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枫渡清江
这里面除了他自身从小被帝后教育的自律性强有关外,也与现在他上的课越来越有意思有关,哪怕最是枯燥的儒家经学课,也因为各个儒学门派都被安排了讲官来为他这个太子讲学,而显得非常有趣。
因为这些儒学各门派的信仰者都在毫不保留地向太子兜售自己的学问,想以此影响太子,对自己这一派的学问发扬光大,进而使之成为正统官学。
讲官何心隐就在这一天精神抖擞地背对着殿外纷纷落落的雪花,而对朱常浛兜售着自己的“育欲”和“与百姓同欲”说。
但何心隐刚说完,讲官郭正域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何心隐,忙道:
“殿下,何夫山之言,非名教之所能羁络之学,殿下不宜相信!”
“如康斋先生(吴与弼)所言,‘人须于贫贱患难上立得脚住,克治粗暴,使心性纯然,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物我两忘,惟知有理而已’,以百姓之欲治国之道,所以,到底是让君从民,而民从君?”
“所以,可见这是谬论!”
“孟子有言,君为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百姓而治天下,岂非不是君从民?”
何心隐问了郭正域一句。
“谬论!何夫山,你这样的言辞是在坏阳明先生提倡的‘贵贱尊卑有序、长幼亲疏有别’的仁政,今日吾断不能让你这样的人误导殿下!”
郭正域突然失态地抖着嘴唇,而指着何心隐大声说了起来。
何心隐则向朱常浛拱手道:“殿下,臣所言非谬论,乃真理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自古圣主仁君怎么能不顺民意呢,郭学士明显是只顾着维护尊卑去了,忘记了真理就是真理!”
朱常浛点了点头:“倒是有些道理,所以为政者有责任令百姓富足?”
“殿下果然睿智!”
“欲得民心,须从其欲。”
何心隐笑着回了两句,但这时郭正域已忍不住挥起拳头朝何心隐打来:“误导殿下之贼,当诛之!”
何心隐颇有武艺,也就反应很快地躲了过去,还轻轻将脚一伸一勾,郭正域就摔倒在了地上,当场摔得鼻青脸肿。
“有趣!有趣!”
朱常浛见此不由得拍起手来,道:“何师傅原来会武功矣。”
“不敢瞒殿下,臣的确会些武艺,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倒也提不动剑了,也就只能欺负欺负一下糟老头子了。”
何心隐回道。
朱常浛听后笑了起来,问:“何师傅所说的糟老头子可是郭师傅?”
何心隐只是微微一笑。
“何贼,你欺人太甚!”
朱常浛则忙让人把郭正域扶了起来,且让人扶郭正域下去疗伤休息。
“何师傅,你这样不好,人家郭师傅好歹也是博学宏儒,你怎么能让他这样不堪。”
朱常浛说道。
正被内宦扶下去的郭正域听了颇为感动,道:“殿下有仁心,社稷之福!”
何心隐这时却道:“殿下,身与道原是一体,不尊一人之身者,原是不尊此人之道,即人格不可轻侮,若侮则必还以颜色,而报仇卫道不能隔夜也!”
“故郭学士既然要先以拳头殴打臣,则臣必须以牙还牙,而方是卫道君子之举!”
“殿下将来为君,对犯国家社稷者,亦当如此,方是护国正道!”
