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希北庆
范镇肯定是乡绅宗法的支持派,不过他也支持这场听证会,因为张斐可不是要废除乡绅、宗法,而是确定双方的责任和义务,也就是立下明确的规矩。
经过上回那场禁令的官司,范镇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当时他们确实非常尴尬,但由于责任和权利都不明确,导致那些大地主不认账,故此范镇是爽快地答应下来,帮着他们去联络那些乡绅。
而就在这期间,官府也正式对外公布全新的酒制和矿制。
从之前的榷酒制、扑买税,转变为官府入股制。
理由当然不是向公检法认怂,而是非常高大上,官府表示,由于税务司带来了总收入和自主申报制度,导致之前的榷酒制是无法有效执行,原因就是,大酒户花钱扑买下酿酒权,从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交了一笔税钱,虽然在自主申报中,是会扣除扑买中所缴纳的钱,但是在计算收入税种,还是会出现各种各样问题。
这里面不单单是直接卖酒得收入,还有许多相关利益,比如说小酒户会给大酒户返利,这算不算酒利?该不该在免税范围内。
如果没有扑买税,一切就变得非常简单,你卖酒赚得多少,那就交多少税。
为求避免大酒户受到不应该受到的损失,官府从而决定放开酿酒。
至于矿产方面,由于官府天生拥有矿业的所有权,故此官府是决定拿出六成进行扑买。
此政策一经颁布,河中府百姓立刻是欢天喜地,各种庆祝,街道上都弥漫着浓浓酒香。
真是普天同庆。
放开酿酒权,这简直就是百姓梦寐以求的,其实谁人家里不偷偷摸摸酿造一点私酒,打打口干,平时官府其实也不会管的,但这到底是违法之事,故此有些恶吏就借此敲诈勒索百姓。
喝个酒,就得担心小命不保,这日子过得可真是太难受了。
而如今再也不用担心这一点,只要灶台不超过三个,那就不算是私酒,可以尽情的喝。
对于商人而言,就更是如此,能够扑买酒税的,也就那么几家,大部分酒商想要买酒,就得受到那些大酒户的欺压、剥削,以及他们的控制。
而对于大酒户而言,虽然他们失去一定的垄断权,但是官府失去的更多,他们的自由度相对而言,就更高了,况且他们已经跟官府暗中达成协议,他们还是将确保自己一定的垄断权。
最主要还是,公检法能够确保,在他们与官府的这份合作契约中,他们享有与官府近乎平等的地位,这是非常重要的。
在这期间,范镇一直在与那些乡绅交涉,希望举办一场听证会,经过几日的商量,终于有了结果。
张斐快步来到厅堂,立刻向里面站着的苏辙拱手道:“方才有点事,耽搁了一会儿,让苏小先生久等了,真是抱歉。”
苏辙忙道:“无妨,我也就刚来一会儿。”
“苏小先生请坐。”
“多谢”
二人坐下后,张斐见苏辙面色怪异,似欲言又止,主动地问道:“什么事?”
苏辙瞧了眼张斐,道:“是这样的,范老先生已经跟那些乡绅谈过了。”
张斐立刻问道:“他们不答应吗?”
“那倒不是。”
苏辙道:“其实他们现在也很焦虑不安,因为他们认为公检法已经侵占他们权力,破坏了宗法制度,他们也迫切地想跟我们谈谈,只是,唉,只是他们不愿意以听证会的方式交涉。”
张斐眉头一皱,大致也猜到什么,“不知是否还有商量的余地,其实这种听证会对我们双方都好。”
苏辙摇摇头,“其实我与范老先生都希望以听证会方式进行,双方将话说清楚,但是大部分乡绅都不愿意。”
说话时,他神情略显羞愧,他也是支持宗法的,但是对方不敢这么做,显然是心虚的表现,这令他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可即便如此,他依旧还是支持宗法制度,必须确保皇权不下县,其实这里面也涉及到士大夫的权利。
“好吧!”
张斐略显遗憾地叹了口气,道:“那就按照传统方式来吧,其实我只是借机推广听证会的制度,而并非是要拿听证会要挟他们,如果以传统的方式来谈,反而对他们非常不利。”
苏辙忙道:“你可别大意,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保住他们的地位和权力,这与公检法必然是有冲突的。”
“没事。”
张斐道:“我自有办法对付他们,你将他们都请来吧。”
苏辙好奇道:“什么办法?”
张斐摇摇头道:“我不告诉你,因为你跟他们是一边的。”
“你!”
苏辙是好气又好笑,不禁拱手道:“我最欣赏张庭长的,就是这份坦诚。”
张斐拱手道:“我最欣赏苏小先生的就是这份理解。”
“哈哈!”
