
小贵人,小贵人!
不要!”
乃康则、敦弘二人惶惑不已的声音间杂在弥旺的惨嚎中响起:“弥旺,你怎么了?弥旺?”
“敦弘,快试试火引,快点燃火引!”
窸窸窣窣地摸索声中,一个通红的火头被‘敦弘’吹亮。
那通红的火头,映照出其后敦弘被鲜血染红的面孔——他看向背对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背对着敦弘。
在父亲背部暗红色的丝绸袍子上,生出了丛丛肉芽。
一滴一滴散发着奶香甜腻气味的酥油,浸润于那丛丛肉芽中——在敦弘看到父亲背后那丛丛生长的肉芽时,那丛丛嫩红肉芽与酥油相互交融,形成了一张栩栩如生、皓白如玉的人皮。
那张人皮下,渐有筋骨浮凸、五官显露。
父亲背后,长出了一个如花似玉、无有衣物遮挡的女人!
糊满敦弘脸上的鲜血已经消失无踪,他痴迷地看着那个女人,在他背后,血肉碎块混合着酥油,聚合成了一张张唇纹分明的红唇!
红唇里,遍生荧绿鬼眼!
先前的敦弘,满面血肉碎块,但双手、脖颈、胸前衣襟上未有一滴鲜血,他一直蹲在父亲的身后,未有移动。
他所食者,是何人的血肉?
背对着敦弘的乃康则,被撕裂大片血肉的胸膛上,随着背后‘仁钦赞巴’尸身生长而成,他胸膛上的血肉亦在渐渐弥合。
透过其胸膛上人脸般大的窟窿,能看到他双肺、脏腑诸多血管牵连之后,脊椎骨贴附着的皮肉尽已消失无踪,那消去血肉的后心区域,恰有人脸一般大。
那片区域,正被仁钦赞巴的尸身覆盖住了。
乃康则双手在倒地的弥旺衣衫上擦了擦,将手上的血迹擦去一些,他转回身去,看了敦弘一眼,敦弘慌慌张张地点燃了火把。
父子二人借着燃起的火光,重新在深林间穿梭。
那团火光只能让二人稍微辨认当下所处何地,根本无法为他们驱散四周的黑暗。但父子二人此下行在山林之中,却好似已经轻车熟路。
他们在山林里穿行一阵,就寻到了一处被藤蔓、荒草覆盖的山洞。
二人清理了山洞前的泥土与荒草,掘开尘封已久的山洞,互相间无有任何交流,毫不犹豫地先后踏入了山洞中。
敦弘举着火把,步入山洞内的一瞬间,火把就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他再未尝试过将火把燃亮。
父与子沉默着在黑暗山洞内穿行。
乃康则背后显现出的‘仁钦赞巴’栩栩如生的尸相,与敦弘背后浮显出的一张张红唇绿眼图案,在黑暗里时隐时现。
山洞里寂静得渗人,二人走在此间,此间却连丝毫脚步声都未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