朱常浛对何心隐的话,没有多作表态,只等下一位讲官来讲另一门学问。
盖因朱常浛接收到的各类所谓治国正道的观点太多,不少还非常矛盾,所以,朱常浛已不确定该信谁的,而只更加确信自己父亲说的对,人的立场不同,所持主张就不同,也都会说自己的主张是真理,所以,即便逻辑上很对但往往也会一叶障目、以偏概全,而学习者要有自己的思考,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来用某一人的主张,甚至不必拘泥于只用一人的主张。
所以,朱常浛已经不再直接表态,但也更加包容,不会直接挑明谁的不对。
经学课之后就是算学课。
这是朱常浛很喜欢的课,因为数性至诚,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即便想强词夺理都不行,这让朱常浛很容易看到一些想证明自己更优秀的算学大师不得不承认自己算的不对的样子。
今天给朱常浛上算学课的是昔日在丝绢案中靠自己的数学能力解决税务弊政的帅嘉谟。
一个本来没有功名的白身,就因为数学天赋卓越,而在新的算学科科举中夺魁成为官员,进而如今还成为东宫讲官,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
但他在万历朝的确发生了。
这里面的象征意义不可谓不大。
不过,朱常浛如何向帅嘉谟学习算学知识,这里且不表,只说万历皇帝要出京亲征西北的事。
万历十九年的冬月底,足足准备了一个多月,朱翊钧才披坚执锐地率领天子亲军卫与京营兵马出京,浩浩荡荡出京向西。
虽然寒风刺脸,雪深陷马蹄,乃至枯藤老树也皆是枯枝败叶,但阳光一照,倒也让出征的人仍觉有丝丝暖意在冷天中萌发。
似乎在冰晶里蕴藏过的空气在被呼吸进肺叶后也颇沁人心脾,呼吸间所出的白气,缭绕于蓝天下,只让人更加精神!
缀满金光的甲胄铜炮钢枪,更是让帝军将士们在嘎吱嘎吱的行军步伐中威风凛凛。
因遵父意改考武举成为天子亲军六卫金吾卫经历官的申用懋就也因和天子一起出征,而也目光更加锐意起来,只觉特别荣光,且在见到上下官兵皆精神抖擞后,就更觉这次御驾亲征,当会如宣庙一样,开启更大的盛世,而非是土木堡之例,让国朝之势受大挫。
朱翊钧站在马拉火车上,看着缓缓后退的房屋林木以及牛羊,和铁流一般的军士,也很是振奋,而把住手中宝剑,目视向了前方。
前方有读书声传来。
朗朗悦耳。
自出京后,朱翊钧就沿途看见特别多的学校。
官造轨道经过的地方,都会隔不了多久就出现一所学校。
有的社学里讲课的老师还是只能坐轮椅的残疾老兵,依旧穿着胖袄,在重新振兴的卫学里,为一干军户子弟讲学。
朱翊钧对此是感到高兴的。
因为学校多,就意味着读书的人多,读书的人多,就意味着大明的确在走向昌盛,而才有许多平民子弟可以脱产读书。
第623章 新政效果,万历采风问民政
朱翊钧现在所经过的地方还在畿内,故他举谒陵礼时是经过这些地方的。
他自然也就记得,这些地方以前是没有这么多学校的。
所以,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地方突然出现这么多学校,也的确不是地方官员能突击造出来的面子工程,而是真的有这么多孩童在读书。
何况,这读书声本就难作假,没读几个月乃至一年的书,传到缓缓行进的马车里的读书声不会这么朗朗悦耳。
因而,朱翊钧愿意相信以惠民为目标之一的新政的确还是惠到了民众,地方官僚也的确并没有都那么糟糕,还是把他这个皇帝的恩泽实施了下来。
读书的人越来越多,对朱翊钧而言,的确是利国利民也利己的事。
这样会让一个人可以对社会产生更大的价值。
譬如。
正在沿官道一学校里教书的伤残老兵,如果没有在军队里接收知识,那他现在退伍后,就只能坐在轮椅看日落和日出,而不能在对社会产生价值,也让自己的余生更加有意。
但现在,他因为读了书,哪怕不能再上阵杀敌,但依旧可以通过教书育人的方式,为这个社会发光发热。
而且不用怀疑的是,大多数人文化程度若能提高一些,对社会的稳定也的确是更有积极意义的。
虽然朱翊钧喜欢掀桌子,但他不希望所有人都跟他一样莽撞。
