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040章

作者:南希北庆

  “是的。”

  薛向道:“一项新政策,往往是分两步的,第一步,就是根据问题,来设计解决方案。

  第二步,就是在执行之后,根据执行所遇到的问题,再做出相应的调整。

  任何政策,到具体执行时,一定会出一些小问题的,没有例外。

  正如我方才所言,均输法的理念没有问题,设计也是没有任何问题,不但节省不少支出,还能够获得一些盈余,来弥补运输费用,同时还减轻百姓的负担。一举三得,改善了朝廷在这方面的弊政。

  而我之所以提倡公检法,是为求解决执行中所遇到的问题,如果没有公检法的话,制置二府条例司也是会做出调整的,王相公就曾根据河中府的情况,做出过许多调整。

  如今有了公检法,自然是不需要再另想他法。到底王相公是一心为国为君,而非是争强好胜,既然公检法好用,那为何不用?”

  格局!

  这格局大了!

  但是司马光听着,却是有一种想吐的冲动。

  去年京东东路的混乱,是怎么造成的,不就是王安石要争强好胜吗?

  这话你说得你不脸红?

  就算你不脸红,王安石应该会脸红吧。

  司马光抬头看去,只见王安石脸上依旧保持着低调的微笑,稍微夸张一点地说,那就是王者的微笑。

  这直接令司马光感到有些生理不适。

  哇,真是不要脸。

  殊不知,王安石就装出来气司马光的。

  成心的。

  其实在这一点上,王安石和薛向是有所不同的,王安石内心还是抗拒过公检法的,倒不是说不认同,只是觉得没有那么重要,不是说,没了公检法,新政就会失败。

  但薛向是真的认同,而不是说为了讨好,乞求公检法放过,或者说为了捧杀。

  这就是为什么他三番五次,推崇公检法,真不是昧着良心,去溜须拍马。

  因为从他个人角度来看,公检法是完全符合他的理念,他是比较务实的,更在意利益,而非是道德,这与儒家思想是格格不入。

  在朝廷中,薛向就是一个另类,故此一直以来,都遭受到排挤。

  公检法就不讲这些,着重于证据,而证据就是务实的结果。

  从政策方面来说,薛向的理念也是理财,可以说是商人那套逻辑,公检法是有益于商人,当然也有益于他的理念。

  他是真的认为,公检法就是新政的最后一块补充。

  同时,他确实是有站队公检法的打算,但不是说他投降保守派,而是他认为公检法能保护自己,以及让他的能力得到充分的发挥。

  因为他是非常务实的,自然也不会因为党争,而做出不利于自己的决定。

  “多谢薛发运使地指教。”

  张斐笑着点点头,“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就是荆湖南路等地的钱荒问题。不知薛发运使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

  薛向微微皱了下眉头,道:“关于那些地方的钱荒问题,我承认,这是我们发运司的疏忽,但是我们会尽快做出调整,避免当地钱荒进一步加重。”

  张斐问道:“但不知薛发运使是否有具体的调整策略?”

  薛向沉吟少许,道:“这倒不是一个非常难的问题,在我们面前有着很多选择,比如说,可以投入一些钱币从荆湖南路等地购买一些京城所需的轻货,方才那商人也说了,这些钱荒的地区,物价相对比较便宜,朝廷可以通过购买来抬高物价,以及给当地投入钱币,同时朝廷也不会因此亏损。

  还有,就是可以效仿河中府的盐钞,我仔细研究过河中府的盐钞盐债政策,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成功,关键就在于,当地官府是允许百姓用盐钞交税。

  但这个还需要朝廷的决策,不过我可以保证,无论如何,明年那些地区的情况将会有所改善。”

  坐在内堂的赵顼,不由得稍稍点头,如今他脸上已经没有方才那种充满戏剧性的表情,而是与富弼、韩琦一样,沉浸其中,也在思考这些问题,以及朝廷该如何应对。

  “真是非常期待。”

  张斐又问道:“此外,从目前的账目上看,均输法似乎取得巨大的成功,但是方才余员外、何判官,薛副使,他们都有提到一个问题,就是均输法导致各地商税降低不少。

  那么这里面是不是存在美化均输法的因素,其实实际上就只是将商税挪用到均输法的利润中去了。”

  这个问题,再一次是博得保守派官员的一致认同。

  问得非常非常不错。

  而且问得这么直接,是向着我们的。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薛向。

  他们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当然不是。”

  薛向摇摇头,又非常肯定地说道:“这是一种错误的认识。”

  别说保守派,就连革新派的官员,听得都有些心虚。

  包括王安石自己都认为,均输法肯定是将一部分商税给挪到自己的利润中,因为均输法是不用交税的,同时均输法又在抢夺商人的买卖。

  张斐问道:“薛发运使能否详细地解释一下。”