二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既然张斐说得恁地轻松,苏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又跟范镇一块,将河中府大小乡绅全部约到皇庭来,共有一百来人。
不但如此,河中府的官员也来了不少,京兆府的事,他们可以不管,但这事关乎到每一个人的利益。
毋庸置疑,他们都是站在乡绅这边的,意见也是非常一致,就是一定确保乡绅的权益,极力阻止公检法介入乡里的大小事务。
对此他们也是信心满满,因为张斐可不是要废除他们的权力,而是要明确权利和义务,而他们愿意接受权利和责任,但必须要维持乡村管理制度,可不能由皇家警察来取代。
当然,这也是他们积极参与的原因,如果张斐是要废除宗法制度,那他们理都不会理。
苏辙是看在眼里,心里十分好奇,张斐到底会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他清楚,张斐肯定是要让公检法入乡得,而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全部依赖那些乡绅。
但这显然也是乡绅的底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公检法入乡,如今他们就已经对此非常焦虑。
过得一会儿,张斐终于来到大堂内,后面龙五和牛北庆抬着一张屏风。
梁友义冷冷一笑,心道,他不会是打算跟我们上课的吧。
这老头上回收税时,真是躲过一劫,原因就是这老头心眼虽小,看不起珥笔出身的张斐,但是他不是一个吝啬鬼,在名誉和金钱的抉择上,他会果断选择名誉,别看他当时四处游走,各种游说,但他自己偷偷摸摸将税全都交了,是一文钱不少,这令张斐有些失望。
张斐可不是一个大度的人,这一笔笔账这心里都记着的。
一番寒暄后,张斐便是直入主题,同时讲明自己的主张,也就是成立乡委会,同时又在屏风上画了一副乡委会与官府的权力结构图。
“官府对乡绅最为看重的,就是乡绅在救灾过程中发挥的作用,故此我认为我们可以以义庄为中心,成立乡委会,而目的就是确定权利和义务,永远不能再出现,在诉讼过程中,皇庭在乡里找不到责任人,我觉得这是最为基本的。所以。”
张斐双手一摊,“如果这一点,各位都无法接受的话,那就没什么好谈的。”
直接亮明底线,可以给你们权利,但要出问题,必须得有人来承担,哪有不承担义务,却又拥有权利的美差。
一众乡绅眼神交流一会儿,陆晓生点头道:“这要求并不过分,也是理所当然的。”
其实他们也想确定,光凭道德名望,他们也管不着下面的人。
梁友义突然道:“我们可以答应张庭长的条件,但是张庭长又能否答应我们的条件?”
张斐问道:“梁老先生但说无妨。”
“就是乡法与律法的问题。”梁友义道。
所有乡绅都看向张斐。
这可是他们最为关注的一点,因为目前来看,公检法在河中府是深得人心,一时半会似乎也干不掉,那就得商量一下二者该怎么相处。
到底想法还是基于封建制度,与公检法存在根本性矛盾。
张斐道:“最近我又仔细研究过各乡的乡法,跟律法是完全互补,比如说永泉乡的乡法,里面有一条就是禁止喝酒,律法虽然没有规定喝酒违法,但也没有规定,不可以禁止喝酒,当然,从律法角度来说,喝酒是绝对不会触犯律法的。
但我想说的是,许多乡法只是当地习俗,禁止律法没有禁止的行为,很少有与律法有着直接矛盾,比如说,律法规定杀人有罪,乡法就不可能规定杀人无罪,可见后者与前者是一个补充关系。我可以完全支持乡法,只需要你们拿着来皇庭报备就行,到时若有乡民来此诉讼,我会以乡法为主。
再说那个喝酒的例子,律法是允许喝酒的,永泉乡的乡法不允许,如果有永泉乡的乡民来此皇庭告状,说乡委会因为他喝酒便要惩罚他,我一定根据乡法驳回他的诉讼。”
这番话下来,苏辙他们都是惊讶得看着张斐。
这个让步是巨大的啊!
这与他们所料,是大相径庭,甚至就不像似张斐干得事。
包括许多乡绅亦是如此,这幸福来的太快,他们只觉不可思议啊!
唯独曹栋栋在那里打着瞌睡,他对这事不太感兴趣,但他必须得在场,毕竟此事与警署是息息相关的,好在旁边的符世春在认真听。
梁友义很是谨慎,这小子太狡猾了,抚须道:“既然要来向皇庭报备,那皇庭也可以借此干预我们的乡法。”
其余乡绅也是纷纷点头。
张斐笑道:“如果只是补充,且与律法没有直接矛盾,那我就能保证不会有任何问题。而且,如果你们不来报备,那我怎么去驳回他们的诉讼?”
不少人是纷纷点头,其实现在已经有些乡村主动来官府报备,但这不是规定的,你要不来报备,也没有什么问题,但现在不一样,现在公检法在掌管司法,皇庭得依法判决,你要不报备,那还怎么去依法啊!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梁友义听得有些懵,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通情达理。
张斐又道:“不过有一点我是要说明的。”
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众人立刻变得警惕起来。陆晓生道:“张庭长请说。”
张斐道:“首先,这各地风俗不一,我也不清楚,所以乡法怎么立,你们自己看着办,给皇庭报备一下就行,因为皇庭是要有依据的,但是我们皇庭就只看乡法,而不会看人,故此,乡法也应该是一视同仁。
再说那禁止喝酒的乡法,如有人因喝酒受罚,来此告状,我会驳回,但如果有人来举报,无论对方是谁,也必须要受罚。
我虽然是庭长,但如果我违法,那我也得受审,道理是一样得,这也是合情合理吧。”
这番话下来,整个大堂是鸦雀无声。
苏辙听罢,嘴角抽搐了下,心中暗自叫绝,这一招可真是妙极了。
蔡延庆和元绛默契地对视一眼,好似说,这小子可真是一个鬼才啊!
但见那些乡绅神情有些微妙,皆是沉默不语。
那梁友义几番张口,但却没有声音。
张斐见无人答话,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大家若是有意见的话,大可提出来。”
兀自无人张口。
范镇脸都红了,但他只是一个牵线人,他无权为河中府的乡绅做主。
张斐又问道:“各位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你小子好意思问?
你懂不懂什么叫做特权?
但这话呀,就只能意会,可不能言传,因为宗法制度,本来也是要求人人遵守,只不过立法人就是执法人,当然不可能做到一视同仁,如果人人遵守,并且受公检法监督,不还是公检法干预乡法。
最终,陆晓生率先点点头道:“理应如此。”
憋了这么久,他脸都红了,这个条件,要是不答应的话,那就非常尴尬啊!
张斐却是不依不饶,看向其他人,“诸位?”
其余乡绅也都纷纷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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