铁轨在向前方继续延伸,渐渐的就变成了木轨在向前方延伸,而朱翊钧和他的亲征大军,也在继续向前往延伸。
之所以铁轨变成木轨,则是因为轨道俱用铁轨,实在是工程量太大,成本太高,所以目前只京畿一带才是铁轨,出京畿后就是以木轨轨道为主。
不觉就到了腊月,淡云红叶千林瘦。
这是农事一年最闲的时节。
除了这些年广泛普及而在秋季栽种的土豆需要在这数九寒天收获外,农民们基本上没什么农事,无非就是砍柴扫雪,亦或者挑煤腌制咸肉与下白菜于地窖。
虽然这些民事看上去很普通,但其实在这个时代,已经是极盛之时才有的场景。
首先,还有木可以伐来砍柴,而不是早就在春天时被剥皮吃掉进而枯死,说明已经不愁吃饭的问题,其次,能用煤取暖和用盐腌肉以及有地窖可以储存蔬菜,这都说明万历十九年还是有百姓生活过得不错的,乃至有余钱买煤买更多的盐。
正所谓不出京看不见人间烟火与民情民俗。
朱翊钧现在是真真切切地看见,在沿途经过的村镇里,有大量闲坐着打牌抽烟的百姓,也有大量正围在一处戏台前大声叫好的乡野百姓。
万历十九年,官道旁的乡下。
冰雪覆盖的麦垛与房屋间,只要有人把棚子一搭,火炉一点,待三五缕白烟平地升起后,就有三三两两的壮夫胖妇往这里聚拢,双手套在袖里,弓背缩肩地唠嗑。
接着。
朱翊钧看见,就会有吹拉弹唱的卖艺人出现,把不知从哪儿拾来的故事荒腔走板的一表演,就让人更多的人聚拢过来,一时把小商小贩也招了过来,不知不觉铜板银元就从许多人的裤兜里出来,在各人的手掌间穿梭。
朱翊钧恰好看见了这一幕幕,而不禁一笑,对随扈的戚继光、王锡爵等说道:
“只有百姓不用为生计发愁,才会这样的悠闲,也只有百姓吃饱喝足之余还有闲钱,才会有这么多卖艺为生的人能够存活,连带着小商小贩也很多,可见朕与诸卿改制这么多年,还是惠了不少民众的。”
按照朱翊钧的安排,他出京后,就由太子监国,且由首辅申时行和阁臣沈鲤、枢臣李成梁等辅佐,而随扈的则是戚继光和王锡爵一干大臣。
“陛下说的是!”
“但以臣愚见,这也跟永免天下徭役的善政有很大关系。”
王锡爵这时开口说了起来,然后又补充道:
“往年一般这个时候,官府都会抓紧使用民力服役,不仅仅是正役,还有各类杂役!”
“总之,不能使得小民得闲,而意在不使其疏懒干废钱粮。”
“但也因此,往往在这个时候,小民反而会更加忙碌,乃至有病死累死于服役途中的!白乐天有诗云:‘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以臣愚见,腊月也应该是倍忙的,只是幸赖本朝小民得遇圣君,逢此盛世,而总算可在年关时节,得些悠闲,靠务工买卖挣些闲钱。”
朱翊钧刚才是故意没提永免徭役的作用,就是吃准了王锡爵这些官僚会主动向自己这个皇帝分析说,他们这些官僚不少还是把永免徭役的政令推行了下去,所以才让百姓在这个冬天如此悠闲。
但朱翊钧听王锡爵说后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王锡爵越是想让他夸一夸现在的吏治已经很好,但朱翊钧就越是不想提永免徭役的政令已经被执行的很好,吏治也因此明显是不错的话。
朱翊钧这时只转身问着转任地方历练而任北直隶总督的王用汲:“王用汲!”
王用汲忙拱手而出:“臣在!”
“永免天下徭役后,像什么修葺城墙、疏浚河道、运粮解草这些公家的事,就需要通过雇佣的方式来雇佣小民做这些事,北直隶地方雇佣到足够的民力吗,可有影响整个北直隶的庶政?”
朱翊钧突然问道。
王用汲回道:“启奏陛下,民力倒是足够!因为天下需要钱的小民还是多,尤其是家里人口多的和土地少的,不少还是愿意来服役挣钱的,且与往年不少小民还是被强制服役不同,今年因为是有工钱可挣,所以逃役的人更少,反而都争着来抢这份活,有不惜先行贿于官府的,所以人倒是不缺,只是地方官府还是因为要发工钱雇民服役,而缺钱严重,所以也就还是有许多小民得不到服役的机会,也就只能吃酒赌博乃至斗鸡走狗。”
“官府没有想着直接使用买进来的夷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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