  薛向回答道:“方才我是一再强调,均输法并不是针对商人的,主要是朝廷调整供应制度,以此来节省朝廷开支,这才是均输法的主要目的。

  当然,我也不否认,确实因为均输法,而导致商税减少,但是这种减少,只是在于均输法在执行过程中的一些问题,以及商人的误会,等等。

  并不是说,均输法将商税挪到自己的账目上。

  等到公检法去了之后,解决这些问题,结果就是均输法所得利益,不会有任何降低,同时商税一定会回到之前的成绩,不,可能会更多。”

  这一番解释,令司马光、吕公著他们眉头紧锁,有一种脑子转不过来的感觉。

  明明就是均输法侵占商税,但薛向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

  假设均输法真的侵占商税,那么只要均输法存在,商税就必然会减少。

  反过来说,一旦公检法解决了其中的弊政,均输法的利润就肯定会下降,利润重新回到商税。

  但如果说,问题解决了,商税上涨,同时均输法利润的不变,那就足以证明,均输法没有侵占商税。

  王安石也是想了想,才理清这其中脉络,又瞧了眼司马光他们,虽然他们脸上不服,但好像又没有反驳之言,憋得难受,这心里也暗自为薛向叫绝,回答地确实完美。

  赵顼听得也是兴致盎然,看得更是投入,这可比庭辩真是有趣多了。

  如果是在垂拱殿,他估计又是一个头两个大。

  但是这听证会,却让他也是豁然开朗,关键是这其中所有的利益关系,都非常清晰地摆在他面前。

  这厮真是一个人才,难怪统管六路这么多年,也没有爆什么大雷。张斐也是暗自称赞,好奇地问道:“薛发运使为何确定商税较之之前,会变得更多?”

  薛向道:“因为实际上,很多商人都偷税漏税。方才余员外有一番话,我很认同,如果商人过税、住税,一样不少,他们确实有底气在这里控诉均输法。

  但据我所知,这过税、住税,是样样都少。我也想请问一下张检控,这种偷税漏税的商人,公检法还会捍卫他的正当权益吗?”

  此问也令在场不少人,陷入思考之中。

  这是头回有人将交税和朝廷的责任联系在一起。

  不交税的,公检法是否应该保护?

  众人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张斐,都很期待这个答案。

  王安石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也是最痛恨的一点,你们这些奸商地主,掠夺百姓利益,特么的还不交税,但出了问题,负责就是国家,国家吃亏吃大发了。

  唯有那些江南商人,在那里瑟瑟发抖。

  他们已经有些头昏脑涨,为了控诉均输法,赢得一个公检法,这到底值不值得啊!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张斐苦笑地点点头,他当然不会说,只要你交税,你就是大爷,这可是一个封建社会,在认真思考一番后,他才回答道:“就公检法的制度而言,如果没有证据,公检法将会视他有交税,但如果有证据,那他们也一定会受到惩罚。”

  关于无罪推定,虽然张斐从未提到过,但公检法不断强调确凿证据,其实就是无罪推定,否则的话,这听证会都没有必要设立,只是没有那么清晰而已,而且在一些特殊案件上,公检法是可以改为有罪推定的。

  薛向笑道:“所以我认为,这商税一定会增长。”

  因为根据以前的制度,不交税,不一定会受到惩罚的,这得看人去的。

  “原来如此。”

  张斐笑着点点头,又问道:“方才薛发运使非常轻松地认为,经过一番调整后,目前商人所遇到的情况将会有所改善,但不知薛发运使可否给我一个比较准确的答案,大概是在什么时候,我们能够看到东南六路的商业变得跟之前一样繁荣。”

  薛向沉吟一会儿,道:“这我不敢保证,首先,关于政策的调整,我是无法做主的。其次,我认为最好解决问题的办法,是在东南六路建设公检法,这也是我不能控制的。”

  “这倒也是。”

  张斐点点头,又道:“最后一个问题,薛发运使对于那些商人的控诉怎么看?”

  嗯?

  大伙都显得有些诧异,显然这个问题出乎他们的意料。

  但这个答案,很值得期待,包括坐在内堂的赵顼,也是颇感兴趣地望着薛向。

  薛向沉默一会儿,道:“张检控问得是我个人,还是发运司?”

  “薛发运使个人。”张斐立刻道。

  薛向道:“就我个人而言,如果是在公检法,我是非常愿意接受他们的控诉,否则的话,我肯定不喜欢。”

  “为什么?”张斐问道。

  薛向如实回答道:“公平。”

  “非常感谢薛发运使出席作证,薛发运使可先下去休息一会儿。”

  “不谢,此乃我分内之事。”

  薛向起身拱手一礼,便离开了证人席。

  许芷倩适时地递上一份文案来。

  张斐接过来,看了看,突然将文案一合,又向许遵、王巩他们道:“我认为可以结束了。”

  齐济道:“也是,都已经过了正午。”

  大家都太投入了,没有意识到,这都已经过了吃饭的点。

  “不!”

  张斐摇摇头道:“我的意思是,这场听证会到此为止。”

  许遵微微一愣,然后用手指轻轻敲了下面前的证人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